“潘郎总是公私得分。”狄泽栎抖着双手接过,身子虚得,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人刮没了。“我若是挨过这次,你便遭了;可我即是死了,你也糟了。我做人做鬼都不放过你——潘郎,我跪院子里的时候,想了好多。我啊,不甘心,不甘心在这儿,不甘心只是被你睡了。我要出去,再把你睡回来——”
“好个宏图大志。”潘郎扬起嘴角。“我就等你落魄出来巴望着睡我的那一天。”
“一定要等。”泽栎留潘郎唇边一吻。
潘郎无奈了。食色性也,狄泽栎的色,比食重。
柳儿见着潘郎出门,立马拾起脚边的罗盒。“多久出来的?”潘郎问道。
“泽栎相公说那句——潘郎总是公私得分,我就出来了。”柳儿伶俐。
潘郎只认这丫头伶俐过头。“回店。”
第42章
主仆二人离潘家杂货还有一段儿,就见上官嵘晔拎一坛酒立店前。“潘郎,这次喝春酒!”他对潘郎笑道。
“总有你的说。”潘郎拆开木扇门。
柳儿进屋放好罗盒,旋回身抱过上官的酒。“上官主事居然比我家公子还闲,难得难得。”
“今儿不想忙了。”上官搂过潘郎,不避忌。“我想你。”
“上官。”潘郎皱眉,熏燃了烟,喷了纨绔上官一脸,才得脱身。
“真心想你。”上官咳嗽着,眼圈儿都是红的。
“公子借手一用。”柳儿摊手。潘郎轻叹,把手放于柳儿手上。“平日里,你便是金贵惯了,今儿作甚折腾!我手法不好,你细细说,我能懂,干嘛要自己来!”柳儿帮潘郎抹上烫伤膏药,再用细纱布缠了结实。“让药渗进皮,明儿再揭去纱布透气。公子以后要长记性。”
潘郎被柳儿教训了,端看自己被包得严丝合缝的右手,讪笑:“若是没有柳儿,我也被迫得事事躬亲——”
“可您有我了。”柳儿收好医设,对上官福一礼。“上官主事且等等,我这就去置办下酒的小菜。”
“不急。”上官饶有深意的看着潘郎,看他抬着烟杆的右手。“以前不知弄个水粉胭脂的也有性命之虞。”
“你言重了。”潘郎懒道。
“是么?”上官握住潘郎的腕颈,烟杆落了,溅了一地的灰。“疼吗?”
“明知故问。”潘郎白了脸色,动弹不得。
上官握得更紧,就势揽住潘郎,二人纠缠了,缠出一桩怨。“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费尽心思才听到的,听了后就来找你了。因为——只得你,才能解我的惑。”
“我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解惑——”
“诶,我还未言,潘郎又怎知不能。”上官吟笑着,附潘郎耳畔。“泽栎相公可是因你摘牌?”
潘郎一怔,笑了。“还是那句,明知故问。”
“他喜欢你?”
“随你编排。”
“他喜欢你。”
“又如何?”
“我也喜欢你。两个喜欢你的人睡到了一块儿,不好笑么?”上官轻啄了潘郎耳垂。“我跟他真真好笑。”
“于是呢?”
“潘郎想要什么‘于是’?”
“譬如昨日种种昨日死,譬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譬如明日愁来明日忧——”
“明日无愁,自不必忧。我恰生感慨而已。便是狄泽栎喜欢你又如何?不碍我睡他。再说我喜欢你,可不是你,我也得寻可心的枕边人不是。”上官放了潘郎,还是那番风流。“潘郎,现下只有你与之我惊无喜了。”上官嵘晔太顺,心上挂记的太少,季城初摈弃了季家做阿赟,他越发找不到真心,残下的情谊全献潘郎,却如潘郎所言的自私。他们都太自私,注定旁观彼此。
潘郎拾起烟杆。“既有主意,何必多此一举。问与不问无甚区别。”
“可说与不说便不一样了。你不说,我自个儿猜,以后才好猜个结局,不至于心疼——”
“你会心疼?”潘郎挑眉。
上官古怪一笑,忽而言其他。“柳儿该是置好小菜了,我们上座可好?”
第43章
榕树下,一方桌,两三小菜,未到推杯换盏的境界。上官替潘郎斟上酒:“初春的桃酒,北方少有,你试试。”
潘郎依言。桃酒无桃色,入口烈喉,回味才清。“不如烧刀子的直接。”
“便是个情趣。”上官轻笑:“可要我帮你拣菜?”
“不必。”潘郎左手拿筷,一样熟练。
“真是稀罕。”上官撑起腮,轻浮:“你叫我不能厌倦——”
“会厌的。我的本事你都见全了。”
“见全了又怎样,只要是你,我都不会厌啊。”上官端起酒杯,不与人和,恣意。“我喜欢你的人——”
“你是喜欢我的皮吧?”潘郎飞扬眉眼儿,繁世苍华一眸现。
“尽然,也不尽全然。”上官干光了酒。“我先喜欢了你的皮,再喜欢你的人,可不是你的皮,我断不会明白你的人。”
“字字真言。”潘郎端酒,敬上官的无遮无拦。
两人在这初春午后,喝光了初春的酒,烈的酒没迷倒人,醉意成了春趣。“这皇城的景致,只有皇城人才得赏。皇城的人啊,你我都不算。”上官的话,没了分寸,猖狂得漂亮。
“谁才是皇城的人呢?”潘郎蜷在藤椅里,跟上官一同猖狂。
“当官的才是,苏南渊才是。这皇城的景儿,宣河是,狄泽栎是,你是。”上官凑近潘郎,咫尺亲热。“狄泽栎是有钱就能赏的景儿,你不是。我该庆幸还是抱憾?赏不得你——”
“赏?”应作“上”吧。如何反应呢?这皇城的景儿。皇城的人。
“你的手是为狄泽栎伤的吧,可知狄泽栎此去赴的是什么局——”上官狡黠,吊起人心。“尚书春宴。顶戴花翎的一色人如你我般赏春,不过排场可比你我大了太多。”上官讽笑:“这春宴,我也出了份子,却连末等的位子都挨不着。钱啊,钱是个好东西,可不如一手遮天的权。我要有阿赟的脑子,上官家又算得了甚,待我考取功名抄了上官家才过瘾。要我是苏南渊,跟你作甚君子交,钱砸不倒你,就动刑绑你上床——”
“所以你是上官,没阿赟聪明,没苏南渊高明。”潘郎偏头直言,仿是孩童模样,叫人怜。
“所以我才是上官嵘晔,只会赚钱,这辈子靠上官的名头吃喝,败上官的名。”上官玩笑,似认真。
太阳斜了,潘郎披着金色的晖,睡着。梦里有人,未曾看清面目。
“公子,公子!入夜了,我扶你回屋歇息,呆这儿要着凉的。”柳儿推醒了潘郎。
潘郎愣了一阵,才道:“上官呢?”
“走了——”
潘郎起身,回了屋。春夜寒,各人有一方天地,走了留下,便是自己。
尚书春宴,一旬。风彻馆缺了泽栎,莲盛和几位美艳花魁,十日来,硬是冷清了半馆子。这下红牌回来了,端老板大手笔置办开局,忙坏了潘郎柳儿和帮红牌妓子着衣的小奴们。
堪堪两个时辰,潘郎的手没停过,柳儿跟是忙乱。“还有几位?”潘郎替花魁缀上眼尾花。
柳儿点好另位花魁的唇,往屋里一扫。“剩泽栎相公的九心莲和莲盛相公的额枚。他们都是要用九心莲烛,便摆在最后了。”柳儿翻出罗盒里的九心莲烛,细细点燃:“各位姐姐哥哥,都紧着去换衣吧。泽栎相公和莲盛相公便是要慢一刻。莲盛相公坐我跟前儿,我替你贴额枚——”
“我想要潘当家帮我贴。”莲盛孩子气的叫着。
“我家公子要着九心莲。这活儿我干不来,你要因此误了时辰,当心端老板收拾你!把你额枚给我——”柳儿冷声冷气的,拿薄刀抹热蜡,涂匀了额枚底。
“柳儿好凶。”莲盛撇嘴,老实坐到柳儿跟前。都说莲盛脾气好,不过是小孩儿怕人罢了。
“我再凶,不如你家老板厉害。行了,不许皱眉!我要贴呢!完了请你吃状元坊的核桃糖,总是行了吧!我今儿才买的,自个儿都还没吃上了!”柳儿抱怨着,贴上莲盛的额枚。
“柳儿好!”莲盛笑弯了眼,跟在柳儿身后讨糖吃,讨得一颗不算,硬是抢了一把才随小奴去换衣。
这边的九心莲落定,柳儿收了刀具。“公子,我去门外等您,您慢慢的来。”话刚落地,屋里只剩下潘郎和泽栎。
狄泽栎“扑哧”笑出了声:“都说潘当家玲珑玉面,我看呐,柳儿才是真正玲珑。”
第44章
“泽栎这等调笑,身子定是好了?”潘郎看消瘦的狄泽栎,脸小得一掌便握了完。
“好得很,这次的长局全当调理了。官家个个赋诗理乐的,众妓子点得陪衬。”泽栎笑意沉沉:“啊,我学了个新曲儿,想唱与你听——”狄泽栎不问潘郎意愿,取下墙上的阮便弹开了,思月小调,微凉。“三月花枝惹春俏,番城妙姬乐舞娇。良晤淡坐无暇色,耳际伤诉葬花萧。”尾音落下,哀尽心事。“潘郎可听出什么?”
“听不出——”
“字头。三番作‘潘’,良耳作‘郎’。现下你知道何人所作了吧?”
潘郎一滞,笑了。“不若如此。”
“尚书的春宴,本是讨巧之举,谁知惹了苏侍郎的闲愁。跟侍郎大人一桌的妓子喜欢这诗,自个儿按进了思月小调,我听着喜欢,也学了起来。知这诗名什么吗?《念首》。呵,别人不明白,我倒是清楚了透,念首念首,潘郎是也。”
“泽栎相公聪慧过人。”潘郎的笑,凉薄。
“作诗之人才是聪慧过人,我连他的牙慧都拾不上,便是天下地别,还是有一点通的。”泽栎抬头,看潘郎。“你。”
潘郎不语,躬身,告辞。还是有一点通的,处处不通。这春,不好,恼人得很。潘郎揣着心烦过完这春,这夏,这秋,至冬。
阿赟跟姚悠语押镖回来,人刚落皇城,就奔潘家铺子去了。“一走半年,潘郎可好?”
“好。”潘郎抱着手炉,畏冷。
“也不说想我,啧啧,我可想你呢!见着我给你写的信了么?”阿赟掏出一个破布包袱。“瞧,我给你带手信了!蜜糖金桔!南方哪儿哪儿都是,我处倒成金贵物!这桔子经得放,你尝尝!肯定还鲜着呢!甜得——”阿赟说着,塞柳儿一个。“小柳儿也尝尝!真甜的!我不骗人!”柳儿接下,谢过,接着忙盘货。阿赟无趣,气道:“你们两个没良心的!”
“行了!你的礼我要了,走这一程的,不累啊?柳儿,去把米糕拿来,堵阿赟的嘴。”潘郎点燃烟,从云雾里看阿赟,明明大的人,性子倒是越发的小儿样了。
“阿赟哥,你就歇歇吧,我家公子一直算着你回来的日子呢,今日差我特意做你喜欢的米糕!你那些个寄来的信,都被我仔仔细细的收着呢!”柳儿笑道,奉上热腾腾的米糕,白而糯的米糕上缀着鲜艳果脯,叫人食欲大开。
阿赟囫囵着米糕,眉开眼笑:“我就知潘郎不会如此无情!”
“我无情,无情的很呐。”潘郎吐出一口烟,自嘲。
这晚,阿赟在潘家混了一顿好酒好菜,说那一路上的风土人情刀光剑影,月上中天才被姚悠语拽着耳朵拉回了家。
尔后几天,阿赟潘家杂货和义庄来回的跑,暗道省了他不少时间,柳儿还贴心的放一盆水在井前,叫土里来的阿赟整面见人。
“潘郎!潘郎!”阿赟从井里爬出,慌张着,踩翻了水盆。“潘郎——”
“我在这儿。”潘郎皱眉道,自内堂出。
“我有事与你说!”阿赟压低声气,转头高声唤柳儿:“小柳儿,今日内堂不卖货!不让人进啊!”
“阿赟哥——”柳儿才吐一词就吃了阿赟的闭门羹。
阿赟关上内堂页门,四处瞧着,直喘气。潘郎递他一杯茶:“行了,没人,直言便是。”
第45章
“要变天!”阿赟骇道。
潘郎笑说:“是要变天,这雪迟迟不下,架不住崩了——”
“我不说这个!不说天!哎——”阿赟着急,拉过潘郎,耳言:“皇城要出事,那殿上人怕是要被人——”阿赟抹了自己脖子。
潘郎一惊:“那可是皇上——”
阿赟慌忙捂住潘郎的嘴。“谁都好!便是一命!你也就这一命!”
潘郎默了一刻,缓道:“你怎知?”
“我岳丈无意听得的,某高官不慎的一句,岳丈他琢磨了好几月,昨儿说与我听,我,我只得赔笑,怕他老人家生事便岔开了,可心里憋得慌,只好找你说。”阿赟抱住脑袋,苦楚:“我怎就听到这句——一年天下!一年天下啊!”
“可皇城现下平得很——”
“就是太平了!那——哎!我就直说了吧,那璟渊帝昏庸得很,哪年不出笑话!前年温得!差点儿叫藩国触了边境!不是丞相得力,这大渊国早奉送他主了!朝堂上早认丞相才是那实权者,可这权者名不正,少不得被人诟病,心若是野了怎办!成大义必成大事,何不名正言顺坐那殿上指点江山——”
“阿赟!你可不止一命!还有悠语!还有姚家!”潘郎握住阿赟的手,握得疼。
“我知啊!只敢对你说!怕潘丞相肖想天下不是一两天了,而今有了苏南渊这等人才助力,估计时不我待了——”
“天下又如何,我还是守这铺子。”潘郎扬起嘴角。笑,牵强。文妃弦算什么,潘陵澜的心太大,情爱之事最终了了。
“倒到时皇城乱了,你什么都守不了!”阿赟揪着眉毛,愁。“潘郎,苏南渊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什么呢?——潘郎,你想要的,我尽数给你。该你得的,他日也必定有所应。如我,也是一样。不甘和你遥相一望,誓得偿所愿。“他以为我恨潘陵澜。”潘郎沉吟着,心寒。
“潘——陵,不就是潘丞相么?怎么会——”
“我是他私生之子。”
“啊!”阿赟好半天才合上嘴。“你,你是——”
“往日没说,是觉得无甚好说的。你不要在意。”潘郎折开火折子,熏燃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