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南给学校请了一周假,老家虽然不远,但这交房事情又多又杂,还得把父亲的遗物带回来,说不准要来回跑几趟。苏益执意要跟去,简南说他不过,又想人比自己聪明,也不至于会因落一周课而挂科,便随他去了。
床上,苏益大爷缩成一团,已入12月中旬,气温直降,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一向畏寒的他便早早的躲进被窝里,但没有人暖床还是冻的苏大爷直抖。
简南无奈的弯下身探进被窝里,捉住他的一只脚套上棉袜。
苏益打颤到,“开、开电热毯好不?”
“不许!”简南一把打开他伸出被子的手,“你一月还要不要活了?!”
苏益身体底子一般,产热也慢。也是简南宠他,见他抖成那小样,不由放软态度,抱着他冰凉的脚塞进怀里捂着。“不许叫冷!”
苏益睁大眼,眨巴眨巴,脚下拱了拱,“暖和,老婆真好。”
“别踹我肚子。”简南送他一白眼。
苏益觉得脚下的触感又软又暖,不由的又拱了拱。
简南脸色一变,“说了别踢我肚子……”
苏益冤枉,“我没踢!就拱了拱。”
“还说没踢,”肚子又被顶了一脚,简南索性放开他的脚,脱了衣物钻进被子里,“算了,你抱着我就不冷了。”他自觉的贴过去,苏益像条八爪鱼紧紧的粘过来,嘴上不忘嘟哝,“你最近好凶啊~”
简南,“……”
“老婆肚子肉肉的……”
“闭嘴!睡觉!”简南暴躁,这三天两头的跑,忙的连睡觉时间都减半了,按理说应该瘦了才是。简南郁闷的摸摸肚子,拱起的弧度已经无法忽视。他只得愤愤的闭上眼。
忙完了去健身房吧……陷入沉睡前简南默默的想。
第九章
老旧的客车颠簸在黄泥路上,简南单手支头,呼吸着车内浑浊的空气。人微微有些晕眩,车身稍一踉跄,简南勉力压下作呕的欲望,将窗子打开一道缝隙。
冷冽冬风夹杂着冰粒呼啦的涌进客车,简南靠着窗子猛吸一口气,带出胸腹间的滞气。车里不少人都裹着棉衣打盹,简南紧了紧身上的鸭绒衣,原本昏昏欲睡的脑子被这山间的料峭冬风一吹,霎时清醒起来。他转头看向身侧的苏益,苏益将连衣帽压的老低,只余一双缺乏血色的唇。简南握住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块冰。简南把窗子关上,使劲搓揉着他的手,倒也忘了自身的不适。
终点站再走过一段山路,便到了简南老家。他家住在镇上,前些年市政府拨下巨款,把镇子改建为古城,但简南老家临近乡下,便没享受到这大好福利。
屋子由于多年尘埃累积,家具都蒙着一层灰。简南看苏益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忙找出电烤炉让苏益先烤烤脚。等苏益缓过来,简南也收拾好了床铺,半劝半抱把人弄上床,自己也跟着躺了进去。
还不到雪融的时候,苏益已经全副武装。他见小镇认识自个儿的没几个,果断放下矜持把翩翩公子的形象丢一边,直把自己包成了一只粽子,只露出一双灵动清澈如泉的大眼睛。苏益笨拙的移动,帮着简南收拾屋子里无数不多的遗物,不多时身上已运动出暖意。眼角瞥到简南撑着腰喘粗气,苏益走过去调笑,“怎么,累了?”
简南摇头,使劲捶了捶酸痛的后腰,把理好的东西码进箱子里。最上面叠的是一本相册,封面是一家三口躺在草地里晒太阳。大爸小爸把他十岁以前的照片都收录进这本相册里,以前简南总爱拿出来翻上那么一翻,自打和爸爸们冷战后便再没动过了。
忆起那段纯真无邪的青葱岁月,简南脸颊浮起温暖柔和的笑意,他招呼苏益过来,“苏益,这是我十岁以前的相册——”
话音还没落,包子状的苏益就窜了过来,头凑近相册,戴着手套圆滚滚的爪子示意简南翻开。简南笑着打开第一页,是简明河和陈挽(大爸)的合照。
“不是你的照片么?”苏益问。
简南也正纳闷,便接着往下翻。下一张陈挽搂着简明河,照片空白处写着一行小字,简南-3个月。
紧接着是:简南-4个月、简南-5个月……随之而来的还有简明河像吹开的气球一般鼓涨起来的肚子。一时间简南和苏益都陷入了沉默。
简南-9个月,简明河的肚子已经宛如临盆的妇人,像往肚子里塞了一个大西瓜,沉甸甸的向下坠着。
将两者联系起来,简南脑子里形成了一种超乎常理的可怕理解,震惊的却不止他一人。
“……”苏益呼吸紊乱,问,“你小爸……是……女的?”
“男、男的啊……”简南心乱如麻,胡乱的把那几张照片来回翻了几次,在第一张背面找到了一些信息。字迹已经发淡发黄,勉强辨认得出那是一串电话号码。
简南把照片抽出来,对着已经变得浅薄的痕迹描画一遍,那是一位万医生的电话号码。
“打过去看看。”苏益怂恿着。
“这不太好吧……”简南为难道,“都十九年了,也不知道他换了号码没有。”
“难道你不想弄明白这些照片怎么回事?”苏益挑眉。
“唉……”简南无奈妥协。这是一串固定号码,简南拨过去响了三声便接通了。
简南紧张的绷直身子,提着嗓子道,“喂,您好,请问是万医生吗?”
对方迟疑了几秒,便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我是。”
“万医生……我,我是简明河的儿子,关于我父亲的事,想和您谈一谈。”简南壮起胆子把请求说出口。
对方倒是意外的爽快,报了自己的地址,原来就在简南老家不远的街上。
简南带着苏益摸到街上,一指被雪掩盖住的低矮的小学校门,“那是我的小学。”
“哦哦——”苏益踮着脚望,被简南拖进了旁边的铺子。
这是一家中医馆,门口悬着一块布,正反面用草书写着医德二字。在城市已经很难找到规模像样的中医馆了,苏益好奇的眼珠子乱转。
个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两人,正在秤药。简南咳嗽一声,那人便回过头来。是个约莫40来岁的中年男子,长相老实忠厚,嗓音浑厚,“你……真像简明河啊。”
“您认识我……”简南本想说小爸,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的转成,“父亲?”
“哈哈哈哈,”那人不禁莞尔,“记忆犹新。”
简南心道这是找对人了,忙不迭从口袋掏出照片,“我在父亲的照片里发现您的联系方式,我想知道——”
“你的身世?”万医生打断他。从简南手中接过照片,万医生眸子悠地一沉,屋子里陷入绝对寂静。
连玩心重的苏益也钻起耳朵。
万医生张了张口,望向简南,“你是叫……简南是吧。”
简南点头。
万医生扫一眼门外被白雪覆盖的街道,街上冷冷清清没几个人走动,“你啊……是简明河的,亲生儿子。”最后四字,他咬的很重。
简南二人瞬间就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可……男人怎么会……?”
“……我也不明白,简明河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有了6个月的身孕。”男人低垂眉眼笑了笑,复又抬起眼,像是才看见简南旁边裹得厚实的苏益,“他是……”
“简南的老公。”苏益语不惊人死不休。
简南没来得及阻止苏益脱口而出的话,只得狠跺了苏益一脚以示惩戒。
“……”苏医生没说话,突然伸出手扣住简南的手腕,半晌摇了摇头,“你多大了?”
“十九。”简南不假思索的答,复又想到他问这个作什么?
万医生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而古怪,扣着他的手却没放开,简南不由得追问,“我怎么了吗?”
万医生终是松开简南的手,却拍了拍苏益的肩道,“小子,做好成为父亲的准备了吗?”
苏益缓缓皱起眉,“什么意思?”
万医生道,“他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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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南摸摸肚子,还是不敢相信腹中居然存在着一个小生命。他记起之前频繁剧烈的胎动,那时还以为是苏益在踢他肚子,真是有够冒失的。
一路上恋人都没开口,简南拍拍苏益的肩。没想到他的反应却很大,似乎是想用力的转过身,却被惯性带动往前,正踩中路中心一块小石子,脚下打滑人往前一栽。要不是简南眼疾手快的抱住他,摔个狗吃屎是肯定了。
简南惊魂未定,呼了几口气笑骂道,“走路也不注意点,都快当爸爸的人了。”
苏益缓缓掰开简南扣着他腰身的手,转过身直视恋人,他很努力的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再开口,声音低沉而漠然,“这个孩子……打掉吧。”
第十章
简南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半晌,他才缓缓道,“你说什么?”
苏益的手扣上他的肩,用了十足的力道,“简南,它来的不是时候。”
简南垂头沉默。
“简南,养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他不像随口说说这么简单。我们还只是大学生,没有经济基础、没有资金来源,现在也只是在靠存款坐吃山空。时间、精力、财力,自问这些我们都……”
简南出言打断他,“我有积蓄。我可以照顾他……”
“现在你觉得不成问题,可五年后、十年后呢?你能保证他不成为我们的负担?”苏益问道,“不止养,还得教,教他做人、做事、过生活,可现实是我们还没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单凭现在,我们根本没办法给他提供一个足够安全的生活环境。简南……我们还年轻,等到以后生活稳定了再考虑孩子的事好吗?”
“以后的事谁说的准?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我会打工挣钱,努力让他过上优越的生活。”简南仰着头,急急的反驳。
苏益忽地放下手,狠下心道,“……难道你没有想过,他可能会成为第二个你?”
“……”简南后退一步,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掩在口袋里的手指紧成拳头,虚抵着躁动不已的腹部。黝黑的眸子已蒙上一层水雾,却固执的不愿滴落。
苏益看着他僵硬的转过身,蹒跚的往万医生的药铺方向走去,终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苏益原本不是认路的人,之前有简南牵着走便也没在意这周遭的景色。他知道仅靠自己是摸不回家的,索性找了块空气蹲下来望着雪地发呆。
这一蹲就蹲到了天色渐暗。苏益正恍惚着,被汹涌的饿意闹的元神归体。下半身早已蹲的发麻,刚一起身便踉跄着又倒回去。跌的猛了他甚至怀疑屁股都该裂成两半了。可很快苏益便没有心思留意这些了,眼前金星直冒,喉口干裂,呼吸烫人。苏益直觉不妙,费力的将手搁上额头,灼热的触感验证了脑海中最坏的猜测。
他的身体只要天气转冷就会变得不大利索,外表看起来四肢修长,还算小有肌肉,却是典型的外强中干。随便来个流感都能把人搁倒,更别说平白冻了这几小时了。
苏益难受的蜷起身体,头痛欲裂。他能感到四肢的力量正在缓慢而坚决的流失,只怕现在连起身的动作都做不到了吧。
烧得迷迷糊糊之间,苏益似乎被一双大手温柔的抱进怀里。
“小益,”那人道,“叫爸爸……爸——爸。”
“爸……”苏益无意识的脱口而出。
场景在瞬息间转换到孤儿院门口,还是那人牵着他,低声道歉,“小益,对不起……爸爸不能带你走。”
小小的苏益惊恐的抓住那人的裤脚,那人蹲下身,贴着他稚嫩的脸颊缓缓道,“对不起……对不起。”
有温热的水珠顺着光洁的下颚流入苏益大敞的衣领内。苏益挣扎着张开眼,晶莹的雪花悠悠飘落于他的鼻尖,转瞬即化。苏益阖上眼,再次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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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益一直抗拒回忆起深埋脑内的那段模糊却又温柔的记忆。他记得孤儿院红砖砌就的高墙,记得肚子饿的受不了时别人塞来的豆沙馅的包子,记得第一次试图翻墙出门找家人时摔的小腿骨节脱臼。却唯独不愿记起曾经给年幼无知的他铸成一面坚实的保卫城墙的那双手的温度。
渐渐地,他开始习惯一成不变、枯燥乏味的孤儿的生活。院长送他们年纪相仿的孩子去附近的小学上学,他比别人更努力、更舍得狠心对待自己,换来的是长久的保持在名列前茅的成绩。年幼的苏益便已经清楚,他唯一的出路——只有比别人更耀眼更突出,才能被领养人选中,逃离这个令他窒息的牢笼。
十二岁那年,院长将他领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那是个格外冷峻、不苟言笑的男人。苏益想,他的机会来了。
院长把他这几年在学校获得的奖章一一展示给男人,那个沉默的男人只是微微点头,冰冷的眼神并未有一丝缓和。
手续一一办好,苏益被男人塞进兰博基尼里。临走前,他瞥进男人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院长怀里,院长沟壑纵横的老脸顿时喜笑颜开,皱纹挤作一团如同一朵灿然盛开的雏菊。
那是一笔数目并不小的费用。
苏益厌烦的扭开头。车子启动,他倚着窗子走马观花的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他过关了,就……这么简单?深吸了一口气,苏益暗自发誓,既然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他便要开始不同的人生!
的确,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到饮食起居,小到私生活的细节,都被名义上的父亲安排的滴水不漏。礼仪、乐器、交际、语言,这每一样他都要学,并且男人的要求是做到尽善尽美。
苏益从最开始的志气满满,到后来的灰心麻木,男人都看在眼里。苏益累了,无论多少次捧着第一的奖状送到男人面前,他也只是轻轻的嗯一声示意知道了。
苏益甚至觉得自己就像男人买来的机器人,日日夜夜玩命似的完成男人下达的命令。任务完成,他也不会得到什么,这是他应该做的,不是吗?
日积月累的高压下,他生病了。连日高烧,男人带着他辗转市内各大医院,等病愈那天,苏益也羸弱的如同一具枯骨。宽大的病号服穿在他纤细的身体上,风一吹更显空荡。
苏益换下病服,跟在男人身后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他脚下发虚,便倚着墙壁稍作休息。
前方的男人似是无所察觉,依旧迈着步子。苏益叫,“爸爸。”
男人停下脚步,回过头冷冷的盯着他。
苏益仰着头看他,“爸爸,我走不动了。”
男人默不作声的蹲下身子,苏益就软趴趴的伏在他宽阔的背上。
男人托着他站起身,道,“不许叫我爸爸。”
“知道了。”苏益搂着他的脖子,在心底又喊了声,“爸爸。”
第十一章
男人和父母的关系一直很僵,在苏益被领养的几年里唯有过年才能见到男人的父母一面。二老对他也不像普通老人对孙儿那样百般疼爱,甚至于冷淡的有些过分。和二老待在一个空间,会让苏益感到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