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看着楚上尘衣衫半解半开,精壮的胸膛袒露无遗,墨发肆意披散,衬着白皙俊朗的面庞更贴一丝慵懒的俊俏,虽是睡眼惺忪,却仍旧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之感。自己忍不住也有些尴尬,道歉道:“那楚大哥你快些,从前几日裴大哥身上就不舒服,昨日似是精神好了些,今早忽然……我心里急得很,觉得心慌得不得了,总觉得,总觉得好难过。”
“好。”楚上尘颔首道。
待楚上尘稍作梳洗,便与阿珂一道去了百里夫妇所在的居所。一路上的大雪已是深深浅浅,夹杂着冰冷的雨水。天色亦是灰蒙蒙的,一把油纸伞握在手中,彻骨的寒冷,扑面都是刺痛的杂夹着雨水的雪花。
风呼啸而凛冽,携带着寒冰的雪水肆意飘扬,些许雨水钻进了领口之中,霎时如电击般的冰冷之感直敲心间。楚上尘握着油纸伞的手亦是因寒冰冻得通红,原本莹白的手指,骨节一阵阵发寒泛红。心情竟异常平静,似是还沉溺清晨的梦境之中一般,今日陷入死生之人,竟会是裴戎昱,那个紫衣身影,高大有力,只挥一挥衣袖便是如风霸气凛冽的人,有一朝夕会这般……
滴滴答答的雨水砸在青石板上,蜿蜒缠绵的小路因天色尚早还无一人。那看似是白雪的雨水,落在地上化成朵朵水滴,寒冷的气温似是落地成冰。闭上眼睛便是淅淅沥沥的雨水下落之声,白色的毡靴被雨水打湿,青丝飞扬。撑着油纸伞的楚上尘,被那伞面微微敛了面目,只露出下半张脸,极美的下巴,薄而粉嫩的嘴唇。一双极美极长的手指,白衣飘飘,如仙俊美脱尘。
“舒扬。”楚上尘微微敛了那如水双眸,轻声唤道。被寒风冻得毫无知觉的双手搓了搓,稍带温度之后覆上了他的额头,滚烫的让他心中一颤。
一进屋就是扑鼻的血腥气,楚上尘忍不住胸膛一阵翻腾。又有些许鲜肉搁置许久腐烂了之后的味道,斜飞入鬓的眉毛轻轻一锁。
裴戎昱唇色苍白,双眸紧闭,不断的发着虚汗。在楚上尘手指覆上他额头之后眉头微蹙,虚弱道:“嗯……”
楚上尘见他痛得面色惨败,连忙收回了手,回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百里夫人已取了银针回来,沉声道:“萧公子你莫要碰他,他现今恶毒加身,寸肤都如万虫噬咬,痛得紧。原先的伤口发炎化脓,现今……呕血不止。”
这软骨散混合了之前留下的鹤顶红余毒,之前还未曾察觉,现今已是毒发。
百里夫人微微合了双眸,深吸一口气,道:“我先为他金针刺,暂缓他的疼痛。萧公子是裴大人现今最想见的人,有什么要说的……便,快些交代了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冬雨,冰冷彻骨,连串成珠。
屋内混合着血腥味与腐烂的腥臭,加之熊熊火炉炙烤,与屋外冰火两重天。
“轰隆隆——”一阵震天响的冬雷。乌云压境,昏暗得天地都被笼上了玄色衣衫。那飞翘的屋檐上不断的下落着雨水,形成一幕幕珠帘。
好冷好冷……
裴戎昱躺在床上,看着便觉得愈来愈憔悴。
百里夫人小心翼翼的将他的胸口小心袒露开来。只见大片淤青蔓延在胸膛之上,乌黑带着脓血。肩膀上的纱布一层层被解开,只见那纱布后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腐肉之间露出森森白骨,血腥味更加浓厚地散落在空气之中,更加可怖的是那腐肉之上竟都已爬出了几条蛆来。肉白肥大的蛆在腐肉之间蠕动,毫不客气的咬噬着,看得人一阵恶心。
楚上尘看着那场景,忽然觉得方才恍如一梦之感顷刻便通通都醒了,心中陡然凉了。
那银闪闪的细长刀子,只轻轻一颤便深入在腐肉之中,硬生生将那腐肉剜下来,连麻醉药草都未曾敷上。一时之间,那银色的小刀上一层赤色的乌黑血迹,鲜血淋漓之间,裴戎昱痛得皱着眉头,似是咬唇的力气都没了,闭着双眼,任那冷汗大滴大滴的从额头滴下来。
钻心刺骨的痛楚,大片大片的扩散,一浪一浪袭来,似是要将裴戎昱撕碎了,求生不得求死之感。筋脉都要被那万虫啃噬般的痛楚震断。所有的内脏都在发颤都在汹涌,发肤之间未有一处是不痛的,滚烫的腐烂的。
百里夫人的眼泪竟控制不住的要落下来,她颤声道:“痛的话喊出来……孩子……”竟忍不住叫眼前倔强的男子一声“孩子”。
剜下那腐肉之后,冰凉极刺激的草药便立即敷上。带着薄荷叶成分的草药盖在那森森白骨之上,只让全身血脉都要痛的烈的沸腾起来,“啊……”实在是疼痛难忍,裴戎昱从牙缝之上蹦出那几个字来。
百里夫人咬着唇,缠着手为他包扎伤口。
凄厉的风穿过紧闭的窗户透过来,“呜呜”的哀嚎着,大雨已是倾盆而下,大风大雨在窗外噼里啪啦的响着,拍打着那纱窗,将屋内气氛生生的笼罩上了一份惨烈。
一根根银针深深的渗入裴戎昱发黑的皮肤之中,细长的银针呈螺旋进入的方式,慢慢的,裴戎昱身上的扎满了大大小小的细碎银针。
在场的人均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屏息看着百里夫人施针。
“好……好了……”百里夫人扶着床木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将那银针一根根又收回布包之中,抖着声音道,“这银针只保他一炷香的神智清醒,萧公子要把握好时机。”
楚上尘似是仍是发愣,听到百里夫人的提醒,猛地回过神来,道:“啊……好……”本是一直平静如水带着温情的声音,此时竟有几分慌张失措。
楚上尘上前坐在裴戎昱的床边,极力稳了稳气息,用极其轻柔的声音道:“舒扬。”
裴戎昱唇色已是有些发灰,本是藏着霸气冷冽的深邃双眸此刻亦是黯淡无光,他艰难道:“子卿……”嘴角竟努力勾起一抹笑容。
裴戎昱并不常笑,现今连笑的气力亦都无了,极其虚弱的声音让人心中听得发酸。
“我在。”楚上尘笑道。依旧是无法复制的温润笑容,带着不含丝毫杂质的纯净,让人动容的极度宠溺的温柔。
“咳咳咳咳……下,下雨了……?”裴戎昱咳嗽了一声,道。嗓子已经完全沙哑,咳嗽的似是要将心肝都咳出来般。一抹鲜血又爬上了裴戎昱的嘴角。
“是,一场冬雨,夹杂着大雪。”楚上尘眼中含着温情看着裴戎昱道。
裴戎昱眼前已是再看不明晰,只有楚上尘微微晃着的面庞,有些朦胧,却是他近些日子一次次梦里的模样。他痛得发狠的心似是稍稍有温暖涌入,藏在被中的指尖极轻的动了动。
“我……”
“别说话,我晓得舒扬累。听我说吧,好不好?舒扬,等你身上好了,我日日都陪着你,看雨看雪。春华秋实,这世间还有许多美景。舒扬你从前一直不在大渊,这里没有边疆那么冷,也热闹许多。或者,我们去楚峰,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楚上尘看着裴戎昱的模样十分心疼,温声道。
裴戎昱嘴角动了动,笑着说:“我很……想……”
“那你要活着。只要你活着,我便陪着你。”温柔似水的声音,带着些许心疼和发颤。
“还有机会吗……”
还有机会吗……你我都知,没有机会了……
心,痛得撕成一片片。混合着那滂沱的大雨,在那似是雪花的极寒雨水之中交融,那染血的悲壮与哀恸。
楚上尘看着裴戎昱缓缓闭了眼睛,柔声唤道:“别睡,别睡好吗?”
听到楚上尘温润的声音,本是已合上极其疲惫的双眼的裴戎昱动用最后一分力气将那带着极端痛楚的手指伸出锦被外,楚上尘将自己的手覆上那双才几日就已经瘦骨如柴的手。
裴戎昱现今疼痛之感已是恢复,每一寸皮肤一经触碰便像是撕碎了一般,但楚上尘略带冰凉的手与他十指交握,本是朦胧的意识竟流露出极大的动容。
“抱、抱我……”沙哑的嗓音带着极力的恳求之情,虚弱无力。
楚上尘略带询问的眼神看向百里夫人。百里夫人看着裴戎昱这般模样,悲从中来,只觉得这孩子这么多日子受的苦实在太多太多,心中极为不忍,咬着嘴唇,眼泪便大滴大滴的掉下来,她捂着脸点点头。得了肯定,楚上尘轻轻将已是快要陷入昏迷的裴戎昱撑起揽在怀中。
带着淡淡梅花香气的体温席卷着裴戎昱的鼻腔。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那极冰极冷的大雨,如泣如诉的下着。
子卿,这一世遇见你,已是倾我一生一世念……一生一世。
回顾便只剩那君行君去处。
初见之时,素袂翩翩的身影,袖手而立于河对岸,一张绝世的脸庞,一双沉静如水的眼,清清淡淡的语气说着极度温柔宠溺的话语。谪仙一般的人,纤尘不染。秋日落叶随着他的墨发飘扬,一霎那,一切可入画。
“活下去吧,我需要你活着。”楚上尘抱着浑身因发热极度滚烫的裴戎昱,轻声道。那双眸闪动了一下,带着些许动容。
怀里的身子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呕出一口鲜血,那鲜血又染上了楚上尘的白衣。如大雪之中傲然开放的红梅,凄艳绝美。
而后,再无声响。面容和善而安详。
十指交扣,轻揽入怀。楚上尘的墨发与裴戎昱的交融在一起,连体温也似互相融合。让人忍不住贪恋的温柔。
只是那温柔,从不是他的。便是病得再无知觉,亦不是他的。
屋内寂静无声,烛火轻轻摇曳,烛泪大滴大滴的涌出,滑下烛台凝结成鲜红的疤痕,带着甜蜜的刺痛。而楚上尘静静的抱着裴戎昱,眼前一遍遍回放着从前与他在一起的场景。
怀中的人呼吸愈来愈弱,嘴角却始终是带着淡淡笑容。楚上尘从未见过这样的裴戎昱,明明这般虚弱,虚弱到连呼吸都快要散在空气之中,却在嘴角挂着足以让任何人心动的笑容。眼角的柔和终于完完全全释放出来。是了,他本就是这般沉稳的人,应是温软的,细腻的。
第一次相遇,被他周身的霸气所慑,斜阳画角,他立于暮色之中,身后是一片柔软的光芒,天水一线,一身曲水紫织锦的宽大袍子被风刮得猎猎声响。那如一潭深水的眼眸看不到一丝波动,周身涌动的湖水都被那霸气凛冽所感似得。
冷峻傲然,让人无法逼视。
他们一起对弈,他握着他的手指道:“子卿,你认真的样子,十分让人心折。”
心折……这是多让人心动的词汇,被那低沉磁性的声音说出来。虽是严肃,却带着深沉的味道。
他们立于养心池旁,楚上尘掏出一方锦帕笑着嗔怪他亦不怕着凉。裴戎昱眼中淡淡的惊愕和动容,衬着那严峻的面容实在有些好笑。
清水养玉,亦可养心,被年华伤透的裴舒扬,藏了心底所有荣华与红尘记忆,他与他的锦罗两两相忘,被刺杀的那一刻,焉能无伤?
朝云暮霭,飞羽白雪,他在那冰天雪地之中钓鱼,一袭紫衣的裴戎昱站在他的身后,眉目之间化开了冰雪,便是柔情。
斜晖脉脉落霞飞,银华奕奕,星辰闪烁,他在那八角凉亭里苦守一夜,怒气冲冲的问他为何失约。
锦字书香,韶华荏苒,他携着一颗刻意冷然的心,在铁马冰河之中穿梭打滚,到最后,连真心都不再明白。
……
楚上尘闭上那双美丽的杏眼,声音微微颤抖的说:“舒扬,累了吧。”
这一世,他活在勾心斗角之中,看似笙歌繁华,其实孤苦无依,看似冰冷傲然,其实脆弱易感,刀剑如梦,怕是累了吧。
“你若是真的累了,便好生睡一睡,我陪着你。”楚上尘轻轻环上裴戎昱的肩膀,烛火下,淅沥的雨声下,一切如梦。
“都忘了吧……”楚上尘揽着裴戎昱,用最温柔的声音轻声呢喃。
不管那海上花雪,春光美颜,清风解语,还是那朝生暮死的爱恋,都忘了吧。
楚上尘浓密卷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发出一声带着浓重哀伤的叹息。
窗外的大雨,夹杂着那冬雷,呼啸着砸碎了湿润冰冷的青石板。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婉转凄楚的琴声和歌声,音律如同夜莺初啼,能将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的情义绵绵之感,却无比凄厉哀伤,凄凄切切,惨惨戚戚。
阿珂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第七十二话:凄凄切切,惨惨戚戚
楚上尘闭着双眼,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着怀中的人,似是在哄一个未满月的孩子。
原来,会是这般心凉。眼睛很涩,但他无法落泪,他已忘了如何去哭泣。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舒扬,他欠你的,我会替你讨回来。半分半厘,一丝一毫,全都替你讨回来。”楚上尘的手指缓缓穿过裴戎昱的碎发,声音轻柔的说道。
只是那一双杏眼之中含着冰冷与决绝,让人望而生畏。
怀中的人面目从容安详,苍白枯槁。
没有人回答。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阿珂的眼泪再不止不住,一时之间,哭声,雨声交错响彻在屋内,冬天的雨,下得这般残忍,似是冰砸在地上,掷地有声,铿锵的下进楚上尘的心里。霜凄水寒,将破旧斑驳的城墙一点点碾碎。还记得山中的第一场潇潇冬雨,裴戎昱握着他的手,在他的房间里一起临帖,笔墨浓香,略带着冰凉的手指,却分外有力。
幽怨的琵琶声如泣如诉,婉转缠绵,混着那抑扬顿挫的歌声,陷进了一场大雨的哀悼里。
这世间,终是再找不到第二个裴舒扬。面色这般冷漠,却比那琉璃更易碎的心,一砚笔墨挥洒游龙。
裴戎昱说,“我很……想……”
他是渴望安逸稳定的平素生活的,他一直很想,想到骨子里,血肉里。
裴戎昱说:“还有机会吗……”
任凭咬碎了一口银牙也不肯讨饶的裴戎昱,他的倔强与让人心痛的坚韧;
便是春华成秋碧,岁月轮回,也再要遇不到这样的人,比天涯更望不到尽头的双眸,不怒而威的人,一袭紫衣总是冷面凛冽的裴戎昱,却有一颗比那桃花花瓣更柔更软的心。
再遇不到,再遇不到……
雪仍在下,落在地上顷刻碎成了一片坚挺的雨水。这一场大雪,下得这般美,不落任何痕迹,稍一触碰便成了雨水,天气灰蒙蒙,乌云压着看不到一点星光。
庭院里的建兰开了,可惜被霜寒的雨碾落了花瓣,一片片花瓣裂成细碎的小片,顺着那雨水覆在青石板上,积成细碎的美丽图案。还有些花瓣,被那寒风带着漂浮在空气中,席卷翻腾着,暗夜之中,只有凄凉在豢养着这些被霜降低垂了生命的花朵。
血腥之气,腐糜之气,浓重的哀凉。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只想那把盏酒中,与你再酣畅一回。缘生缘灭,琴瑟和鸣,剑气如虹,便是那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只觉胸腔之中无数声音在碰撞,有些什么东西燃尽了,再没有了。
冬日寒风这般冷,仍是一把油纸伞握在手中,却是再寸步难行之感。楚上尘立于风雪之中,将那伞柄握在手中,却是切肤的感受到心寒。
那年百里阙是不是怀揣着这般心痛,心冷濒临死亡?
那年的小灯笼,又是抱着何种心情点燃东宫的那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