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了多少心,多少情,而今亲眼目睹这般鲜血淋漓的场景内心震颤到无以复加。那天裴戎昱第一次被刺杀,他推门看见裴戎昱倒在血泊之中,浓重的血腥之气,脑海里一遍遍想象着利刃穿透皮肤的声音,触目苍凉。那一刻,自己是这般冷血。因为看到如斯场景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心中忽然害怕,害怕倒在血泊之中的人,是楚开颜。也因此,就这么瞧见了自己多年来藏在暗处亦不曾发觉的真心。
为什么总是忍不住的要宠着这个被自己一念之间捡回来的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看着他,不管他是闹着脾气,还是笑呵呵的咧着嘴巴,为什么一刻不停的将他放在心上……因为,自己早已动心了啊……
冬雨夹杂着雪花,肆意的下着。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风雪夜骤雨,有些凶狠的将冬日本就不多的花朵湮没碾碎。
楚上尘一个人静静立在风雨之中,只握紧了那冰凉的伞柄,静静的想。
这时候的楚上尘,褪却了温润的面目,如玉的笑颜,只有比那飘渺的冬雨更加冰寒的眉眼。青丝飘扬,雨雪纷飞,而今万籁俱寂,只有冬雨淅沥落下之声。有一瞬间,他恍惚看见那个有着澄澈如水双眸的少年出现在路的尽头,笑着看着他。楚上尘更加思念他,因为此时他发现他亦需要一个人陪在他身旁。
一阵迅疾的脚步声打乱了这场叱咤的冬雨。整齐的军队迈着整齐的步子,刀戟明亮,被雨雪冲刷着的佩刀。近百护卫在雨中疾步行进。楚上尘侧身一躲,稍一瞥,便看到了那俊秀的身影戎装坐于一匹棕色的马上,与军队一起在大雨之中行进,眉眼清俊,发丝被雨水打湿,却半分凌乱狼狈之感也无。带着霜寒的清新,能将一双柔和潋滟的桃花眼透出彻骨发寒,威严之势的武清淮。
他怎么能忘了呢?望京之中三大家族,官位两武一文,武家,裴家,萧家。武清淮自从父业,自小习武,现今已是从三品的高官,自己亦要称他一声武大人。今早,是例行的全城巡视吧。
楚上尘此刻无调笑之心,只用伞面轻轻遮了面目,不声不响便要走过去。而身侧军队之中那个月白色身影却是一勒缰绳,从马上轻跃而下,用清寒的声音唤了他一声:“你……”
武清淮的声音一向有如最曼妙最清丽的丝弦,冰寒犯泛冷,却犹如一块磁石让人不由地被吸引。
楚上尘苦笑一声,背对着武清淮,顿住脚步。身旁的军队如一阵疾风骤雨,步伐划一的走过,溅出些许泥渍在他雪白的毡靴与貂绒上,颇有些泼墨山水画的味道。
武清淮一身戎装,眉目清冷,却又极其俊俏。他在楚上尘面前站定,淡道:“你竟敢出门。”那淡淡的声音又响起,澄澈动听。
“我有什么不敢的。”一丝惧怕都无的回应。楚上尘将那油纸伞向上倾了倾,人面桃花的楚上尘,本是半遮半掩的露出半张绝美的脸,只露出精巧的下巴与粉嫩的薄唇,而今借着那如雨帘滑下的雨水将完整的面目袒露,一时之间竟让人有惊艳之感。只是楚上尘的眉目亦是泛寒,杏眼之中沉静如水。
武清淮静静的看着他,桃花眼里仍是一派清冷死寂,开口道:“你是已死的人。”
楚上尘冷冷一笑:“我大渊律法没有规定死了的人不能诈尸吧?还是,萧尧已死,现今再现人世会动摇国之根本,需要打入天牢,在菜市口斩首示众?武大人,大清早不去巡城,在这与草民周旋什么。大人可知,你已经落队了啊。”
一番话连讽带刺,将原本的关心变了质,倒成了自作多情自讨没趣。立于雨雪之中的武清淮却只是一愣,从雨中走进楚上尘的伞下,那滴滴答答淌着的雨水湿润寒冷的气息骤然贴近,刺骨冰痛。
楚上尘抬眸看着他,眼里全然冰冷。
“怎么了?”并不是预料之中冰寒的逼视,而是平静如水的关心。从未说过软话的武清淮,从不懂得体贴他人的武清淮,此刻与楚上尘面面相对,一双清清冷冷的桃花眼敛了原本疏离的目光,带着理解与宽容,注视着他。
未曾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的感动与愧疚就这么不经意的流露。楚上尘如同刺猬一般的刺又收回,傲然带刺的语气亦是不再见,只平静的摇摇头,将那油纸伞递给武清淮,掏出袖中锦帕替他擦了擦顺着发丝淌在脸上的雨水,目光柔和的呢喃:“我心情不好,迁怒你了,实在对不住。你接着巡城,我回去了。”
武清淮的眉目这般英俊,楚上尘小心翼翼的替他一点一点擦着脸上发上的雨水。
武清淮低着眉眼默默的注视着他温柔的动作,睫毛上亦是沾染了雨雪,微微震颤抖落下一滴极寒的水滴,落在了楚上尘的脸上,湿润冰冷,然后被面部暖化,慢慢的淌到下巴,碎在地上,便与那雨水交融在一起,再看不见。
片刻后,武清淮微微合了那桃花眼,看不清楚情绪,那握着油纸伞的莹白纤长的手一松,将那油纸伞一把扔在了雨里,将仍在擦拭他脸颊,眉目却失神怅落的楚上尘牢牢揽在了怀里。霎时那雨雪便落在了两人身上,冰寒彻骨的冷。那清寒霜雪的气息带着冬日的霜雪铺天盖地的席卷了楚上尘。揽着他背部的手有些僵硬却带着安慰性的拍了拍。
楚上尘心中的酸涩在跌入这又冷又暖的怀抱之中后更加汹涌,那俊逸的面庞眉目微动。,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惨笑,道:“知我者,清淮。”
天地之间仍是闭合着黑暗与灰色,雨雪交加毫不留情的砸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千滴万滴的雨水顺着呼啸凛冽的冬风钻进二人的领口之中,面颊之上,寒冷让二人毫无知觉。靴子也被那雨水浸湿。
楚上尘合了眼,静静靠在武清淮怀里。那砰砰跳动的左心房,淅淅沥沥的清冷雨水,错落敲成一曲让人心碎的交响曲。天凝地闭,万籁俱寂。只剩下哀伤的雨雪飘落的声音,连呼吸声都被埋没。
第七十三话:话谈心事寒冬雪
武清淮此刻已是换了干衣抱着汤婆子坐在花厅,身上穿着的是楚上尘的衣衫。他们身形所差无几,所以这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颇为契合,一身白袍的武清淮,面容从侧面看去竟也有几分神似。待楚上尘缓过劲儿来一到花厅便是瞧见了端坐在花厅之中的武清淮。
这一身清清淡淡的白衣,让武清淮原本清冷的面目也稍许柔和。记忆之中他很少穿着素色白衣,因自幼习武,着的多是戎装铠甲,原本清冷的眉目因着刀光剑影更加肃啸起来。但他这样的人,分明适合拿着墨香书卷靠在那楠木藤椅之上静静阅书的。想象着午后阳光细碎温暖,透过头顶上的花架斑驳的投影到书册上,微风携着花架上的紫铃藤带来极淡的清香,一身月白色长衫的武清淮,有些懒懒的靠在藤椅上,扶着额角看《诗经》,墨发松松散散的束起,手指握着书册是细细长长,莹白光滑。面目不应这般冷傲,而是略微慵懒,极其优雅的。那一双桃花眼,便只是对人有半分情谊,都会柔媚到让人动容的,一派柔和的波光,流转之间风情万种。
想到这里,楚上尘忍不住自己摇头:只是这样,武清淮便不是武清淮了。若是没了眉宇之间抹不去的冷意,没了清清冷冷,薄凉而淡漠的心,那他极其偶尔流露出的温柔,便不会这般让人难忘和动容,那彻骨的流淌在心中迟迟不能散去的温暖,便是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依旧暖心的可以治愈伤痛。
“过来。”那流线澄澈的嗓音仍旧冷然动听,楚上尘从前常常抱怨武清淮这般冷漠的人怎会拥有这样的一副好嗓子,便是这不咸不淡的“过来”两个字,都被他说的如同编钟轻响一般,空灵又忧伤,仿佛再大的伤痛,都能被武清淮好听的声音抚平。
楚上尘敛了遐想,慢吞吞的走过去坐在武清淮身边。
“说罢。”犹如海浪拍打礁石一般清新的声音,带着些许忧郁哀伤,澄澈淡薄。
“说什么……?清淮今早不去上朝……不怕圣上怪罪?”楚上尘心中微苦,扯了别的话题说道。
“我自有安排。”武清淮一向惜字如金,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楚上尘听武清淮这般说,顿了顿,道:“你我相遇时,按天色不过卯时,一向巡城都为辰时,你既不是去上朝,也不是去巡城,难不成是带着部队雨中集训?”
“抄家。”武清淮也不否认,淡淡道。他的面目被屋内点燃的烛火照亮,烛火的赤色照在他白皙的脸上,似是有些许冰霜被融化似得。那一口说的极好听的话,更是让人赏心,亦悦目。
只是,现今他的俊秀无人窥视。
楚上尘冷道:“赵衡当他是天吗?裴家乃是几代朝臣,功高甚至过于他这个不中用的太子,圣上这几年是老的糊涂了?也由着他抄家吗?”
武清淮的眉目动了动,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是萧家。”
他一字一句说的十分轻缓,衬着他原本就好听的嗓音,本是让人沉醉。但陈述的事实却是所听之人,心寒至极。
楚上尘的动作一顿,缓缓道:“你说什么?”声音发凉。
武清淮眉目动了动道:“六年前的战争,萧丞相是触发大渊与吐蕃征战的导火索。”
“不可能……”
“证据确凿。”冷冷清清的人,眉目亦是清冷到没了表情。
楚上尘攥了拳头,道:“我不信。”
武清淮看着他:“你竟……萧尧,他们罪有应得。”
楚上尘的眉目黯了黯,颓然的坐到椅子上,缓缓道:“谁下的旨?”
“圣上。”
“有无补救之法?”
“我说了,罪有应得。”武清淮眉目并不见触动,只冷冷的这样说。
片刻,又道:“当年,他们将你亲手卖给赵衡,做尽无良之事时,便应想到,恶有恶报。”
楚上尘看着武清淮:“清淮,告诉我,参萧家一事,你有无参与?”此刻楚上尘目光如炬,并未因武清淮方才说的话有半分松动。
武清淮亦是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冷冷淡淡,良久他低下了眉眼,轻声的叹了口气。
楚上尘靠在椅子上,闭着双眸:“当年我是这么恨的,现在却无气力了。是是非非,这么多争夺,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清淮,他们……是我的至亲。”
脑海之中,一些破碎鲜红的画面又复而在沉睡之中醒来。肮脏丑陋的人心,功利,名誉比得过亲情。
“你变了。”武清淮听楚上尘如是说,语气有些错愕。
楚上尘一愣,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容:“是啊,惯于算计伪装的千金公子不在了,看似倜傥随意的逍遥翰林也早死了。清淮,我原本只想清清淡淡的过下一辈子……”
清淮没料到楚上尘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再说下去,半晌,道:“今日萧家,明日便是裴家……”
楚上尘揉揉发痛的太阳,道:“清淮在想,何时是你武家吗?”
武清淮不语,不置可否。
“舒扬自幼母亲早逝,娘家的势力是靠不住的。裴大将军亦在六年前战死沙场,现今裴家已无当初的鼎盛,香火亦断。覆灭三大家族……也是迟早的事情。”
“香火……亦断?”
楚上尘深呼吸,而后幽幽道:“裴戎昱,死了。”
武清淮一愣:“死了……?”语气之中分明是不信。
楚上尘看着武清淮,他的面目有些阴冷,疲惫的应了一声:“……嗯。”
“……你怎会与他在一起?”
“记得百里阙吗?裴戎昱被百里夫妇救治,那日我去百里家拜访,恰巧碰到了他。”
“你身上的血腥气,原是……”
“满屋都是血……他的肩胛骨被软骨散腐蚀穿透,鹤顶红余毒未散,以至肝肠寸断,流血而亡。”楚上尘低了声音道,“他死的时候,我心中觉得难过。”
一时之间二人久久不语,只可听到未闭合的花厅门口,闷雷如同石破天惊,大雨倾盆而下,顺着那屋檐形成串串珠帘,晶莹剔透的雨雪,散碎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那青石板被雨水浸润,颜色更深。
“六年前,我与裴戎昱一道出征,他少年英姿,羡煞旁人。”武清淮似是陷入了当年的回忆之中,或许今日经历之事太多,他的话竟多起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运筹帷幄,杀伐果决。”
楚上尘叹了口气,道,“还记得你我儿时那次上元节,圣上宴请百官,裴戎昱常年随父出征,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筵席,我竟与他临坐。那时的裴戎昱,有少年时的刚愎自用,却分明透着天真可爱……”
“他……竟死了。”武清淮握着汤婆子的手微微动了动,骨节分明的手指,莹白纤长,似是在动容。语气之中却并不带感情,仔细听,是些许遗憾。武清淮是不外露情感之人,语气之中微有遗憾,那心中必然已是排山倒海。
“清淮。”楚上尘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聊得武清淮不会应他,便自顾自接了下去,“我……很想他。”
“谁?”武清淮偏头来看他。
“我的开颜。”楚上尘脸上浮现淡淡笑容。
武清淮眉目动了动:“我记得,你的发妻。”
“是,我在夕照山庄设了伏羲玄天阵,将赵衡派来杀我的人挡了,也一并把他……关在了里面。”
武清淮不可思议的看着楚上尘,“你果然不简单。”
伏羲玄天阵乃人祖伏羲始创,伏羲始画八卦,窥探天地之奥秘,并通晓其理,根据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原理创此阵法,又称伏羲八卦阵。此阵威力强大,又繁琐难懂,并且用阵之人条件苛刻极易被反噬,故后来之人将其简化之后方能驾驭,虽威力减小但仍不可小觑。
而伏羲玄天阵,早已失传已久。楚上尘竟会运用此法,其博古通今,涉猎之广,不可小觑。
“是你一直把我看得太简单了……在你眼里,我就是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楚上尘颇不甘心道。
“……你既想他,为何不带他在身边。”武清淮转移了话题。
“我舍不得他受苦。”楚上尘苦笑道,“六年的与世隔绝,我却尝尽人生的甜头,清淮,我终究不再是萧尧了……我狠不下心。”
“你会后悔回来。”沉默了一会儿,武清淮开口道。
“这是我今生欠下的债。既是债,我非还不可。”
“可你欠的太多。”
“那就慢慢还……少年时的逃避,所以现今来承担。”
武清淮面无表情地将那汤婆子放在楚上尘的腿上,缓缓道:“你还得起?”
“尽力而为。”
“好,那我便陪你。”
楚上尘有些惊讶。武清淮最怕麻烦,他觉得娶妻生子麻烦,交友麻烦,官场麻烦……他尽可能地避免所有麻烦,而今,武清淮竟许诺要把他这个大麻烦捡走!?
武清淮仍旧是冷冰冰的脸,被楚上尘毫不掩饰的惊讶看的有些不自然,别过头去看门外倾盆的大雨,不再说话。
良久,武清淮转头对楚上尘道:“还难过吗?”他的面庞一如从前般的清冷淡漠,但眉目如画的他将原本薄凉的气质恰到好处的化成了致命的吸引。只是这般心冷面冷的人,得是有一颗多么热烈不顾一切的心才能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