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为凤——月名

作者:月名  录入:09-23

「王爷!」顾晓卿拍桌而起,又随即无力地坐回椅上。「王爷,娘娘他生性高傲,哪儿堪得起王爷那样的玩笑?」

萧沐非偏过头,手指还在桌上敲来打去,却怎麽敲都无法平静,抬眸只见顾晓卿、杜苍略投来谴责的眼神,他气得翻桌而去,顾晓卿整个傻眼,杜苍略静静地搬回桌子,顺便安抚顾晓卿。

「做错了还敢翻桌!」

「王爷心烦嘛。」

「有我烦吗?」

萧沐非其实听见了帐里传来的声音,但他压根不想理会,就埋头往前走,不想却撞上了华宁,他往左要闪,华宁便也往左、他往右走,华宁便也往右,都不知道华宁的反应那麽好。他终於站定脚步,没好气地道:「都是本王做错了,可以了吧?」

「王爷真的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饶了本王吧……华宁。」

华宁摇摇头,拉起蹲到地上的他就往自己的营帐走,却不想君非凰正在两人身後,却只看了看萧沐非垂头丧气的背影後便静静地转身离开。

十八

其实闹得太大了……然他心下明明清楚,却总是无法克制自己在看见萧沐非的身影时转身逃跑。

坐在军营一角,他不免苦笑起来。若让师傅见了,定又要挨骂了吧,练了近十年的静心功夫,总在对上萧沐非时付之东流……抚上那道自己划破的伤口,触手是粗糙的痂,他还记得那不知名的军医斩钉截铁地对他说只要好好调养绝对不会留下疤痕。那时他说了什麽?对了,他说留下疤痕又如何?

又如何?横竖已经是一张无法改变的丑脸了,再多一道疤又如何?

拔起身旁的杂草,君非凰想起师傅总是对他说,放下吧。

当时小小年纪的他,纵使知道该听师傅的话,却总是昂起头、挺起胸膛,倔强的说,不。

「不,我放不下。」

放不下,也永远不会放!他早已对自己立下最深重的誓言,他一定会实现。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是否透露出什麽,但师傅总是无奈地摇摇头,然後用温暖的手拍拍他的头发,师傅从不哄他,也不刻意改变他,只是偶尔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红瘢,像是想说些什麽,但终究沈默无声。一直到那一天,师傅才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非凰,这就是你,你要学会接受你自己。』

他没有哭,虽然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但他紧紧地握着师傅的手,仍是那样倔强的不肯回答,师傅抬起另一只手,很微弱地拍拍他的头,然後与世长辞。

遵照师傅的吩咐办了简单的葬礼,烧完纸钱後他一个人坐在水边,看着脸上的红瘢,反覆地想起师傅的最後一句话,却发现自己怎麽都无法接受!他越是看着自己就越是会想起,如果没有那句预言、如果没有这道红瘢、如果他不是男儿之身……可惜没有如果,年少的他笑着站起身,离开他与师傅生活了十多年的山谷,走入尘世之中。

他知道自己终会完成他的誓言,可也明白他的誓言及这道瘢将成为人生中一道越不过去的槛,他努力不去在意,把一切都藏得很深很深,但就有一个人总是笑着往这道槛上撞,甚至撞出他从不在人前坦露的真实一面。

其实根本没什麽……萧沐非那个爱美风流的毛病他又不是不知道,之前也总能将那些玩笑话当耳边风,继续维持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可为什麽如今却不行了呢?不想深究答案,眼前却还是浮现那张天塌下来总有别人扛着的笑脸。

萧沐非!发现自己深恶痛绝的默念这个名字,他只觉无奈。

难道真是当时选错了?松开手中的杂草,才发现自己握得那样用力,掌心依稀可见指甲留下的月型印记,他忍不住轻声叹息。其实根本没有对错可以讨论,也许他就是看错了,怪就怪萧沐非那张惹祸的脸。

他绝不承认就是因为那张脸和那个笑,让他推开端王选了萧沐非!

厘不清心下究竟是愤怒还是懊恼,君非凰抓了抓头发,又想起萧沐非不知将他的头绳收到哪儿去了,让他找都找不到,这几天只能散着头发和他在军营里你追我躲的,这才刚到手的一万兵马会怎麽想,多不成体统的王爷和军师!

又是一声轻叹,君非凰站起身,几次漫长呼吸,确定自己调整好心绪後他便走入军营,来往巡逻将士见了他一半是僵硬地点头致意,一半是张着嘴像是想叫他什麽却又叫不出口,君非凰没有留心,只大步地往前走,料想萧沐非这时被绊在华宁那里一时也走不开身,他有些事务得同顾晓卿商量,却不想还没走到顾晓卿的营帐前,就已让人拉住。

「娘娘。」

回过头,是哭丧着一张脸的顾晓卿和依旧没什麽表情的杜苍略,君非凰很平静地看着顾晓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开始哭诉他家王爷是多麽不成熟多麽幼稚无知多麽口无遮拦,这麽多的缺点听得他都想笑,却还是忍住,直到顾晓卿担心地凑上来看他的伤势,他才略微後退了一步,有些不习惯地摆摆手。

「没事,也许是我反应过大了。」

「不是娘娘的错!要怪就怪王爷……所以,娘娘,你不要生气了。」

看着顾晓卿分明还泪光闪闪却又带着期待的无辜目光,君非凰摇摇头。「我不生气了。」

松了一口气似的,顾晓卿接过杜苍略递来的手帕,一边擦一边问:「娘娘可是要来找我?」

「嗯,这两日就劳烦苍略整顿军队,这一万兵士该编往哪里、副将及粮饷等我都已安排妥当,但还是怕有什麽不周全的地方,劳你多费心了。」杜苍略点点头,君非凰又向顾晓卿道:「另外,我想端王很快就会打下桂阳,而後会立刻发布檄文,我们亦得加快脚步了。」

顾晓卿低头想了想,随即应道:「我知道了,檄文部分我这两日会写出来,届时再请娘娘过目。」

君非凰笑了笑,转身又往外走,顾晓卿忙拉住他。「娘娘,你总得和王爷商讨一下日後行动啊。」

「明日吧。」

看着君非凰走得飞快,顾晓卿简直欲哭无泪。「娘娘不是说他不生气了吗?」

杜苍略没有回应,只是拍了拍他的头。

当杜苍略安抚着顾晓卿时,他口中那个多麽不成熟多麽幼稚无知多麽口无遮拦的王爷正在华宁的医帐里摔东摔西,而华宁则坐得远远的悠闲喝茶。

「你说,那人是不是莫名其妙?本王又没说错什麽,只是要他对本王好一点而已啊!」

华宁点点头。「王爷确实没错。」

「就是,对本王好一点是会要他的命是不是!什麽虚情假意的玩弄他,他就这麽肯定本王是虚情假意的?本王要虚情假意还怕没有其他美人,需要对着他那张丑脸?」

华宁又点点头。「所以王爷是认真的罗?」

萧沐非突然顿住动作,手上拿着摔不坏又不用花钱的药包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站了许久,他终是甩下药包,随意地倒上伤患才该躺的地方。

「也不是认真……」

「那麽是什麽?」

萧沐非没再说话,华宁也只是静静地任他去想,良久,萧沐非才闷闷地说:「他要是像你就好了。」

华宁轻声一笑,走到萧沐非身前拍了拍他的手,萧沐非抬起眼,伸手抓住华宁的头发,他记得不错,这触感果然比君非凰的好多了,柔细滑顺,也不知华宁是怎麽弄的?

「王爷?」

「这头发你是用了什麽秘方才这麽好看,告诉本王。」

十九

自画得繁复杂乱的地图中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君非凰才惊觉申时将尽,天色虽还算明亮,他却已摸出火折子,一盏一盏地点亮帐内油灯,又想着已近晚膳时分,但有顾晓卿等人在,想来也饿不死萧沐非……灯才点了一半,却听见顾晓卿在帐外叫他,君非凰环视这小小篷帐一圈後,终究还是走了出去。

「怎麽了?」

「娘娘……王爷说他今天若是无法见到娘娘跟你道歉,他就不肯吃饭了。」

来传话的顾晓卿显然也觉得他家王爷这样的举动极其幼稚,话说得是吞吞吐吐,眼神也飘来飘去没个定点。君非凰蹙起眉,只想这算是个什麽方法?不会是同他後院的美人们学来的吧,堂堂一个王爷用这种绝食法成什麽体统……正想回口说饿他一餐也死不了人,又看了看顾晓卿的样子,什麽见不到他就不吃饭大抵是萧沐非的主意没错,然道歉二字只怕是顾晓卿自己加的,想想也是自己太过冲动才导致今日局面,他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立刻去见王爷。」

得他首肯,顾晓卿立刻笑了开来,只差没有额手称庆,君非凰无奈地勾起一抹笑,看着不知躲在哪儿的杜苍略闪身而出,牵着顾晓卿只说总算可以吃饭了。看着两人离去的样子,他笑意转淡,回身自帐内取出灯笼,慢吞吞地点亮,又看着天空发了好一会儿愣,这才不甘不愿地去寻萧沐非。

萧沐非的踪影其实并不难找,毕竟所有与他擦身而过的将士都有意无意地看往某个方向,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所有人的唇角都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握着灯笼的手越发地紧,君非凰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羞还是怒,只觉军营风纪应该再多加调整,但有那样的主将再怎麽调整只怕也是枉然!

不知自己的名字被含在君非凰口中狠狠嚼了个碎的萧沐非正坐在湖畔,看似相当惬意的向湖里投掷石子,嘴里并喃喃念道:「这回就不信等不到你了,再不出现,本王就——」

「王爷就怎麽样?」

萧沐非向後一看,只见君非凰提着灯笼,脸色相当不好看的站在他身後五步远,散着的头发盖住一半红瘢,他看不见那道伤口,但看这人怒气腾腾的样子,大概也没事了。

「终於肯出来见人啦。」将手中最後一块石子丢入湖底,他又拍拍手上的沙尘。「天还亮着点什麽灯笼?这麽怕跌倒。」

没有理会他的闲言闲语,君非凰执拗问道:「王爷还没说就怎麽样?」

「就……就不怎麽样可以了吧。」得寸进尺、得寸进尺……萧沐非握紧了拳又放开,用力地拍了拍身旁的地。「过来。」

君非凰却不动,仍站在原处。

「爱卿,怕本王吃了你?」

君非凰眼一睨,大步地走过来坐下,却将灯笼挡在两人之间,看着那只相当碍事的灯笼,萧沐非冷哼一声,伸手扳过君非凰的脸,後者忙抬手来拨,又让萧沐非没好气地打掉。「爱卿真把本王当毒蛇猛兽,碰一下都不成!」

君非凰没吭声,只移开目光任他细细端详着脸上的伤口。萧沐非的指滑过那道已算痊愈的疤,心想那军医果然没说错,确实算不得什麽重伤,但要说完好如初也不太对,刚痊愈的新肉色泽较淡,横在那红瘢上也算显眼,只是君非凰向来习惯用头发去遮盖,致使他人难以留意罢了。

「其实你很在意吧?」纵是丑脸丑脸的说个不停,像是讽刺着只看见这个胎记的自己,偏偏又爱用头发去盖,却越掩越明显。

君非凰拍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湖面。

瞧,他不过说一句就气得跳三丈高,连拿刀划都这麽不偏不倚,分明就在意得不得了,还怕人说!「不痛了吧?」

「多谢王爷关心。」

啧,这样冷言冷语是要吓跑谁啊?枉费他还……自袖中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倒到君非凰怀里,萧沐非学着他偏过头去。「这些是华宁给你的。」

华宁给的?君非凰看着怀中的几只瓷瓶、瓷盒,有些摸不着头绪,斜眼偷觑的萧沐非实在看不过去,又转过脸一个一个的拿起来教给他。「呐,这几样是给你擦伤口的,以免留疤;这样是本王特地要的伤药,省得你哪一天又拿刀去划自己的脸;这一罐跟这一罐……是给你擦头发的。」

拿着擦头发的那两罐,君非凰看向萧沐非,後者相当心虚的偏过头去,拿起身旁的石子去丢湖上的水鸟,惊得那鸟振翅飞去,没对他的行径多所批评,君非凰只淡淡道:「王爷把我的头绳收哪儿去了?」

闻言,萧沐非又往袖袋里直掏,终於摸出那条头绳,君非凰接过头绳就要将散了好几天的头发束起,萧沐非连忙阻止。「等等。」

君非凰停了动作,狐疑地看向他。萧沐非抢过头绳放到一旁,打开瓷罐沾了些黏稠液体,在手上打匀了就往他发上来梳,君非凰让他的动作一惊,也忘了闪躲,只觉萧沐非微凉的十指轻柔地划过他的发,带着些难以言喻的香气,也许是灯笼的关系,萧沐非略微直起半身,只高他一点,这样的高度不足让他梳到身後的发,於是萧沐非将他的发全拨到身前,掌心几近温柔地滑过发梢,君非凰不懂他涂抹这些的用意,只觉他的神情带着少见的认真,映着灯笼的光,看来竟是温和美丽。

真的是……相当惹祸的脸!

「青城之前,我曾见过王爷。」

萧沐非抬起头,君非凰却反垂下眼,看似深深地叹息,却轻得恍若错觉,连带他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许多,微弱地揉合着四周的虫鸣,像是自言自语,萧沐非却听得专注。

「也曾见过端王,当时端王刚打下顺庆,那一役折损惨重,端王却笑得意气风发。」

他没有说,那时端王先锋军队奉命围城,三十馀天来几近粮绝却依旧克尽职守,不敢擅离,顺庆军见敌人军心涣散,开城欲予以痛击,当其军队倾巢而出,围城先锋将败之际,端王主力正巧来到,一个时辰内便拿下顺庆城。当时他看着端王的笑,想起他压制辎重、主军等候三十日,就为了开城的这一刻……分明应当赞叹,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围城主将的死。

一将功成万骨枯。

没有叹息,他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长途跋涉前往陵王所在的雍州。

二十

君非凰静默良久,此时已是夕阳西沈,最後一抹天光转瞬消退,萧沐非没有催促,只静静地等着,君非凰却突然抬起头,像是惊觉天色的昏暗,也不再多说,提着灯笼就走,连散落的瓶瓶罐罐都来不及收。

「喂?你急什麽,还没说完呢!」

萧沐非急忙捡起地上的东西後就跟着君非凰走,只见君非凰走得急促,左弯右绕,终於走进一顶小帐中,这营帐与一般士兵住的并无差异,莫怪他之前总是找不到,一边在心底碎碎念,萧沐非一面看着君非凰燃起火折子点亮油灯,这时他才发现这帐内的油灯多得吓死人,亮晃晃地简直要闪花他的眼,他突然想起交给君非凰的那把珍珠发钗,若在这帐中拿出来铁定是光芒万丈。

「你点那麽多盏油灯做什麽?多浪费灯油啊。」

君非凰连头都没有回,只冷冷道:「这些灯油都是臣妾自己添购的,王爷无权干涉。」

啧,私房钱就对了。「不管就不管,你快把话说完,本王饿了。」

君非凰点亮最後一盏油灯後,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萧沐非也没理会,主人模样地坐上桌前,翻看着那叠朱墨夹杂的地图,怕他弄乱,君非凰上前压住地图一角,萧沐非忙放了手,坐得端端正正不说,还一脸讨好似的笑。

君非凰还是为他倒了一杯凉茶後方离他远远的坐下,看着眼前略微晃动的火光,却仍在说与不说间迟疑,许久,方咬牙续道:「那是六月天,王爷手摇折扇、穿着一身白衣招摇过市,几个孩子跑过王爷身旁,王爷停住脚步,然後又往前行。」招摇二字让萧沐非呛了一下,他没理会。

君非凰只记得萧沐非回望的那一眼盈盈带笑,带着无可奈何的洒脱惬意。

那时他就站在城楼上,看着衣衫褴褛的孩子们躲在角落分着自萧沐非身上扒来的钱袋。他步下城楼追了上去,很小心地跟在萧沐非身後十步远,看他一个随从也不带,只身在那集市中走来走去、如鱼得水,买两枝糖葫芦还要老板算便宜一点,也不想想人家不过小本经营,然後将一枝分给了旁边鱼贩正哭着的女娃,依稀听见他说什麽小美人哭花了脸哥哥就不爱了,连小小年纪的女孩儿都要调戏……他默默地跟着,直到萧沐非啃着糖葫芦散步似的走到城楼上,靠着城堞俯瞰整个集市,然後看似满足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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