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春祈（出书版）BY 梓雁

「他以为如此邱家就能全身而退吗？」方玄开口了，嘶哑的声音从喉底拉出，他很努力不拔高音量。

「最少能确保无人伤亡。」

「那他呢？他就不算人吗！」罗逸对着游鬼咆哮，没错，在场的就属他和邱夏生交情最浅，但他却很心痛，心痛这个水

晶一般的孩子。

「死，有时也是种解脱。你不是最清楚吗？」游鬼低着嗓音，罗逸以为他哭了，但他的表情还是一样平淡。

罗逸无法反驳，他当年坠入碧湖时也是一心求死，但他现在能懂了，他望向方玄。哀莫大于心死，游鬼又是以怎样的心

情看着邱夏生求死，而方玄当年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实现他想死的决心……

罗逸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以为，他该哭的，最少现在他们三个里，该有谁为邱夏生的死而哭，但他们都没有。

「我不会让他就此结束，从众多的鬼魂中，我会找到他的。」

这是罗逸最后一次听到游鬼的声音。

方玄隔日就被释放了，就如同邱夏生所希望，结局来得快而平安。

失踪的捕快和几名御剑山庄的人回京禀报，证明方玄的清白，指证邱夏生的罪刑，并报告一切经过和赈灾物资已经运往

湖南的举动。

邱夏生于天牢自尽，留遗书一封道尽缘由，将罪过全往身上揽，说自己罪孽深重只能以死谢罪，而官银则藏在京城近郊

，失踪的人性命无恙而银两分毫未损，纵使有罪也不至死，但人已逝，莫可奈何。

方玄隔日清早便上朝面圣，皇帝打赏慰劳，安抚意味十足，却被方玄拒绝了。

当众人佩服方玄的公正清廉、忠心耿耿的同时，只当他的黑脸是无辜被关而心情不悦。

佩玖太子从头到尾都没看方玄一眼，据说邱夏生的遗体是太子亲自去收的，当时方玄还在场。下朝前方玄和佩玖太子低

语一番，只见太子咬牙红了眼眶，没多说什么就离去了。

在隔日，宫中太监亲临碧湖村，宣说长公主要见方玄。

神秘的长公主，朝中除一品大臣外皆无人见过，相传知书达礼、温柔敦厚，是太子的双胞胎姊姊，外貌自然美丽出众，

直到见了面后，有神大叫了。

「裴宁！居然是你！」罗逸指着她大叫。

「你们早该猜到的。」裴宁浅浅笑，一身华服的她贵气逼人，原本清秀的脸蛋显得雍容华贵。

「见过佩宁长公主，方玄在此谢过。」

「免礼。本宫是想替不肖皇弟来向你道歉，请原谅，他的口头禅就是『我只要我爱的人幸福，其他人我根本不在乎』。

依他的架子，拉不下脸向你道歉，但内心还是愧疚，他很欣赏你，希望方玄御史大夫能谅解。」裴宁，现在要叫佩宁公

主抱着深深的歉意，向方玄一鞠躬。

方玄吓到了，想扶她起身又不好直接碰触公主娇躯，只能打着空气连说公主请起。

「此外，我也必须向你们道歉，那夜我从诚墙上目睹了一切。」佩宁公主收起官架子，表现出裴宁的爽朗气度，「但我

却选择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并先行回京城，在事已成定局前，我不愿定夏生的罪，请原谅我的私心。」

「裴宁，啊不，佩宁公主，我不懂得是为什么邱夏生不反抗他的父亲，又为什么要当官？」罗逸提出疑问，他知道不合

时，但他想知道一切的真相。

「夏生的父亲身为前朝遗臣本就倍受猜忌，二十年前被父皇革职，因此夏生自小就不断被灌输要复兴家族、要掌握权力

的观念，邱家纵使腐败但仍待他不错，所以他无法逃离邱家，也无法反抗心中只有野心和仇恨的父亲。」佩宁公主低声

说道，她没说夏生儿时曾被当作人质入宫一阵子，却让她和太子都喜欢上这个纯洁的孩子，只是喜欢的方式不同。

「你是真心想嫁邱夏生的吗？」

眼前的公主太过平和，一点都不像痛失爱人的样子，而且如果邱夏生和公主相恋，那游鬼呢？

「我待他如弟弟一般，但佩玖不同，他将夏生视为心灵支柱，在这污秽皇室里，唯一的……干净之地，所以招他为我的

驸马，希望他能待在宫内，待在我们身边。」

「原来……是你们逼他的，是你们强迫给他权力的！」罗逸顿时明白，邱夏生是被情感所包装的权力牢笼所束缚，皇家

给了他邱家想要权力，为的就是留下他，纵使那只会让他更痛苦。

邱夏生连挣扎都没办法，太子和公主爱他、喜欢他，所以把他绑在身边，而邱家渴望从他身上挖到权力，利用邱夏生的

身分兴风作浪，而他无法抵抗，因为他们都是真心喜欢他的。

「你还有那个邱老头都一样，都将自己的观念、感情强压在他身上，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有多痛苦，你根本不知道你们所

爱的邱夏生有多悲凉！」

天命在于人为，单单只有他们无法完成天命，如果邱夏生不是贵为准驸马、如果邱夏生没有即将得到更大的权力而迫使

天命转动……只要少了一个环节就足以改变全局，但他们却无法改变天命。

「我明白，可惜佩玖不明白。他以为给邱家更多更大的权力名声，只要夏生的父亲妥协了，夏生就会幸福。」

「你们以为这样就是在帮他吗？」

罗逸知道自己不该对公主发泄情绪，但他忍不住，一想到邱夏生的死、一想到游鬼放弃一切的表情，他就无法不大声怒

吼。

「当然不是，所以我暗示夏生出城，只要他离开京城一阵子，我就能说服佩玖试着放手，可是没想到他头一次出城就是

护送赈灾物资，更没想到他将人和物全数劫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佩宁公主垂泪而泣，

泪珠颗颗落下，但在场的两个男性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直到公主稍稍平复情绪，方玄才紧握着罗逸的手开口。

「你知道邱夏生最后说了什么吗？」

面对公主闪着悲伤和期待的眼睛，方玄只觉得手心发烫，好像邱夏生温热的血还烙在他的手里。

方玄咬了咬牙，过于用力而不自觉，尝到一丝血味，但这却让他冷静下来，「『一切的罪，由我来扛』。」

佩宁公主瞪大了眼，一口气没吸上，眼泪却先落下，比起之前的点滴泪珠，这次则是忍不住声的抽搐哭喊。

「傻子、他真得是个傻子……我早该做的，只有放他走，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我早该放他走的！就算结局是如此

，也该让他自由……」

罗逸回握着方玄，心伤同时也感到欣慰，很讽刺的，邱夏生已死，他却很高兴邱夏生是被周遭的人所疼爱。

为他的死，有人真正地感到悲伤。

所以，他的死不会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初秋九月，前朝遗臣邱家以谋反罪被满门抄斩，罪连十族，立于京城多年的邱家被连根拔起，家族成员全上了死刑场，

最令人惊讶的是官府举证历历，像准备了多年才得以一举斩草除根。

京城顿时欢声雷动，当时还在碧湖村看城隍少爷吃包子的罗逸，听到方玄带来的消息还一脸怀疑。

邱夏生将劫赈灾物资的罪全扛了，更牺牲自己不就是为了保全邱家吗？现在又怎么会被满门抄斩。

经佩宁公主解释他们才知道，邱家其实一直都在佩玖太子的掌控之下，权力、势力被控制得不高不低，背后有多少动作

都一清二楚。

这一切都是为了邱夏生吧？傻傻的邱夏生却始终不了解太子的用心。

连这次邱家打算劫赈灾物资的事都略有耳闻，只是太子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邱夏生会在游鬼的帮助下，连物带人劫走所

有东西，还为了顾及邱家，决定一个人扛下责任。

打从一开始，佩玖太子就是为了邱夏生才保全邱家的地位，少了邱夏生，邱家留着又有何用？

太子对邱夏生所付出的用心，连佩宁公主也是近日才完全明了，邱夏生拚死保护的邱家却毁在拚死保护他的太子手上，

罗逸看着公主又哭红的双眼，他也只能感慨天命的造化。

如果邱夏生能将一切跟太子说明，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事隔几日，罗逸和方玄讨论过后，决定将邱夏生和游鬼的事告诉给太子和公主，初次见到佩玖太子，罗逸才想到游鬼像

谁，是的、就是像眼前的太子。

所以，邱夏生对太子也是……

罗逸突然不想跟佩玖太子细说邱夏生的事，心底却又泛起更应该告诉他的感觉，两相矛盾，最后还是方玄说的，只有游

鬼的部分由罗逸补充。

夜黑风高的皇宫内院，太子的脸比天上的乌云还黑，但听到最后，却露出意义深远的微笑。

「据你的形容，那位游鬼是我们的祖先……」佩宁公主惊讶的说。

「五百年前，正是前朝强盛时期，琰武朝先祖有一恋人，相传为邱姓男子，但两人身分悬殊，邱家百般阻扰，最后邱姓

男子意外身亡，而先祖立志图强，我族渐渐富强，但先祖却含怨而死。」佩玖太子的眼神中带有自豪。

罗逸还是第一次听说游鬼生前的事，但他不懂眼前只有狂傲两个字可以形容的太子，为什么要感到骄傲呢？

再隔月，萧飒十月秋风冷冽，佩玖太子在京城近郊，靠近灵丘的地方盖了邱夏生的墓园，尸骨早已被太子秘密送进皇室

陵墓，以驸马的名义，而此刻建的墓园则是邱夏生的衣冠塚，靠近灵丘，而且把游鬼的本名也写上了，算是太子给邱夏

生的祝福。

当夜，十月飘起细雪，只落了一个时辰就停了，恰好将墓园妆点成白色，就像邱夏生最喜欢的颜色一样。

面对冷冷的白雪异象，在场的无论神鬼人都感到初春般的温暖。

「下了雪正好给夏生当嫁衣……」

二十九岁的年尾，方玄走得很平安，毫无预警，前一夜就像往日入睡，只是未曾再醒来过。

罗逸早晨惊醒，看到在土地神庙门边的小黑时，隐隐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夜半，我来勾方玄的魂，他选择照预定的时间走。」

「什么意思？」

「他曾有机会选择延命几年……」不过他私下跟我们做了交换条件，至于是什么，主角晚点就知道了。小黑坏心地想，

不过还是一脸狗样的它就算笑裂了嘴罗逸也不会发现。

「他拒绝了？」

「是的。」

不知是因为方玄的死而悲伤，还是因为方玄拒绝延命的愤怒，总之现在罗逸是满心想见方玄。

冲进方玄家，这几年方家主宅罗逸不知被拐来几次，逛得比自家小庙还熟，果不其然看到方玄的魂魄飘在外头看自己的

……身体。

「你怎么不选择延命几年？」罗逸劈头就问，他不知道该先哭一场还是先扁方玄一顿。

「我希望……能保持年轻的样貌。」看来神气势汹汹，方玄估量罗逸到底知道多少。

已经青年老成的脸，再过几年，变得更成熟，站在罗逸身边，虽不至于被认成父子，但兄弟的辈分是跑不掉了。

「你笨啊！你以为每个神都是生前死后一个样吗？像少爷可不只活十七、八岁，一个小少年的资历怎可能当上城隍！」

管条小巷就不错了。

「那少爷活到几岁？」

罗逸才想开口，却感到背后一股寒气传来，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谁在后方。

「这些小事就别管了。」附上僵笑。

罗逸到最后还是没问出真正原因，而他静下心思考，如果小黑是来勾魂的，又为何以黑狗的姿态出现。

另外，当方奶奶知道方玄原本有机会延命数年，她骂了一声不孝子，含着泪却微笑祝福方玄的决定。

「我的孙子就是个傻孩子，从八岁那年就没药医了……」慈蔼的眼神一如往常，注视着罗逸与方玄。罗逸上前与方奶奶

拥抱一番，十足的和蔼祖孙图。

只有方玄知道，自家奶奶是憋笑憋出眼泪的。

御史大夫的死并没有惊动太多人，早在六年前方玄就散出若有似无的传言：有阴阳眼的御史大夫不属于凡间，不过三十

就会回归天庭，方玄平静的过世更为碧湖村的传说增添一分神秘。

七七四十九日，碧湖村以方家为首，都笼罩着淡淡的哀伤，不过日子慢慢地过，对罗逸而言是想悲伤都找不到机会悲伤

，方玄仗着只剩下魂魄对他是从头缠到尾，之前几年还会跟余枒意思意思吵吵嘴。

因为方玄的丧事，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到碧湖村来报到了。但是近几日除了方玄，罗逸好像没看到什么神或灵，城

隍少爷、余枒、方奶奶，甚至佩宁公主、程洛言都不知道哪去了。

四十九天一过，正逢二月，祭拜土地公的日子，一阵爆竹乱响，有人吆喝碧湖村的土地公要娶土地婆了！好像之前的悲

伤都是假的，碧湖村一下热闹了起来。连刚登基的皇帝都亲自来庆贺，可是风风光光的一年。

「这是怎么回事？」罗逸只能瞪向旁边正在喝茶的魂魄，他怎么都不知道自己要娶妻啊？

「就是这么回事啊！」回他话的是抱着一只黑狗的佩宁公主，而她怀里的狗还心虚不敢正眼看他。

由当上皇帝的前佩玖太子赐予的佛像风风光光的进庙后，罗逸才对着一个个冒出来的人和神大喊：「你、你们一起骗我

？」

罗逸的问题没人理会，城隍少爷正绕着皇帝带来的包子山打转，据说出自御膳房之手，七彩包子塔可不是天天都有。

余枒默默地在一旁喝茶，脸色抑郁，不断喃喃自语。

小黑则被公主掐来掐去，狗脸都不成脸了，正主儿方玄才被方奶奶拖去试试神座坐起来舒不舒服。

关于土地婆不是穿女装，而是湛蓝色的男子服饰……碧湖村人也吃了整天的御赐流水席，天大地大皇帝大，给饭吃的最

大，对于皇帝所赏的佛像谁敢有意见，不都天天参拜、日日上贡？服装啊，小事一桩！

夜晚，土地公庙挂满红彩，神坛上两神并肩坐着。

「听说邱夏生转世了，游鬼应该也跟着他……」方玄面对罗逸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质疑眼神，他选择转移话题。

「余枒还一直吵着要去找游鬼喝茶，也不想想人身怎可能抵御他的茶……哼哼，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敷衍我，说！你为什

么要放弃投胎的机会？」

「少了你，再世为人有何意义？」

一句话，成功堵住罗逸的满天怒火，只剩下烧红的猴子屁股。

瞒着他舍弃垂手可得的阳寿，瞒着他和众神密谈，以土地婆这种可笑的身分嫁给他，为的都是换得年年月月日日陪他，

在往后无尽的日子里，他俩得以相依相伴。

这是方玄给予罗逸的爱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