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五一蹙眉,没有接话。
那人走上台子,鼓励般地拍了拍滕五的手,“我看得到,你终究将回来。相信我。”
不知为什么,滕五从心里感到此人对自己并无恶意,而自己此前也的确已经决定了什么要做的事情,就等在自己眼前。
滕五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那人微微一笑,走在滕五身前,领着滕五走下高台。
神官们的诵经没有丝毫停止,滕五跟着这人向后殿走去,一路上没看见任何人,整个神庙好似只有前殿的神官们还热闹
些。
滕五看着前面的人,又看看自己的脚步,发现有些不对劲儿。那人一身朴素的黑衣,上衣精干地束在腰中,下摆则随着
脚步来回飘逸地摆动。相比之下,而自己一踏出脚,便能看见秀满金线、坠了白晶石的鞋尖。
滕五停住脚步,看看自己身上,忽然发现自己正穿着一套华丽的礼服。黑耀石从衣领开始顺着衣襟一路向下,在衣摆处
分开。腰间的束带上挂着整套黄金腰佩,脖子上也沉重得很。
这是……滕五忽然记起,这套一幅似曾相识,好象……好象就是自己刚到这个世界来时身上的累赘,似乎每一颗石头都
很值钱。
前面的人也停下脚步,疑问地望着滕五,滕五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只听他一声长长的叹息,“来不及了,亚岱尔,我们
等不到希亚回来了。”
滕五胸口募地一痛,心中好象有人在说,是啊,我等不到他回来了。命运已经开启自己的轨道,所有人或是神,都不得
不被裹挟着往前走,不由自主。
“亚岱尔,我看得见你。”那人微笑着说,“我看见你站在神庙前,望着自己的雕像。”
滕五眨眨眼睛,审慎地没有说话。可是,亚岱尔?这个人在叫自己亚岱尔?
那人压低了声音,依旧是满脸笑容,好象在告诉滕五什么稀奇有趣的秘密,“我知道,那雕像是300年后才会有的。人们
会从极东的海上找到两颗最美的黑耀石来做你的眼睛。”
滕五站着,不觉倒吸一口凉气,这到底是哪里?什么时候?我怎么了?
“我们走吧!”那人说,“拖得越久,对你就越不利。”
滕五看着那人,迟疑地迈动脚步跟随。但心中却警铃大作,好象明明知道有什么不对,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走。
脚下是熟悉的路径,滕五汁熬,越过中间的嘉蓝殿就是后殿,后殿是自己的寝室和乌阳的寝室,还有那曾经自己睡过千
年的水晶棺。滕五越走越犹疑,脑中两个世界的记忆混杂在一起,忽而熟悉、忽而陌生的感受在心中交杂。
终于来到后殿,踏进门,还没看见人,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亚岱尔……”
声音中充满了悲伤和疲惫,但滕五还是想都不用想便知道,那是嘉蓝。
一瞬间,好象所有的记忆都灌进了脑海中,那嗜睡的病症就连玄冥都无计可施,所有的线索都模糊不清,上古传说中那
些虚无缥缈的说辞也让嘉蓝他们丧气。只有希亚……滕五垂下眼帘,只有希亚不信邪,说什么都要依循上古传说去找解
决的办法,而现在,自己很快就要闭上眼睛,却看不到他最后一眼。虽不见得是永远,但以神的时间来说都将是一段漫
长的岁月,更何况是人?
人……滕五抬眼看看站立在水晶棺前的另一个人,嘉蓝憔悴的脸上依然挂着硬挤出来的笑容,可惜那笑只不过在嘴边形
成几道僵硬的线条,让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
滕五心中难过,上前伸手抚上嘉蓝的脸,“笑不出来就别笑了,别让自己在我眼里留下这么难看的样子。”
嘉蓝募地一笑,嘴角却又将将收住,眼中满是伤心和绝望。
“嘉蓝!你可不是悲观的人!”有人说话,滕五转头一看,好象是一个陌生人,却又好象自己认得。
“玄?”没等滕五反应过来,自己便脱口而出。滕五吃惊地看着那人,心中忽然会想,玄还是这么一幅没有表情的表情
,哪里有冥看起来和蔼可亲?想着,滕五目光流转,那边带着自己走过来的人正探究地看着自己,和滕五的目光一对,
那人便冲自己笑开。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玄说,“如果你们相信我的医术,相信冥的占卜,就不要磨蹭了!”
滕五眉头刚刚蹙起,便见冥笑吟吟地走过来,“快去吧!你自己也知道的,你终将回来。不是吗?”
滕五看着冥,脑中乱七八糟的记忆似乎有一刹那清晰起来,但就好像被等卷着的树枝徒劳地挂在大树已经断裂的枝杈上
,只够微微使力,便又被卷走。
摆在眼前的是一幅簇新的水晶棺。滕五看着棺中那平整的褥子,忽然有些害怕。不管记忆中那些纷乱的东西是什么,自
己总要在这里睡上一千年。千年之后,让他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嘉蓝?一个希亚?
“去吧!”冥笑嘻嘻地推着滕五,“这水晶棺能够保存你的身体,几千年都没问题。最重要的是,你身上的毒需要它帮
着你慢慢化解,你也不想自己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吧!话说四国大陆上的神还真没有这种死法呢!”
一说到死,嘉蓝也咬了咬嘴唇,上前握住滕五的手,带着他走向水晶棺。滕五忽然转头,看向冥,“我会睡多久?”
一旁的玄冷冷地说,“中毒越深,恢复就越慢。这还跟下毒的人有关,普通人的伎俩根本伤不到你,但若是神……”
“神?”滕五心中一动,“你是谁,是神在害我?”
“我是说如果。”玄依旧是没有变化的表情,将原本会十分灵秀的面容板得死死的,“如果是神,那恢复的时间无法估
计。”
滕五没有说话,可感到嘉蓝握住自己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怜悯之心不受控制地油然而生,“我会回来的。嘉蓝。”
躺进水晶棺内,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了形状,只有俯身在棺口的嘉蓝,专注地望着滕五。
“我会回来的……”滕五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一阵困倦突如其来,猛然将自己砸晕,掉落进无边无际的黑暗
。
“滕五?滕五!”
滕五蹙蹙眉头,好象有人在叫。
“滕五!”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滕五猛然睁开了眼睛,还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自己的身子已经被人粗鲁地拉起、抱紧,收紧
的手臂箍得身体生疼,耳边还是那人的大声叫喊,“滕五!”
滕五重重咳嗽一声,那人顿时石化。滕五在箍紧自己的手臂中挣了挣,才抬头看向各种表情在脸上变换的卡斯,“你嚷
什么?”
卡斯伸手摸了摸滕五的脸,良久才长出一口气,“我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滕五推开卡斯的手臂,转头冲后殿大门嚷嚷,“没事了!看够了的就走!”
听到殿外虽然轻巧但还是能够听见的脚步声,卡斯面色微红。“我以为,以为你又睡着了。”
睡着了?滕五心神一震,募地想起不只是梦境还是现实的一连串经历,沉思了片刻,忽然说,“我得走,卡斯,我得离
开。”
第六十八章:无法漠视
尊贵无比的神庙后殿、水晶棺前,伟大的龙神滕五坐在棺材里,靠在棺材沿儿,就好像靠在王宫龙神寝宫床前那张雕花
软榻上。
同样尊贵的卡斯王扶在棺材边,姿势别扭、一脸惊愕地望着滕五,旁边,那谁也不敢移动的水晶棺盖一头落在地上,一
头支在棺材沿儿,貌似海将地上坚硬的台阶敲碎了一角。
滕五看着卡斯,卡斯看着滕五,良久,才低声说,“你说什么?”
滕五丝毫没有迟疑,重复说,“我得离开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我要弄清楚。”
卡斯探究地看着滕五,“什么事情?”
滕五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又觉得很难解释。蹙着眉头想了想,说,“一千年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你也不知道。”
卡斯审慎地看着滕五,试探地说,“是关于……那个亚岱尔?”
那个亚岱尔!滕五看着卡斯,原本阴郁重负的心情忽然大好,邪邪地一笑,伸手勾住卡斯的脖颈凑过去给了一个响亮的
亲吻,“是,就是那个亚岱尔的事情。”说着,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皱起眉头,“你想起了什么?”
卡斯一摆头,“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那些跟我无关。”看了看滕五,又说,“跟你也无关。你又不是他!”
滕五又凑过去,“那我是谁?”
“你是滕五!”卡斯定定地看着滕五,“你是我的终身伴侣,唯一的情人!我不是诺威王,你也不是亚岱尔!”
“哟!现在你也懂得对伟大的龙神不敬了?还敢直呼其名?”滕五挑起眉毛。
“我不是……”卡斯直觉地反驳。
“很好!”滕五打断卡斯,轻佻地拍拍他的脸,“这么长时间来专心国事,也没忘记我是谁!”说着,单手撑起身子跳
出水晶棺。
“滕五?”卡斯跟上来。
“但是我还是要走!”滕五说,“反正你也很忙,就不如你先忙你的事情,我忙我的事情。”
见滕五迈步往外走,一副根本不打算商量的神情,卡斯一把将他拉住,“我不是有意冷落你,我是……”
“冷落?”滕五挑高了声音,转头看向卡斯,嘴角带着笑意,缓缓靠近,“你是说,因为你忙于国家大事而冷~落~了
我,我才要走?”
卡斯看着滕五嘴角略带讥诮的笑容,忽然一阵心慌,猛地揽住滕五拥进怀里,“不管是因为什么,我真心的请求,请你
不要离开我。”
对卡斯充满这个世界的怪异腔调的说法,滕五本想哈哈大笑,可是嘴已经咧开,却笑不出来。从没想到,平日无聊看的
历史传记中某某公爵对某某小姐诉说衷肠的话,会从卡斯的嘴里对着自己说出来。
表情僵硬了片刻,滕五还是也伸手搂住卡斯的肩膀。不管这是欧美腔还是文艺腔,滕五知道,这都是卡斯的真心表达。
不管在哪一个世界中,真心都是如此稀少,少到自己或许都已经忘记了那有多么可贵。
“卡斯?”滕五也认真地说,“ 我不能蒙住自己的眼睛自欺欺人,我也有事情需要处理。只是离开一段时间,就当作我
去旅行,看看苍龙国的其他地方,不久就会回来。”
卡斯沉默片刻,问道,“你要去哪里?”
滕五深吸一口气,“雷卡特城。”
“雷卡特?”卡斯握着滕五的肩膀稍微推开,一双宝蓝色的眼睛带着焦虑的神情望着他。
“我打算和兰顿公爵一起去雷卡特城。”滕五有话直说,“有些事情我不能视而不见。”
“什么事情?”卡斯眉间拧在一起。
滕五看着卡斯,“比如说,我为什么会在着水晶棺里沉睡千年。”
滕五没有什么耐心对卡斯进行深刻的动员工作,只是因为、所以地将自己的决定来回说了两遍,离开格里兰前往雷卡特
的事情就算是定了下来。
知道滕五的决定,兰顿微笑着躬身行礼,说立即回府准备。而卡斯则明显减少了处理国事的时间,一有空就回来陪伴滕
五。不管滕五是在寝宫还是御花园,甚至在神庙,卡斯都会追过去。只是每当滕五在水晶棺中醒来,都会看见卡斯担忧
的眼神。
“放心吧!我不会又睡过去。”滕五拍拍卡斯的手。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睡觉?”卡斯问道。
滕五一笑,“我想要记起更多的事情。”
自从发现水晶棺是获得记忆的好去处,滕五便开始常常到这里睡午觉。于是,记忆再不是令人难辨真假的片段,而是高
速回放的电影,另一个人从少年到青年的岁月被展示在眼前。所有的经历和细节都那样令人印象深刻、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滕五深吸一口气,但也只是感同身受而已。过往的记忆中带着淡淡的疏离,不管怎样看,都像是在看别人的
故事。而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则仍旧是自己责无旁贷的任务,滕五蹙起眉头,好象……在不知多久的从前,那个亚岱
尔也就是这么想的。变得更加强大、更有勇气,一切另人疑惑的谜团就留给今后的自己。
原本沉睡在水晶棺中的滕五忽然手臂颤动,猛地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吸气,眼神迷茫地看着神庙后殿房顶上能工巧匠留
下来的雕刻、绘画,良久,才平缓了呼吸。
滕五无神地躺在棺内,有些疲惫。一连几次都是这样的情形,不管找回来的记忆从何开始,都会在一片黑暗中结束。那
黑暗就好像重压在自己胸口的大石,令人窒息。每次都是在胸中空气即将耗尽,自己慌乱地挥手挣扎时才发现,原来已
经被关在一个狭长的箱子当中,而不管经历几次,都是从心底升起的恐慌和绝望,也总是在最后一刻才恍然大悟,原来
一切都是……
滕五丧气地翻了个身,最后的结果总是在清醒前的一刹那戛然而止。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滕五眨了眨眼睛,发现这天的
水晶棺旁没有卡斯。原本就不算愉快的心情又掉落一挡。看来有些事情,还真是不能形成习惯。
滕五闭了闭眼睛,回想这几日的梦境,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好似在催促自己,要快!快点,再快点……也许,滕五想着,
真的也许,那些爱恨情仇也都曾经是我的经历。谁规定过,人只能拥有一世的记忆?也许自己就是哪个没有喝下孟婆汤
的异类。
王宫的侧书房内,兰顿正微笑着向卡斯施礼。站在一边的安德烈看着,由衷微妙的感觉,兰顿嘴角带着得意的笑容,看
向卡斯的眼神带着挑衅,就连施礼的姿势也好似在嘲讽。而卡斯,一看见兰顿便神色一沉,好象在看什么自己明明讨厌
,却不得不关注的东西。
“臣已经准备妥当,龙神陛下一声令下,即可启程。”兰顿将手中的卷轴交给安德烈,安德烈又呈给卡斯。
兰顿看着卡斯打开卷轴沉脸观看的样子,又瞥了瞥摆在书房桌上摞得老高得卷轴,扯扯嘴角。心说,嘉蓝总是会做个称
职的国君,哪怕只是装模做样。
卡斯看过了卷轴,扬手扔在一边,又将手边的另一个卷轴递了过去,安德烈接了,转手交给兰顿。
“海族来袭虽然没有遭到重创,但国家已露疲态。格里兰城和南方沿海需要更加坚固的防御。”卡斯看着兰顿说,“听
闻雷卡特城西边的华斯特山出产适于建筑工事的黏土,龙神陛下返回都城的时候,烦劳带回一些,越快越好,时间不等
人。”
兰顿看着卡斯,眼中闪烁着有趣的神情,站在地上,也不打开卷轴看看,但笑不语。
卡斯一蹙眉,“怎么?”
兰顿呵呵一笑,“陛下!华斯特山上的黏土虽不如离格里兰城更近的黑焦山,但我雷卡特城中的百姓都愿意竭尽全力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