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身着灰衣的中年男子也忙放下手中事,走了出来,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
“阿白,过来。”夜尘淡淡道。
夜白应下,苦着脸下了马,然后极其不情愿地上前接过锦言,然而抱住锦言的瞬间,若不是夜尘一直盯着他,他大约会直接把怀中的人给抛地上去。
这时,店小二也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接过夜尘手中的缰绳,道,“大人,房间都为你收拾好了。”
夜尘轻点了下头,便吩咐道,“立即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再让厨房熬些清淡的粥,炒两个清淡的小菜,晚些时候一起送上来。”淡淡的交代几句,他便抬脚进了客栈。
然,一听到要找大夫,店小二和灰衣男子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灰衣男子大步上前,问道,“大人,你……你是不是?那名女子……若是让云公子知道了去……只怕又会让他担心……”
这些年,夜尘的脾性已经收敛许多,但此刻还是忍不住有些不耐起来,停步,回头冲他淡然一笑道,“季全,你何时说话变得这般吞吐?而这干怜之何事?还是说,你是在指责我又让你家公子担心了?”
夜尘原本容貌平凡,性情柔和,但这一笑之下,却隐约有着一种凌厉之势,看得季全心头一震,犹豫了一下方才谨慎道,“季全不敢。只是从收到你的信已经过去半月,如今终于盼到你来了,季全也才安下心来。但不知这请大夫来是为谁看病?如若是大人身体抱恙,季全认为,还是告知公子一声较好。毕竟上午我还收到公子的传信,问你是否到了南阳。”
夜尘敛眸,让夜白先抱着锦言上了楼,旋即淡淡说道,“你在云家已做事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我知你是为你家公子担心,麻烦你转告诉他快则五日,我们便可抵达灵云山庄。还有身体抱恙的是刚上去的那位姑娘,所以劳烦季掌柜请名大夫前来,可好?”
姜还是老的辣,季全一愣,随即有些失笑道,“大人,你说到哪里去了,是季全逾矩了,大人还先请楼上休息,季全这就去请大夫过来。”
夜尘倒也不多礼数,轻笑谢过,便也上了楼。
屋内,夜白静静地站在床边,锦言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却苍白得几乎透明,整个人看上去更是没了生气。
夜尘踱步上前,凝视着床上的锦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俯身为她掖了掖被子。
不到片刻,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夜尘抬手将两边床帷放下,只露出一只修长如白玉的手在外面。
一瞬间,屋内寂静下来,夜尘负手站在窗前,也陷入了长长的沉思。
“大人,大人……”季全在旁连唤两声。
夜尘收回有些飘远的心神,转过身柔声问道,“大夫,她怎么样了?”
大夫皱了皱眉,言语间微微闪烁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夜尘看了他一眼,叹道,“大夫有话请直说。”
大夫想了想,开口问道,“恕老夫冒昧,不知这床上之人与公子是什么关系?”
夜尘眸光微闪,道,“这……我们是朋友吧。”
大夫低哦了声,又接着说道,“这位姑娘的脉象甚是怪异,老夫无能无力,只能开些药缓上一缓,若想要根治还得找到下毒之人拿到解药才行,只是……”
夜尘想起锦言也曾说她是被下了药带出来的,不禁眉头一蹙道,“只是什么?你可知她中的什么毒?”
“哎,这毒老夫也从未见过。不过她现在体弱气虚不醒,也正是因为毒素一直残留在体内多年所导致。”说罢,大夫一边叹气,一边执笔在纸上写下药方,递给了夜尘。
夜尘有些愕然地望向床边,然而隔着床帷终归什么也不能看见,略一沉吟道,“阿白,你送大夫回去,顺便抓药回来。”
******
锦言在服下药不久便悠悠地醒了过来,只是看到坐在床边的夜尘时,不免微微一愣,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启几下,发出含糊而微弱的唔唔声。
夜尘偏头瞧着她,展颜笑道,“醒了就好。”
4、三元及第
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在夜尘的面容上也有些模糊,但此时那双一贯幽深清冷的眼眸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锦言抿了抿有些苍白的嘴唇,手支撑着两侧慢慢用力似想要坐起来。
见她这样夜尘轻叹一声,倾身上前将她轻轻扶了起来,随即又拿过枕头放在她背后,“锦言姑娘,你先坐会儿,我去让厨房送粥上来。”
锦言望着他眨了眨眼,微微抬手指了指桌上。
夜尘笑了笑,了然道,“是夜尘粗心了。”话毕,便来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水,习惯性地放在嘴边轻抿了一口,感觉茶水温温的入口刚刚好,这才转身回到床边递给她。
夜尘自己并未察觉自己的这个动作有多暧昧,倒是看见他这番举动的锦言眼睛里闪过惊诧之色,但转瞬即逝。
夜尘静站在床边,待她喝下茶,接过茶杯放回桌上便转身出了屋。
锦言靠在床边,侧头静静地望着已放回桌上的茶杯,嘴唇轻启,无声地念了一次,夜尘……
随着这无声的呢喃,思绪也渐渐飘远……
夜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传闻他聪慧灵透,多谋善断,更有惊世之才,而在这些光鲜之下的他有着一张白净平凡的面容,只因右眼角上的一块暗红色胎记,让他在每次戴上官帽后,面目看起来都有些狰狞,故又被称之南朝有史以来最丑的状元郎。再加上天生的性情漠然,在刚入朝堂不久就得罪了睿王凤临月。
刚过三十九岁的睿王凤临月不仅是当今小皇帝的叔伯,更是南朝有名的战将之一。然而二十年前,在凤临月的谋朝篡位之心刚刚暴露出来之时,就被派往了边关驻守,并若无宣诏,永不得回京。本是永生不得再入京之人,却在两年前被先皇凤临雨突然召回了朝,以辅助小皇帝为由将其留在京都,赐予府邸,封为睿王,并暗中收走他部分兵权,交予到已逝的南朝另一名战将容书翊的儿子容若珺手中。
只是二十年过去,凤临月不仅野心不减,手段也愈加地狠毒。更何况心胸极为狭隘的他,对凤临雨当年设计收走他兵权的事,面上虽然没多说什么,心中却一直记恨着。
去年春,凤临雨驾崩,十四岁的太子凤重鸣登基。
而这一年来,他名义上在辅助小皇帝治理国事,实则已暗自开始在朝中拉党结派,他的野心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后夜尘中了状元郎,他看中夜尘的才能欲拉拢他,便在府中两次设宴,邀请夜尘前来赴宴,结果都被果断拒绝。于是一恼之下,便以江湖邪教绝一宫近年滥杀无辜,暗中屯兵欲谋反为由,上书请奏派新科状元郎带兵前去剿灭。这话一出,朝堂当即一片哗然,有人为状元郎不平的时候,自然也有人在幸灾乐祸。听说小皇帝更是大斥不可理喻,一个文官如何上战场?这与送死有何区别?随即扔了凤临月的奏折,当场驳回了他的提议。
凤临月岂会如此罢休,在他正想好生讥讽一番夜尘时,却被夜尘的臣愿去三个字给硬逼了回去。
朝堂之事让小皇帝与凤临月的关系再度恶化,而新科状元郎即将带兵剿灭绝一宫的事,不消半日就传遍了京都。朝廷也已贴出皇榜,广招江湖正义之士,三月后一道前往琅莲山歼灭邪教,还南朝太平。
还南朝太平?
思及此,锦言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随意地扯了扯袖口,这太平,还不知道是谁的太平呢。
只不过今日会遇到夜尘,是锦言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在庆幸被救之余,心里更多的是惊愕,至于惊愕什么,约莫这一时半会也琢磨不出来,锦言便压下心中这份奇异的感觉,缓缓从腰间取出一个羊脂小玉瓶,指腹轻摩了一会瓶身,从中倒出一粒碧绿色的药丸,却未立即服下而是静静凝视着。早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纵然如今苏醒过来了,也不过是在勉力强撑,好在一切都在自己所能掌控的范围内。
药丸被捏在白皙的手指间,愈加映衬的它晶莹透亮。锦言微微蹙起秀丽的眉梢,就这样静看许久,才抬手将药丸放在唇边轻咬下半粒吞下,剩余的一半又放回了羊脂瓶中。
柔柔的月光从窗外泻进来,洒在地上散发着淡淡的清冷之色。锦言缓缓合上眼帘靠在床边,屋子里依旧是静悄悄的。
******
屋外渐渐传来说话声,但锦言依旧一副闻若未闻的样子,直到夜尘来到床边唤道,这才虚弱地睁开眼望着他。
夜尘一怔,下意识地问道,“锦言姑娘,你还好吧?”
锦言冲他摇了摇头,唇边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地浅笑,看得夜尘心下一跳,轻哦声连忙转身对着夜白道,“阿白,把粥端过来。”
夜白领命,端着木盘也来到床边,待他看到锦言浅笑盈盈的模样后,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别过视线说道,“主,我去门口守着。”
夜尘一边端过粥递到锦言手中,一边柔声道,“阿白,明日还需赶路,你若是累了,便先回屋歇着。”
“我不累。”夜白神情严肃道,主在那他便在那,主若留在这里,他便就得守在这里。
夜尘一笑,也没再多说什么,他明白夜白的意思。只不过,他的确是要留这里,因为有些事他觉得还是搞清楚些比较妥。
夜白在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带上了门,于是屋内就又剩下了他们二人。锦言吃东西的样子极为文雅,夜尘倒也不急,漫不经心地走到桌前,拿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笔,在纸上缓缓写下了二字,锦言。
5、二人对峙
喝了些粥进肚后,锦言觉得身体也稍稍有了些力气,便起身下了床,朝着桌边缓缓踱去。
然而身子终还虚弱,脚步不免有些虚浮,但若只是打消眼下夜尘的疑惑,应是问题不大,锦言默默地想着。
来到桌前,将碗轻放一旁,眼角的余光在瞥见那张写了锦言二字的纸后,神情晃过一丝恍惚,随即迈开脚步,来到夜尘的对面,微微弯腰对着他做了一揖。
夜尘愣了下,放下手中的笔,缓缓的站起来道,“锦言姑娘,你这是做何?夜尘可受不起。”夜尘嘴上虽是这般说,但却没上前扶住她。
锦言本就是真心地向他作揖致谢,所以就算此刻夜尘的话说得如此虚假,她也是一笑置之,上前执笔写道:锦言谢大人的救命之恩,大人若有什么想问的便就请问吧。
看着这两行蝇头小楷,夜尘微不可闻地低笑一声,开始在林间时就觉得她的字应写得不错,如今在纸上写下,字迹更是娟秀端正。
夜尘抬首望向她,烛火下,她的容颜依然苍白,苍白得几乎与她身上的衣衫同色。她拥有着出尘的好容貌,举手投足间也不见半点风尘样,可她却说她是青楼女子。她的眼神清澈,笑容干净,但夜尘绝不认为,就因如此,才会在被人下毒长达十多年而浑然不知。想来今日毒发,也并非第一次,那她究竟隐瞒了什么?加上林中一事,只怕事情根本不是这么简单。
思及此,夜尘在心中还是忍不住讥笑了一下自己的多疑,从认识到现在也不过半日,仅仅交谈过几句而已,让她如何来说?
罢了,与其再花心思去试探,倒不如就趁现在说清。
是留或走,是生该死……
夜尘微微一笑,轻声道,“姑娘本与我毫无干系,但今日相遇也算是缘分。若接下来问的话中有什么冒犯之处,夜尘先在这里向姑娘赔不是了。”
锦言原本站在桌旁,听见这话后,不禁莞尔一笑,缓缓坐下朝他微点头。
“锦言姑娘,家是何处?”
闻言,锦言秀眉微蹙,迟疑一下在纸上写道:北宁国凉城。
夜尘有些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凉城是北宁国首都,距离现在他们所处的南阳城已是在千里之外。而北宁国与南朝紧紧相连,地属北面,国力繁荣昌盛,也是如今南朝最大的隐患之国。
然而早在两百年前,北面一带一直居住着许多的胡人部落,男的高大威猛,勇猛善战,女的身材高挑,英气逼人,他们生性好斗,坚信只有强者才该生存下来,正因如此,部落之间的争斗便从未停止过。
纵然如此,倘若一旦有外来国前去侵犯或妄想吞并那片草原,他们又立马会团结一直抗敌,只不过这种情况在宁氏部落的日渐强大之下,宣告了结束。
北宁国开国皇帝宁司南统一草原后,便开始大修城池,兴商重商,并派百名使者前往南朝学习农桑水利,先进工艺等。
现在北宁国的各城都已是胡汉各一半人,大街上行走的也几乎均是身着汉装的胡人,而身着胡服的人却越来越少见……
察觉到似乎想的有些远了,夜尘敛眸,似笑非笑道,“原来姑娘是凉城人士,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只是不知姑娘是否因中毒太深,所以才不能说话?”
锦言慢慢地眨了眨眼,既没否认中毒太深之事,也没认同不能说话是因中毒。
夜尘挑了挑眉,有些好笑地接着说道,“其实你根本就没中什么药,更不是什么青楼女子,而山中那些人也并非什么淫贼,他们都是暗星门的杀手。”
说到这里,夜尘微顿了一下,他一直觉得在林间死去的数十人中,有一人的面容有些熟悉,但想了许久也没能想起那人是谁,直到方才下楼端粥时,夜白提醒他小黑的祭日快到了,他才恍然忆起,五年前前来刺杀他的人中就有今日这人,小黑也因为那次刺杀丧命。
兴许想到过往,夜尘的语气不自觉冷下许多道,“我有些好奇,若夜白没有赶去,你真会被杀死吗?我想应是不会,这么多年你都已忍受过来,又岂会甘心这般死去。如此,你究竟是谁?为何会被追杀?”
夜尘的话音一落,屋内便又是一片沉寂。
锦言的面上依旧没表现出任何一丝地慌张,只是目光沉静地望着他,好似陷入了沉思。
的确,锦言的心思已有些飘远,眼前的这名少年看似温润高雅,实则冷绝至极。方才简单的几句话不仅指出疑问,还隐隐带出了一丝杀机,倘若自己再避重就轻而答,只怕他不信之余,还会杀了自己……
如此之人,若是作为对手,倒也不错……
只是棋子虽有轻重,但它仍然是一颗棋子罢了,本就无生命,也只能欣赏罢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尘轻轻地叹了口气,打破沉默道,“是夜尘无礼了,锦言姑娘既然有难言之隐,那便算了。明日一早我们就会离开这里,若是姑娘想要赶往那里,可以找这家客栈的掌柜让他送你前去。夜尘告辞了,姑娘多保重。”
话毕,夜尘也不再等她回应,收拾起桌上的纸笔,转身便要离开。
6、结伴而行
不过,他刚踏出一步,锦言就起身拉住了他的袖摆,闭着嘴摇头吱唔道,“啊……唔……唔唔……”
夜尘顿足,回过身望着她,略带冷漠地轻笑道,“姑娘这是作甚?莫不是想留夜尘与你同寝,然后以身相许来报还救命之恩?只怕夜尘要辜负姑娘的一番心意了,因为夜尘素来不太喜欢心思过于复杂的女子。还请姑娘松开手,莫要玷污了自己的名节。”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低缓,语意却暗讽刻薄,听得锦言不自觉地皱眉,拉住衣摆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当真松了开手,随之定定地望着他,咬着嘴唇的牙齿也愈加地用力,模样甚是楚楚可怜。
其实话一说出口,夜尘便有些懊悔,当日在大殿之上独自面对凤临月的冷嘲热讽与咄咄相逼,他也不曾这般失态过。如今却为眼前这名来路不明的女子,乱了心神,口无遮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