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军阀混战的时代中本来就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奢华色彩,那种暗涌着的绚丽总能让人目眩神迷。家庭的巨变使方路杰早就对生活失去了热情,一份普通的工作,一份微薄的薪酬,加上一个从小跟他玩大的兄弟,他就认为一辈子够了。
一杯清茶般的个性让他总是用一双忧郁的双眼看着这个世界,也看着程潜。
程潜是洪帮的龙头,过早地从贫民底层摸爬滚打出来,使他对待事情时总有种超乎常人的自信和魄力。
他总坐在沙发里,十指交叉着放在大腿上,用一双睿智而冷静的双眼分析事情。与方路杰的交集使他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但最初他并没有意识到那种感觉是什么。
关键词:民国混战、乱世情缘
第一卷
第一章
十月份的初始,上海的天气才渐渐转凉,终于有了秋天的气氛。
一个人走在市郊的林道上,两边的梧桐开始泛黄着往下掉,连着街道的一整片天空和大地变成了金黄色。现在是清早,晨风里透着一股相当的寒意。方路杰抬起两只手到脖子下,把大衣的领子往上拢了拢。然后他就着这个姿势抬头望着前方,眼神突然变得忧郁和惆怅。不知道是不是晨雾的关系,那双乌黑温润的眉眼变得格外湿润和浓郁,像是被泉水浸泡过的玉石一样在整张清秀的面孔上凸显出来。
这一年正是军阀混战局势最混乱的时候,到处都兵荒马乱的,除了上海这一带,其它地方都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进口的黑色小汽车从后面徐徐地跟上来,轧了一地初秋的金黄,也给这安宁的气氛带来了一阵惊惶。
在这个时代还能开着这么一辆汽车代步的,也只能是这上海滩上的一些显赫世家,一般至少都是些商界巨贾,把着整个上海的经济脉络,再就是军阀司令、高官总长,随便挥挥手就能掀了一座山。
“少爷!外头不太平您快回来!”
大老远的,老管家还未等车停稳就急匆匆地跳下来,一路小跑着往方路杰身边来。他习惯穿着传统的中华长衫,又架着副眼镜,看上去就像个气度不凡带着点威严的教书先生。此刻他一手提着长衫下摆,一手抬得高高的向方路杰不停地挥着,一副老身子骨拼足了劲的架势。
到了近前百来步的时候,方路杰回头提起嘴角和煦而秀雅地笑了一下。“方叔,您腿脚不好,慢点跑。”然后他转过身,迈开长长的腿朝方叔走。看方叔那副惊慌的样子好像真的出了什么很急的事情,要是害他跑的跌了摔了就不好了。
方叔是跟过方家老太爷打拼过的老辈了,方家论资历的话就数他最高了。他说的话,有时候连方家老爷方万崇也是要听一听的。要不是这样的话,上次出了那件事,方路杰也不可能这么大模大样好手好脚地站在这里了。
方叔还在没命似地跑,手高高举着挥的不停像耍大旗一样。
变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方路杰面朝着方叔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方叔突然一下僵在那,嘴巴张得大大的,那张年轻时一定英俊不凡的老先生脸此刻惊恐得就像面前正扑过来一群狼。下一瞬,他惊得猛拍着大腿急喊道:“少爷!——快跑啊!!!”
土匪的啸叫声从背后四面八方地包围上来,接着几乎是一阵雨点式的密集枪声。子弹射击的点离方路杰不近也不远,噼里啪啦激起一片四溅的沙石和树皮。
不过子弹对其他人可没有那么客气。方家从车里冲出来的两个护院一露头就被击中了,另一个受了伤准备逃,结果也从背后打穿了心脏,倒了下去。
方路杰站在一片枪林弹雨和啸叫声里几乎跟置身事外一样没什么慌乱的反应,连表情也像一汪死水般的平静。
他看到方叔跪趴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不知道是被这场面吓到了还是被子弹打到了。方路杰默默地看着眼前正发生着的这一切,整个人像狂风暴雨里随波逐流的一片小树叶一样宁静无痕的。只不过他有在心里猜想,这如果换了在三个月前,自己大概是跟方叔一样惊慌失措反应。
但是,
他现在却觉得很好,心里说不出来的那种畅快淋漓。
周围的枪声就像他六岁生日母亲送给他的那个八音盒一样动听。世上没什么是能比那更动听的了。当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过来时,方路杰毫不犹豫就一拳挥了出去。他练过马术练过武术,还跟一位日本大师学过空手道。这三个月他瘦是瘦了一点,人是没什么精神,但是作为一个男子汉该有的基本的力量他还是拿得出来的。
这时候还顽抗除了脑子不好就是自寻死路的,身后的那个土匪显然没有想到方路杰这么做,当即一拳正中,打得向右一倾,随机又被补上一记重踢,左颈吃力,整个人向右一载,竟没有再爬起来。
“你他妈的找死!”
见同伙被打伤,旁边的一人火冒三丈,厚重的枪托用力向方路杰头部扫过来。这次方路杰没有还手,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似的。一记枪托撞上来,方路杰脑子里轰的一声,他觉得自己头颅碎了。在一片四溅的血腥里,老管家跪在地上抱拳哭喊:“各位好汉行行好,要财我们给,但是不要伤人呐!……”
一众绑匪飞快地将同伴抬走,然后将昏死过去一头是血的方路杰架上马背。领头的人最后放了三声朝天枪,吼道:“回去告诉方万崇老爷,方家公子我们‘活阎王’请了!”说完策马离去,留下一地血色和惊慌悲恸的方家老管家。
方路杰觉得自己活了十九年,这一生也算过得精彩的了。除了最近的这三个月,他以前的生活都是众人呵护千人羡慕同时大概也不乏被人嫉妒的,像撒了一地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而后来的三个月,加上目前正在经历的绑架,他的生活也算是波澜起伏尝过世间百态了。这样的一生,足够了,没什么好再埋怨了。
因此,当他睁开眼睛,继而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居然是挺失望了。
周围是黑漆漆、阴森森的地下室,面前五部的地方是三级台阶,往上是紧闭着的洋铁门。头顶上隐隐约约是吊着个灯泡,空气里是成片作腐的潮湿霉味,绑架的人是没打算留方路杰活口的,头上那么重的伤也没给管,仍然是一头的血。
他在一片昏暗里动了一下,慢慢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就这一个缓慢的动作头就疼得像裂开了一样。他伸手摸了摸头部,感觉到血迹干涸后留下的干燥粗糙的手感。也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大概不止两天了。全身虚脱得直颤,喉咙也干得快要黏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绑匪应该已经给方家送了要求赎金的消息,并且大概也收到方家回应了。
正想着,头顶上的小灯泡就亮了,接着铁门哗啦啦被人拉下锁链推开来。
方路杰一时适应不了突来的光亮,用手捂住眼睛。没等来人开口他倒是先打了招呼:“真巧,我刚醒各位就来了。”他声音又沙哑又疲惫,也不清楚更谈不上凌厉,但是让人都一愣。
“我还以为你死了,正叫人来给你收尸呢。”
“嗯,我是不该醒过来。”
站在门口和方路杰说话的是季长青,脸上虽然横了道疤,但长得不难看。他听了方路杰的话后笑了笑,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挑开他捂眼睛的手。“听你这口气倒像是来寻死的,真当我们‘活阎王’是阴曹地府啊?”
方路杰被光刺得眯了眼,只能往后别着脸。“你们这儿比地府黑。”
“那是。”季长青阴笑两声,从后腰里拔出枪抵在方路杰脑门。“本来看你是个不怕死的汉子,想留你一条生路。可惜你那富商老子也太无情了,不来赎你也就算了,可是居然还招来了警探。你说这不是把自己儿子往思路上逼吗。”说着枪又紧了紧,方路杰被抵的向右偏着头。
“既然要送我上路了那就给个明白话吧,”这一声像是叹息,倒有了一种将死之人的样子。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们不是‘活阎王’。”
“嘿!”对方又惊讶又惊喜地一笑,“你怎么知道的?”
“‘活阎王’只是乡野土匪,关人的地方不会是这种地下室。这里一看就知道还是在城里。
“这么说你已经猜到我们的身份了?”
“洪帮。”
“这么肯定?”
季长青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他甚至有点佩服眼前这个一身狼狈的人。这次他是借着‘活阎王’的名干了这么一票绑架的生意,而且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以前洪帮是最不屑于这种勾当,因此他借他人的名,更是瞒着洪帮现在的当家大哥程潜。
季长青还在等方路杰的回答,凭什么现在上海滩那么多的大大小小帮会,他偏偏一猜就准?太玄乎了吧?……方路杰迟迟没有回答,像是故意要给季长青难受一样。季长青脾气不好,一下觉得被人冒犯了。“我问话怎么不回答,你急着找死呢吧?”手一使劲,习惯性的要拿枪托打人。可是他还没打下去,就听到“扑通”一声的抢下的人已经倒下去了。又昏了。
季长青手下的一个人这时候急冲冲地跑了来,一脸天踏了的样子。“不好了青哥,大哥回来了,正阴着脸往这边过来了,咱们的事儿他八成知道了。”
季长青气的抽了口气,朝地上昏迷的方路杰翻了个白眼。他这叫什么事儿?……
第二章
季长青的行为照例是坏了洪帮规矩,应该三唐会审,最后即使死罪可免但多少还是要受点苦头的。在浦东路上最大的公馆里现在手下正里三层外三层受的严严实实。他们这些人虽然不穿军装,但却都是受过正规军事化训练的,一个个站的威严端正。外面人是看不出来什么的,只有道上人才能猜出来是洪帮龙头归馆了,不然他的二十一人精锐小队不会一下子全部出现在这里。
公馆内部首先入眼的是一片日式的竹石园景,非常地吸引人。往里面是一小片红枫林,在当下这个时节里正跟成片烧起来的火一样释放着盎然的秋意。小红枫林掩着的是一片流水石桥,过了这条石桥连接着的就是完全中国风的雕梁画栋的长廊,再往里才是渐次分布的一堂、二堂和内堂。内堂是程潜的私人住所,一般不接待宾客和议事。如果一定在其中议事的话就一定是私事,当然,公事私了也算私事。
季长青就在程潜我是外面的小厅里硬着头皮站着,他把头垂着,眼睛不时地往上面瞟。他旁边就是漂亮的黑石圆桌凳,他还记得上次来时他坐在朝南的位置,而且剥着花生翘着脚。但这回他是不敢坐的,待会儿不横着出去都算走大运。
他面前迎窗站着的就是程潜,此刻正背对着他,看不到脸。一件灰色的风衣披着肩,即使只看背影也能感觉到上天造人的不公与偏袒,这样一个挺拔伟岸的身影站在窗前,如同隆冬严寒挺立在雪原上的一棵青松般劲硕刚正。
程潜手中夹着一支香烟,但是无心去抽。“长青,大哥平时是不是太放纵你了?”
“大哥啊,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啊!”季长青苦着脸,眉头间揪出来的愧疚到真不是装出来的。“您打我骂我吼我,但是别这样儿啊!”每次程潜发火要是大吼大叫那季长青都顶得住,他脸皮厚,经批。但是程潜现在这样不急不火的反应反而叫他心惊肉跳从心底里发虚。他知道,程潜这是真生气了。
“我要是不生气你就能让我省心了?”程潜把声音提高了,大概是要发火了。
季长青硬着头皮:“是是是,我知道大哥你护着我不少了,这次我也是看手头那笔生意实在资金周转不过来才想了这么个招嘛,大哥你就别生气了哈!”季长青打着哈哈,心里算计着这关大概能安全通过了。他一抬头就正对上程潜回头来对他一瞪,心里发虚头又低下去不敢出声了。
“你以为我今天叫你到这儿来了就是没事儿了对不对?你以为我有心护你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怕了?你想的太简单了,是不是哪天真要进了刑事堂你小子才真的能改?可是那个地方你进得去了出的来吗?!”
程潜的吼声像打雷一样从头顶上滚过,季长青低着头听,心里却松了口气,程潜能骂他就证明还护着他,不相干的人他大哥才懒得费口舌去骂呢。
末了,程潜气的燥热,把风衣摔下来往桌上一扔。深黑的双眼回过来盯着季长青:“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活着放人回去是不大可能了,他知道我是洪帮。”
“你脑子有病啊?干这种事情居然打自己的招牌?!”
“不是的,”季长青也气的皱眉,“我打的是‘活阎王’的招牌,可那小子硬是自己才出来了,我也没辄啊。”
程潜眼里突然地一闪,沉默片刻之后微微眯了起来:“那这个叫方路杰的我倒要见见了。”
方路杰回到方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正是晚饭的时间。他一进饭厅,方家大大小小围着一桌都抬头惊诧地看着他,最小的妹妹正在蓝姨太的怀里,嘴里正嘟着块儿鸡腿,瞪大眼见了鬼似的望着他。一大家子本来挺热闹的,方路杰这一出现就好像把他们嘴里的食物都变成了毒药一样,场面十分怪异。
方路杰还是穿着四天前被绑架时的青色大衣,领子上还沾着不少的血。他回来前洗过脸了,头上倒还干净,就算缠了层纱布,脸色白得骇人。他现在就像隆冬里街头融化了一半的雪一样,不管过去多么雪白万人护爱,但现在站在一众家人面前也只是等着被人踩。
大厅上头的一家之主依然坐着,顺着眼在面前的菜盘里挑挑拣拣。五十大寿将至,却显得只有四十多岁般年轻。那一双深沉的双眼始终沉淀着一股在商场里打拼过的阴沉跟冷厉。他不说话,身边这一大桌子也没人敢吱声。
方路杰想说打扰大家吃饭,我先回房了,但是又觉得这话自己已经没有立场可说。人家是一家子,他算什么?
正尴尬间,从警察局奔波了一天的老管家方叔回来了,依然是那副拎着长衫下摆一路小跑的姿势,只是几天下来他也是疲惫不堪,一双眼因为几日的焦心而深深地陷下去。方路杰被绑架,他比厅堂高坐着的那位父亲要操心揪心多了。
方叔本来是愁眉苦脸的,又沮丧又忧愁。他一抬头猛的看见了站在厅前的方路杰,怔了一下,接着那张老脸激动得几乎抽动起来。
“哎哟!少爷啊!”他几乎是欢呼着冲上来,一双苍老的手握住方路杰的手,捂在胸口,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杵着干什么?不吃饭的给我回房去!”厅上突然传来筷子敲击碗盘的声音,方万崇阴沉着脸低喝。三房姨太太和两位小姐这才回过神,匆匆低下头吃饭不再看方路杰。
方叔朝方万崇鞠了个躬,讨笑着:“老爷,少爷刚回来,我这就扶少爷去休息了。”见方万崇没有阻拦,方叔赶紧牵着失魂落魄的方路杰下去。
一到人声僻静的小花园,方叔的眼泪就再也管不住,双手捧着方路杰苍白的脸反复摩擦。
“少爷您是怎么回来的?是老爷赎的吧?……我就猜老爷不会这么丢下你不管的,他不会那么狠心的。头上的伤怎么样?疼坏了吧?……那我先找郎中来给你瞧下伤,再给你准备点儿吃的。看你这给折腾的……那天都怪我,怎么偏就晚了一步,害你受这样的罪……“
“方叔,我不疼,也不饿,您老也别难过了。”方路杰把方叔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勉强地笑了一下。“我看您这几天也劳累了,您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回房。”他没有太多力气应付方叔的热情,转身往自己房间走。不是不感激他老人家,实在是力不从心了。整颗心累得像虚脱了一样,软趴趴地趴在胸腔底部。但是方叔却追上来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