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事的当天下午,方路杰刚从外面回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家里乱的一团糟,丫鬟佣人全在院里跪了一片,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方万崇通红着一双眼睛,像发了疯的野兽一样在院子里来回巡视,好像现在任何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都是要夺他性命的恶鬼一样。
老管家急的飙泪,看见方路杰进了院子更是像看见鬼一样,赶紧想趁老爷看见之前带着方路杰远远躲开。偏偏这个时候听见方万崇在后面咆哮。
“去叫那个野种回来!老子让他跟那个贱人一起下地府!……我方万崇就算一辈子后继无人,也不稀罕这么个野种!”
方路杰听得心里一惊,拼命推开来管家往回挣。老管家连叫他噤声,又急又怕,但一身老力使尽也没能拉住方路杰。
也许是一直在等着方路杰出现,所以等的太久等真的看到方路杰出现在眼前时,方万崇反而怔了一时。
他一双通红的眼睛开始盯着方路杰,渐渐的手开始颤,再接着脸也开始抖动。那一股怒气来得漫无边际,血红的一片。方万崇气的咬牙切齿,像瞪着灭门仇人一样狠狠地瞪着自己儿子。这一股莫大的恨意凛冽得叫方路杰心惊,四下里到处张望。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怎么身为持家女主人的娘却不在?
方路杰向前走几步,到了方万崇面前。“爹,家里出什么事了?我娘呢?”
方万崇听了那一声爹,突然就像是火药桶碰了火星子一样顿时爆发了,他脸涨得发紫,一挥手道:“给我传家法来!我今天要打死这个野种!”
方路杰懵了彻彻底底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现在方路杰回想起来当时的场面,觉得那时一场突来的变故就跟一场噩梦似的,要不是老管家拼命求着护着,他当时就得被活活打死。之后母亲的丧事他也没能参加,被方万崇关在一间小屋里将近三个月。他当时裹着一身伤痛躺在冰冷冷的地上,听着外面的丧乐,真的是一点活下去的想法都没了。
何正威答应给方路杰工作时答应得很爽,也没问及他既然想历练为什么不在自家商行里历练,显然方家发生的变故,何家早就知悉得一清二楚。
方路杰也不看枕着自己大腿的何家凡,自顾自地又倒了杯酒,照样一口干。他本以为自己是不埋怨何家凡的,他能理解的。可是如今被何家凡这一下子全都挑明了,他心里才真真实实地难过起来。他整整三个月未出门啊,何家凡一次都没上门过问,好歹打个电话意思一下,也算心里还惦记着他这个落难兄弟啊。可是他真的就这么怕惹祸上身似的声息不至。
因为心里堵着气,方路杰一杯酒下去立刻就倒灌进气管里,呛得眼泪直流。可是他较劲似的咬着牙,连咳嗽声也硬忍着,一双眼睛立刻就跟何家凡一样的红了。
等他缓过劲来,才发现何家凡一双眼睛正失落落地从下往上看着他。
“小路,我对不起你。我何家凡是个窝囊废,不配当你朋友。”他其实刚得到消息的时候,急的就像被烙铁烫了心一样,恨不得立刻闯进方家把方路杰救出来。说到朋友,他何家凡有一大堆,可是像方路杰这样交心换帖的兄弟,他何家凡只有这么一个。所以再难也要救,所谓朋友,不就是在他难的时候拉上一把吗?不然叫狗屁朋友!然而他这边还没走出房间,母亲傅碧玉就走了进来。
傅碧玉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他是何家凡父亲何正文最小的一房妾,但却是何家女主人当中最有地位的一位。何正文早年走南闯北身边多半是要带着她的,丝毫不在乎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妾。
傅碧玉施施然地走进来,拉着何家凡在床头坐下。她并不急着打断儿子的去意,只是慢慢地说:“儿子,何家上上下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你不要装作不知,有多少人在盼着你走错一步,你也不要装作不知。你一向不是个不开化的人,你的才华妈看的清清楚楚。你二伯看重你,可始终没有表态,欠的,就是如今的这把火。今天你要真为着一时义气出了这道门,那你这份妇人之仁不会是你二伯乐意看到的,将来何家当家的位子也势必轮不上你。妈这些年走下来看似风光,可到头了都是绝路,因为我始终只是个妾,爬到其他人头上是谁也不愿看见的。这绝路能不能走通,希望可都在你身上。”他伸出一只手,轻轻盖在何家凡心口:“儿子,自古成大事者,这个地方都是要比一般人硬。”
何家凡望着方路杰,声音都变得沙哑了:“我是怕了,我怕为了朋友失了前途。三个月啊,我明知道你处境不堪,可我都没伸手拉你一把。我甚至连电话都不敢打,怕让二伯知道我妇人之仁。”他一只胳膊抬起来横在脸上,还在骂着自己:“我就是混蛋,我算什么朋友啊?!……”
方路杰怔怔地看着发酒疯般哭闹的何家凡,自己的头也因为酒劲上来变得昏沉沉。他恍惚了一下,突然笑了一声,释然了。拍拍何家凡胸口:“男子汉没点气魄怎么成大事?况且我不是没死吗?你没必要自责成这样。我方路杰有你这个好朋友,高兴!”说完又点了两瓶酒,扶起何家凡递给他一瓶:“别闹了,来陪我喝酒!”方路杰这个时候已经醉了,半梦半醒之间。可是堆积了三个月的伤痛让他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让他想毁了自己,毁了方家,把一整个世界都毁了也好!
他就是不想清醒,他就是想醉。他从小就有很好的修养,从不多喝,从不在人前失态,但是现在他第一次尝到醉意,他觉得他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最后一直到了将近凌晨,方路杰才与何家凡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出了大上海的门。
门童认识何家凡,立刻叫了声二少,跑上来搀扶。可是何家凡瞪了他一眼,嚷道:“滚!我有我兄弟在,要你掺和个什么劲!?”然后他亲昵地拍拍方路杰,冲他呵呵的孩子般的笑,最后干脆整个人挂在方路杰身上,像个树熊一样吊着。幸亏两人身材一般高,方路杰要是矮一点估计都要压垮下去了。
方路杰回头向门童挥挥手,说:“没关系,我送她回去。”说完半眯着眼睛倾国倾城地一笑,看得那门童一怔,愣愣地说:“诶!慢走!”方路杰看上去很清爽,除了步伐不太稳倒也不像喝醉的人。
他修养好,酒品也好,明明喝醉了,但表面上依然彬彬有礼,和没醉时几乎一样。门童看他扛着何家凡走着“S”路线,心想这是被何家凡那个醉鬼拖累得连路都走不好了,完全没看出来方路杰也是醉着的。
于是两个醉鬼上了路,在昏黄的街灯下一路横冲直撞。
在他们头顶上,上海滩的天空像沉淀了纸浆的灰色水池一样凝固着,一场暴风雨悬在云层里欲泄未泄。滚滚的雷声像一条条神秘的银龙一样在这个昏黄的时代里穿梭,绕着上海滩,绕着黄浦江,绕着北街新盖的公馆,绕着地下昏昏欲睡的人们,绕着这个漩涡的中心,把所有的风跟鱼统统地搬过来……
第五章
发暗的灯光下面,方路杰披着一件衣服坐在桌子前面核对着今天发生的各项进出帐。
并不大但还算精致的一间小房,中间拉一道帘子隔成里间跟外间,外间是平时工作的地方,里间就是卧房。桌子正对着的一扇窗还开着,木格子的玻璃窗扇在风里一摇一摇的,发出咯吱声,似是风雨欲来的征兆。方路杰站起来去关窗,修长的身形立在窗前,上半身微微探出去。
这间小楼是悬在三楼之上的一间小阁楼,虽然高一点,但是清净。唯一的那扇窗户正对着的,是现在日益繁华起来的浦东新路。虽然现在是半夜,但下面的灯酒霓虹却是正热闹的时候。华灯初上,歌舞升平,好一番喧嚣盛景。而喧嚣掩映下的,则是方路杰不愿意触及的另一番奢靡。
方路杰抬头看了看有些昏沉的天,估摸着一场大雨该来了。
他来这里工作也有三个月了,不知不觉他也有三个月未曾回过家了。这期间他托人给管家方叔带过信,交代自己现在过的很好,叫他老人家不必忧心。至于方万崇,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去慰问一句,只怕是要被不屑了。况且,方路杰现在心里还记着母亲的死,那一声爹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口的。当初他追问过老管家,老管家含泪说了,夫人当时是自己投井的,为了要向老爷以死明志,证明自己清白。可是这看在方万崇眼里却成了畏罪自杀。百般无奈无可辩,终成一世莫名冤。方路杰也无从计较个中怨恨,只有远远逃开了,装作看不见。
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把方路杰不知道神游到何处的思绪给猛的拽了回来。
方路杰一边把披着的衣服穿上,一边走过去开了门。在大厅里负责传送酒水的侍应生小五劈头就冲了进来,一把抓着方路杰手腕,脸焦急地紧皱着跟苦瓜一样:“方哥救命!小六快给人打死了!!!”
方路杰本来只管财务上的问题,大家最初也只叫他一声方先生。可是有一次大白天里来了一伙人闹事,当时厅里的保安人员白天都不当班,只有两个门卫。方路杰思维敏捷,又学过各式的拳脚功夫,最后是仗着他才连文带武地摆平了。何正威一高兴,对底下人说:“还不多谢谢你们方哥帮忙,以后多仰仗他。”于是就这么留下了方哥的称呼。
“怎么回事?怎么跟客人起冲突了?”
虽然不是自己分内的事,但人家找上门了方路杰也决定跟下去看看。原来,他所住的阁楼就架在大上海隔壁相邻的一栋楼,过来中间一道改架的楼梯就能直接到大上海。
小五拽着方路杰胳膊,急的都快哭出来。“我们哪有胆子得罪客人啊,实在是那些人抓着小六不放还一脸色相,小六一慌,酒水就撒到了那些人身上。我不敢叫保安,那些人好像很有背景的,闹到二爷那,二爷为了息事是绝不会保小六的!”
方路杰一听,眉头立刻皱起来:“明明是客人不对,难不成二爷还要帮着外人对付自己人?!”
“方哥,您是只管帐的,没见过这世道的黑。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哪有谁会当我们是自己人的,顶多也就是块垫脚石,踩进泥里,烂了,都没人会问的。”小五讲到心酸处,拿袖子直擦眼睛。“去年阿金的妹妹小银当伴舞被一位客人看中了,硬要收了做小妾。可是那样的地方哪有小银这样无依无靠的人的活路?迟早还不给大房折腾死。于是阿金就准备带着小银连夜逃。可是看中小银的人听说是当时的一个什么总长,二爷不想多事,居然就丢给阿金一包钱,硬把小银抢了送到那个总长的床上。后来阿金闹了很久,要讨回自己妹妹。但是隔了不到三天就没消息了,听说是惹恼了二爷,叫人打断腿扔进了黄浦江……”
小五说的话方路杰是听一句心里就寒一分,怎么也不能想到平时那位总笑着拍他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的二爷会是这样一个凶残暴戾的人。他不是家凡的二伯吗?难道家凡将来也会变成这样?!越想就越惊,心里都是些有的没的胡乱想法。
等他一回过神来,人就已经被小五拽着到了大舞厅里。
一世界的灯红酒绿,一世界的歌舞喧嚣。昏暗的环境里来回着各种嬉笑怒骂的人群。每走一步耳边都能听见酒水流淌的泊泊声,鼻尖闻到女子身上莺莺燕燕的脂粉气。
方路杰皱着眉,觉得有些作呕。他被小五拽着从人群中匆匆地穿过。
他这是第二次来这个大厅,明明记得上次没有这么多的人,环境也没这么混乱。整个的气氛都不一样的。他忍不住问:“我上次来时这里好像不是这样的。”
小五也不回头,说:“我记得那次,咱们整个大厅都被您的风采给震撼了呢。不过那次正好是初一,二爷要来巡场,所以初一那天对进门的客人都有诸多限制,保安也多,不会像平时那样,只要有钱,什么三教九流都能进来……方哥你看,就在那儿!”
角落的座位里围着四五个人,中间的桌子上一个男孩儿被他们压在上面,其中一个男人正拿着大瓶的洋酒往他脸上倒。那男孩就是小六,正手脚并用地死命乱挥乱蹬,偏偏手脚都被那些人按得死,喉咙里被酒水呛得连咳嗽的空隙都没有。那五个人一脸的猥琐相貌,脸上显得很兴奋。
方路杰当即非常气愤,双手攥成拳。可是他愣了一下:小六不是男的吗?怎么会……难道到了现代社会还有龙阳断袖之流?!……
方路杰年少时生活无忧,真正接触过的生活层面毕竟少。这些在小五眼里再寻常不过的事,他却连听都没听过。一想到这些恶心男人做过或者想做的肮脏事,方路杰就脸色一变,几乎要吐出来。然而就在出神的那么一小会空挡里,他人就已经来到了那桌前。
近距离地靠近那群人,方路杰只觉得恶心感一阵一阵的往上窜,像有什么正从那群人身上蔓延过来,连空气和声音都是脏的,让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想马上逃离这个肮脏的环境,不然他连气都不能喘了。
“不行小五,这事我处理不了……”
方路杰屏着气虚弱地说,脸色已经煞白的一片。他想转身走,小五却拽着他往前一推。“嘭”的一声,方路杰修长的身躯就撞在了那张圆桌上。
方路杰第一次如此的狼狈无措,前所未见的肮脏环境令他忘了思考脑子里几乎要爆炸。他无暇反应,只本能地用手撑住桌子站稳,但一触及满桌子湿哒哒的酒液他又惊得一缩手,直往后退。可背上贴上来肥嘟嘟的一堵肉墙,挡住了退路。他惊得一回头,结果看到一嘴放大的黄牙,还有扑面而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反应了。害怕?不,害怕已经是次要的了,他所感受到的主要是惊愕,一种对未知事物完全不敢相信的惊愕。还有随着这种惊愕而来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的强烈的恶心。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可他不愿意吸这里浑浊的空气。让他走,他一秒也呆不下去了。
“几位客人,这就是我们方哥,你们看看吧。”
方路杰正慌的昏头转向,却突然听到小五如是对那五个人说。他脑子里轰一声:小五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们看看吧”?好像他方路杰就是一件货品,正等着这五个肮脏的男人来鉴定!
那五个人醉得差不多,本来注意力都不在突然冒出来的方路杰身上。但是小五突然的这么一喊,那五个人都是极惊讶地一愣,五双浑浊的眼睛抬起来,最后就像钉死一样盯在方路杰身上。
“方路杰!”原本给小六灌酒的那个男人最先反应过来,酒瓶子一扔,直朝方路杰痴迷地靠过来。“方路杰。啊,你就是方路杰啊!传说何二爷可是收了个不得了的人物,我们早就如雷贯耳了,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啊!”那人很痴狂的摸样,一张恶心的脸激动得直抖。
方路杰觉得周围污浊的空气结成了一张网,困得他动弹不得。而这时堵在他身后的男人突然伸出双手将他死死抱住,连着双臂一同锁紧。
这一抱简直就毁灭了方路杰所能承受的极限,他整个人竟是惊得像是瞬间冻僵了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绷得僵直。
另外一边,小五见那五个人的注意力都在方路杰身上了,于是赶紧摸过去,拉起蜷在那咳嗽的半死的小六,带着他趁着混乱悄悄地逃开去。临走前他回头朝方路杰望了一眼,狠狠心咬牙,最后一扭头冲进了昏暗的人群里。
方路杰怔怔地看着小五小六逃走,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词。是在外国留过学的同学教给他的西方经济学名词,叫“风险转嫁”。
一种被人背叛的可悲感在心里像是过境的军队一样残酷地压上来,压的方路杰难过得真想大叫一声。居然连小五也来利用他,何家凡利用他,可他们是朋友。小五居然也利用他,虽然他们不是多深的交情,可好几次他打碎东西都是他帮着付了罚金,把事情压下来,这才一直保住他在这里的工作。凭什么他要这么对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