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我让他躲在桌子下面,你待会儿帮我掩护,别漏了破绽!”
“好,那我让人进来了?”
“嗯!”
外缘社是洪帮专门管理洪帮对外事宜的帮会分社,和内忍社互为内外,一同管着内外对洪帮不利的人和事的处置。上次在海关,程潜被海关一个部长用枪指了头的事就是他们处置的,这次外面盛传程潜被方路杰打,他们更加不能轻易放过。
“帮主,您现在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如果对郑某人有不满尽管说,但是方路杰的事情不能这么拖下去!”
郑克挣进门就是激愤不已的一番感慨,年逾四十的中年面孔上带着一股相当坚硬的气势。
季长青站在程潜身旁,不冷不热地咳嗽一声:“郑社长,你太失礼了。”
郑克挣是一个忠心而正直的人,任何时候都看得出来他身上那一股气势,像一颗风干的竹子,笔直的,宁可折断也绝不弯曲。他深邃的双眼看了程潜一眼,然后,右膝扑通一声跪下来。
“帮主!请你一定要让我亲手杀了方路杰!”
第二十二章
说不清当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屈身藏在程潜身下狭小的桌子底,听着外面有人砰然下跪,嘴里竟是求着要夺了自己性命的事。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程潜在洪帮中一直是他无法想象的地位,在他的下属的眼中,程潜就如同当年的皇帝一样神圣不可侵犯,所有的臣子对他顶礼膜拜,用生命和血扞卫对他的忠心。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显得局促,因为顾及此时躲在桌下面的他的感受。
桌子外面,郑克挣正直的脸孔对着程潜,语气慎重而恳切。“帮主,你是我们的帮主!洪帮从当年老祖洪秀全的后代中传递下来,哪一代的帮主都是我洪帮的神。现在外面已经传疯了,帮会内部更是闹的荒唐。您这么多年没做过一件不出彩的事儿,为什么这次就这么拖沓。一世英名建起来不容易,要毁掉却是旦夕之间的事啊,请您现在一定给外缘社一个准确的答复,否则今天我无脸回去见十二社的会众!”他弯腰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在那个人郑重地叩首一拜之中,方路杰的心里似乎就已经隐隐约约地预见了,他跟程潜的这辈子,
举步维艰。
隆冬的大雪莫名其妙地降下来了,昏天黑地地盖满了整个繁华如梦的大上海的街道。方路杰依旧在孙敬德的司令府做书记官,心里依然跳动着那时程潜激烈的眼神和充满情意的口吻。“这事不管发展成什么样,我会保住你!”
可是方路杰自己不是那样善于接受别人好意的人,他高傲,倔强,心底里充满了对别人的仁慈和善良。傻,但是深深地打动了程潜那颗在用钢铁武装起来的坚强的心。
方路杰不肯再停留在原地等着别人的帮助,那不是他的作风,尤其他知道,那个正准备要帮助他的人将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段启在司令府失踪了十来天,方路杰心里就像在风雪里煎熬。那个孩子才十六岁,那么胆小的一个人。来到司令府初见时,段启昏暗的眼睛看着他,瞬间就像绝地逢生一样,突然焕发出希望。他扑过来,双手拽着他衣服,哭喊,“方哥,方哥!”
孙世昌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方路杰不清楚。也是到后来偶然一次在司令府碰见了,才猛然想起来,他就是那次在大上海,拿一瓶酒从自己头上猛然砸下的那个混蛋。这样的人如今要挟着段启,方路杰不知道那孩子能支撑多久。因为在方路杰来时他就悄悄地说过,“如果不是方哥来了的话,我就准备去死了。”
段启在孙世昌的宅子里几乎是天天被关着的,丫鬟和佣人围着那么小小的一个房间和那么消瘦的一个小人儿。
“他还在闹?不肯吃东西?”孙世昌披刚从外面回来,手把外套搭在肩膀上,挑着眉毛问家里的下人。看那丫鬟垂首摇了摇头,孙世昌气的一手把外套摔在地上,重重地跺着脚,朝关着段启的小屋去。“妈的,真不想要命了是不是?!你当我孙世昌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小屋里的东西摆设一应俱全,是正经的用来招待宾客的客房。一个精致的小间,对门放着桌椅,往左就是一张高架的雕花大床。
段启就半靠在那张床上,手脚都缩着。昨晚下的那场暴雪到现在已经停了,天上苍白的光照着地面,空气里哈口气都能结冰。就这样的天气里,段启仍然穿着那天,被孙世昌从司令府拖出来的那身单薄军装。那军装的很多地方都有扯破的痕迹,可他不肯换,把厚实暖和的冬衣晾在床的另一头。
孙世昌推门进来,他眼光畏惧地闪了闪,却没有动,十根纤细的手指把膝盖攥得死紧。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你想演全了,是不是?嗯?”
孙世昌一上来就非常地凶狠,食指跟拇指用相当大的力道捏着段启苍白消瘦的下巴。
段启本来就在这样寒冷气温里冻得嘴唇发青,此刻身体也开始恐慌地颤抖起来。他一双惊慌的眼睛望着孙世昌,嘴唇哆嗦着。“我……我……”
“我什么?!……”孙世昌怒眼瞪着段启,“你以为我真对你有意思啊?我也就对你这幅身子还感兴趣,你要以为你这条小命在我孙世昌眼里能成为要挟的价码你可就想错了!”
“我……我……”段启哆嗦着,眼睛里荡出水光。“我不是想要挟你,我不敢……我就是想着,能不能冻死……你不放过我,我只能不活了……”
孙世昌肺气炸了一般,看着面前这个单纯呆滞的男孩,他突然邪恶地一笑。
“既然你要死,我不拦着,但是你死之前还得是我的东西!”
是预感到了孙世昌即将要做的事情,段启惊吓地惨叫一声:“我不!——”他缩身往床里面挤着,整个人惊恐地从嗓子深处发出惊悚绝望的叫声。他怕那种事,他最怕那种事。每次孙世昌就像虎豹豺狼一样凶狠地要他,让他从心底里深深地恐惧着那样的事。他双手死死抠紧床里面的横栏,不肯被孙世昌抓着脚拖出来。孙世昌拖他不出来,干脆一甩手,整个人直接蹬上床。
这给段启造成几乎灭顶的压力,他无能为力却充满绝望地乱挥着手臂,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大声哭喊。
孙世昌骑在段启腰上,双手蛮横地把他制住,让那张苍白的小脸向上面对着他,嘴里狠狠的:“你想死?行!我就让你不得好死!”
段启啊的一声绝地爆发般地大叫出来,声音隔了厚厚的院墙也挡不住。他双手死死揪着胸前的衣服,十跟手指在跟孙世昌争夺衣服的控制权里被自己抓的血迹斑斑。
孙世昌咬牙切齿,瞪着他:“不肯脱上衣?——没关系。”说着双手直接来到下面去解他腰带,换来段启癫狂的一声哭吼,然后那双流血的小手赶紧下来保护自己的衣带。孙世昌残忍地一笑,又伸手去拽他早就不剩几粒扣子的上衣。
段启被孙世昌猫抓老鼠般的戏弄折腾得狼狈不堪,整个人疲惫地和孙世昌的双手展开攻防战。他已然是强弩之末,给逼到了绝境,连哭都哭的嘶哑虚弱。
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孙世昌脑边响起,接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上他头。
“下来!”
方路杰站在孙世昌身后,手里是当初何正威“送”给他的那把勃朗宁。
癫狂的空气瞬间冷却下来,只听到段启咬着牙,在绝境里颤微微的喘息声。方路杰手上用了力,对孙世昌愤怒地一吼:“我让你下来!!!”
孙世昌爬起来,满不在乎地笑笑,从上衣里掏出烟,叼一支在嘴里。“方路杰,我正想你呢,你倒真自觉。”
“我不跟你多话,我要你放段启走!”
“方路杰,你根本就自身难保,你还想救人?!”孙世昌眉毛夸张地挑起来,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方路杰。
“今天能不能救人我说不好,但是杀个人肯定没问题。你别逼我!今天是我自己公然带枪闯进你府上,你就地法办了我张将军也无话可说,所以我今天没给自己留后路。孙世昌,你现在就该清楚我心里做了什么打算。”
“就这么随随便便让你带把枪闯进来抢走我的人,你让我以后的脸往往哪搁?全上海的人还不都得以为我这儿是南大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没关系,你让段启走,我留下。”
“方路杰,”孙世昌冷笑一声,“你这么说我可不信,你明知道我孙世昌是什么人你还敢留下,明摆着是想鱼死网破,我不会上你当。”
“风险越高回报越大,你这里这么多人还怕我?还是说你没胆赌一次?”
“你不用激我,这个赌啊,”他痞笑一声,不怀好意地看着方路杰。“我赌了。”
孙世昌大院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化,方路杰一手用枪指着孙世昌,一手牵着段启,慢慢地,在一众人的包围下退出了那间房子。
在快到大门的时候,方路杰把失魂落魄的段启拉到自己身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出去以后找洪帮,找季长青。我跟他说过你,他会保护你。如果他们有人追问你方路杰的下落,你就如实说。”
段启一双手掐着方路杰衣袖,颤微微地看着他。“可是你怎么办?你真要留在这儿?”
“你不用担心,我身后有张将军,孙世昌不敢真的动我的。你走。”
“可是……”
“别可是,你想继续留在这儿面对孙世昌?!”
一提起孙世昌,段启小脸就煞白。他哆嗦着往对面眯眼瞧他的孙世昌看一眼,最后犹豫地松开了方路杰衣袖。“方哥……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回来!”
“嗯!”
段启最后摇摆不定地看了方路杰一眼,咬着嘴唇,一扭头冲出了孙世昌的府邸。他慌张地几乎有些崩溃,一得到能逃走的机会,立刻就闭着眼睛恨不得一口气逃出这里。
段启逃出去不久,大概已经走远了,方路杰才放下了一直举着枪的手,一张淡漠的脸孔了无生气地望着孙世昌。
孙世昌站在方路杰对面,脸上得意的笑。
“方路杰,接下来你可就是我的了!”
第二十三章
“我也不是真心想救人,我只是觉得,反正我的命已经到头了,最后还能拉别人一把,也不少什么。毕竟段启才十六,他以后的日子还长。”
“可你想过没有,你自己也才十九,你干嘛这么早就放弃自己?”
“我觉得活着没意思。”
“那你觉得什么才叫活得有意思?方路杰你怎么不明白,生活就是这样,你最后关头宁可拉别人,你何苦不拉自己一把?”
“大概我这人生下来就这样,不喜欢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那你也不要死在我手上啊!你这样我好过?”
“谁让我认识你呢?你就自己认了这个亏吧。”
方路杰惨白的脸摆出一副无畏的笑容,眼睛微弱地睁了一下,接着又疲惫地闭起来了。
“方路杰,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别这么折磨你自己。”
方路杰摇摇头,“我不折磨谁,我真是觉得累了,困,你让我休息会儿吧——张少将军。”
张敬的将军府坐落在上海东郊的东大桥的正对面,那里是英法租界的交界,基本上没有几个人有地位,或者是有本事进出那里。
但是在程潜未曾见过方路杰的那一段日子里,方路杰几乎天天进出在那个充满权势争斗的竞技场。上海这个十里洋场,每天变更在权利与地位宝座上的人在自己孤独的兴衰荣辱里,漠然地揪紧心脏望着世界。方路杰用一双忧郁的双眼看这些人,到最后,他连为自己忧郁的心思都失去。大概是真的像自己说的,没意思,那么多人在一起,从自己呆腻了的位置爬到别人呆腻了的位置,永远没有尽头。你可以抬头看一看,看完之后大概就知道了。只要活着,明挣跟暗斗就不会有尽头。因为人的欲望不会有尽头。方路杰厌恶透了这个充满欲望与杀伐的悲观的世界。
将军府上最出名的建筑除了那座气派非凡的巨大豪馆,另外的就是那里面严格神秘的“洞察楼”。说是楼,实际上更像一座地下密室,分成两半,一半是训练密探和收集情报的讯息处,一半是专门审讯逼供的审讯处。任何一个真正有强大势力的组织,基本上都不会缺这两个地方。
方路杰之前的一大段日子都呆在讯息处接受训练,而现在,他呆在另外的那处。
沉重冰冷的锁链从审讯室的顶上垂下来,高高地把方路杰僵硬的手臂吊着。现在他身体已经有些反应呆滞了,对痛和冷没什么感觉。审讯室里吊了盏昏黄的灯,光从上面打下来,把他虚弱的身体在地上投出个淡淡的影。
因为有张并生的吩咐,现在他受到的待遇还好,人虽然给吊起来了,但是脚是可以着力的,不会像一般进来这里的人那样,光一条铁链就被活活吊个半死。但是这里有死规矩,进来先抽二十鞭。这里还不是张并生这位少将军的势力范围,他父亲定下的规矩,他连逼带迫的也没能动分毫。方路杰前面看上去还好,可是后背已经血肉模糊,白色粗布的单薄囚服被抽成一条一条,褴褛不堪。
他开始在混沌麻木的痛楚里渐渐感到昏沉,眼前的光线像是从遥远的水面上反射回来,时明时暗。在这样一片灰暗里,他眼前看到的是不久前程潜的脸。
“小杰,不管这事发展成什么样,我一定会保住你!”
程潜双手抱住他的脸,光辉熠熠的瞳孔深刻地望着他。
方路杰不知道什么时候默许了,让程潜可以这样亲密地叫他。这大概就像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永远想不起来何时初见的一样,方路杰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和程潜发展得这么亲昵。
“我其实记得你那晚慌张地喊叫我,记得你放下身份亲自背我,记得你训我是醉鬼以后不准喝酒。”方路杰眼睛半睁着,在心里和程潜悄悄地说话。“我是个性格奇怪的人,遇到你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我本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真的触碰到的东西。那是爱吗?大概是吧……”
远在千里之外的程潜坐在沙发里,面对窗台半寐了。半醒之间他看见方路杰那张俊秀孤独的脸,他抬着头,眼睛里含着水光,对他说:“程潜,我爱你。”程潜猛然惊醒过来,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恍惚地四处张望,找那个说我爱你的人。然后才渐渐反应过来,刚刚的一场,不过是梦。
季长青推门进来,连门都忘记敲。
“不好了,方路杰出事了。你还记得方路杰提起过的那个人吗?段启?”
……
“你们怎么这么糊涂?我说了压两天压两天,你们为什么总那么沉不住气?啊?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程潜?!当我是昏君?无能领导你们?!!!”
程潜召集了洪帮五社三堂八位势力领袖,在他的公馆中堂开了会。他怒火中烧,把面前的桌子拍得直震。这八个分别代表了洪帮八大势力的头目无论平日如何,此刻都不得不低头,向程潜请罪。
“这次是我们冲动了,帮主可以随意责罚。”
“责罚有什么用?方路杰你们能给我补回来?!张敬对我虎视眈眈多少年了,这次他明摆着要挑起我和孙敬德的争斗,自己坐收渔利。你们怎么就那么糊涂?这次如果不是方路杰把矛头拉到自己身上,你们不还真要张敬来看我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