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不想我叫他们别打你了。”
小季长青眼睛一瞪,像是多受侮辱一样僵着脖子看着程潜。程潜收起了一脸笑意,带点严肃的表情看着他:“你现在讲骨气顶什么用啊?莫名其妙的被谁打死都不知道,一点儿名堂都没闯出来就死,你那骨气留着给阎王老爷看啊?”
季长青偏着脑袋想了一下,似乎觉得程潜讲的有道理。“那你叫他们别打我了,我也不是故意来惹事儿的。”
“行啊,那你说,你刚刚干什么那么盯着我啊?”
这个问题似乎真的很让他为难,眉毛拧着,纠结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你看着像我爹。”……
这句话从那之后雷了程潜好多年,也真的好像就是上辈子注定的,程潜真的就从那之后开始照顾起长青。程潜后来问过季长青:我真长得那么想你爹?——一点儿都不像!……可我看着你就觉得亲切,就忍不住想跟着你……
新街区的酒会布置的热闹非凡,在中心花园的大花池周围摆上了整整一圈的宴会桌。现在是冬天,花池中本来养的都是些睡莲,这个季节是没什么可看的。但是围着花池周围的那一整圈金菊确实相当抢眼,明灿灿的颜色,在夜晚池水和灯光的掩映下格外婀娜多姿。菊花早都是过了花季了,这满堂的金色听说都是有名的花匠精心培养出来的,专为了装彩今天这一晚。
季长青到了之后就开始满世界搜罗美丽女孩子,想着一定要在今晚给自己大哥拉一段好姻缘。
而程潜两指托着酒杯,在水池边找了个僻静的场所独自站了。这样的场合,他还是觉得没多大意思,不如回家听大哥大嫂说说话、聊聊天。正好夜色朦胧,没几个人看清这水池角站的是谁,程潜这才偷得半时清净。其实大哥大嫂那样和谐恩爱的关系,在他眼里看来是非常喜欢羡慕的。他自己无事时也常思考,将来身边会多出这样一个知己伴侣,陪自己一起品味这人生的酸甜苦辣。
思考人生大事的时刻对程潜来讲是他心灵失守的时刻,这一刻看到任何美丽的东西都会没由来的心动。
跨过水池那头的酒台边围了很多人,他们似是在看什么热闹,人群里不时爆发出呼喝和催促,似乎是某个倒霉的人,对应酬没什么经验,被他们逮住了在猛灌。
方路杰已经记不清自己喝的第几杯酒了,只知道灌下去的酒快要顶到喉咙,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晃荡。他平时对酒场真的没什么经验,只是在别人一句一句的“来,敬你——不喝?看不起我啊”里一杯一杯地往喉咙里倒酒。到最后他真的撑不住了,双手撑着桌子喘气。“抱歉,我真的喝不了了。”
近旁的人个个都十分熟络的,拍拍他肩膀,围着他。“方先生海量啊,来!再敬你一杯!”
老实说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得,而这些人估计也是头一回见他,可就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热情的推酒,好像你不喝就跟他们结仇了一样。
方路杰感到胃里一阵绞痛,大概是酒精刺激得狠了,头也跟着又晕又痛。
他厌恶透了这里的气氛和这里的人,这种环境对他来说简直就像一个战场,他一个人在垃圾堆里翻越尸骸和泥浆拼死挣扎。现在围在他身边的这些人笑的没一个真心,他不认识他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可他们就是虚伪地装作熟络,打着光亮的名义来拼命地敬酒。
方路杰觉得很恶心,一半是因为喝了很多酒,一半是因为这里暗沉奢靡的空气。他心里压抑了很多东西,这段日子以来不断地积累沉淀,然后再压抑,再积累沉淀,他觉得这样下去他迟早从里到外腐烂掉,烂的只剩一滩肮脏的水。
酒精在胃里起了作用,方路杰忍不住用手捂着嘴冲出了人群。他现在与平时的穿着是完全不一样的,既不是闲时的大衣也不是正式的西装。程潜看到对面的人群里冲出了人,一身正统军装,腰间系着军腰带,看着像个年轻干练的军官。他一点儿没认出来那是方路杰,只知道眼熟的很,但就是想不起是谁。
第十五章
帮会大都和政府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程潜认识的各大政府要员都是不少的。他一直看着那位“年轻军官”冲出会场,俊挺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然后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方路杰吗!程潜心里怅然了一下,感觉似乎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上次见他是在“明仁”医院,感觉都是很遥远的事了。本来真心真意地想结交了这个朋友,一开始处的也是很融洽,就像是真的自家兄弟一样,可最后到底还是不欢而散了。之后听说方路杰违了他的意愿又回到大上海那边,从那时起就完全不再理会这个人的消息了。说实话,程潜因为那次在方路杰身上所受的挫败感,使他心中对这个人还是怀着不满的。当然,方路杰大概也对程潜没有半点情谊,估计对他这帮会头子也是心怀不满的。
虽然当时天色暗,但是程潜眼力好,借着满会场的灯光还是分辨出那军装的样式似乎是出自孙敬德的队伍。他微微皱了眉头,眼神也凝重起来。方路杰在大上海遭遇的那五个人中,领头的那个就是孙敬德的胞侄,叫孙世昌。季长青平日叫的“孙老黑”,指的就是这个从山东起事的大军阀孙敬德。那时为了方路杰,程潜还花了很大一番工夫和这个孙敬德交涉,可没想到现在方路杰已经在人家手底下当上官了,看来自己当时还真是多管闲事了。
程潜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焦躁,说不上来是不是叫给气的,反正现在是有一股莫名的火,让他非常冲动地想去再会会方路杰。难道自己看人的眼光竟然失准到这个地步了,明明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硬是给看成了谦谦君子,还卯足了劲要拉人家当自己的兄弟。这么想着,程潜真就迈开大步朝方路杰去的方向追寻过去了。他并没想好呆会儿见了方路杰要说什么,只是此刻失了理智,非常地想要看着方路杰那双眼,问问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路杰在一个僻静处很无形象地吐了,腰折下去,手扶着旁边的树,整个人被呕吐折腾得直颤。程潜还记得上次看他在医院里也是这样的吐,脸色非常的煞白,估计这会儿脸色也好不了多少。那回他吐是因为忍受不了自己曾经遭遇过的那些难堪事情,也似乎是极度的厌恶那帮龌龊人渣。程潜就不明白了,方路杰当时明明表现的那么抵触,为什么现在竟然能跟在孙敬德手下做事。难道孙世昌那个渣滓的舅舅在方路杰眼里真就那么有能?把他程潜都比下去了?自己当初可是那般的诚意都未能邀请到他入会。
方路杰本来头垂着,感觉五脏六腑都快搅成一个结。他难受得要死,全身一阵阵地脱力。可是背后忽然的视线令他猛地惊了一下,回过头谨慎地看向身后。
“别紧张,是我。”程潜手里还托着酒杯,一身正装风度翩翩。而方路杰又是一副惨兮兮的摸样,这都是第二次在这个人面前吐了。
方路杰勉强直起腰,昏昏然地看着程潜。本来程潜觉着方路杰看到他就算不多么客气,但至少还是会说两句话的,可是没想到方路杰就那么看了程潜半天,然后一个字没说,转头就走。
“你这是什么意思?大户人家的少爷都是这幅架子?”程潜恼火了,朗声一叫,追上去拽住方路杰胳膊。他程潜在道上混迹了这么多年,已经很久没有人敢拿这种态度对他了。他方路杰凭什么?“不要以为我曾经欣赏你你就多金贵了,你不要低估了我程潜的脾气。”
“我现在真的说是丧家犬也不为过了,哪还来的金贵,程帮主真是爱说笑。”本来方路杰不打算拿这么恶劣的态度对程潜,只是想避开他,不要节外生枝了。可是程潜开口的那句话实在是过分了,方路杰落难的身心早就处在爆发的临界点了。
程潜拽着方路杰,眉头严肃地皱紧了,眼睛蓦地一瞪。“你哪来的火?在我面前你发哪门子的火?!”
“我无心跟你争执,请放开我。”
“不、放!”程潜眉毛拧着,拿出一股小时候才有的野蛮气势。他知道自己这话说的很没风度,也不像他平时的作风,但这回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控制不了了。“你告诉我,为什么在孙敬德手下做事?因为他是司令我是黑帮?告诉你,这些什么司令大帅全都是土匪出身,你以为跟着他们你就高贵了?跟我程潜就贬了你的身价?”
“你这人怎么……无理取闹!”方路杰也懵了,不明不白地被人发了这么一通责问。他使劲去挣程潜钳子似的手掌,实在挣不开,干脆就一手拐朝程潜脸上撞过去。
方路杰从心底里坦白,他真的没想打黑帮老大的脸,况且堂堂洪帮龙头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打就打得到的。可是出乎意料,方路杰那一撞就结结实实地招呼到程潜脸上了,一点力都没浪费。
程潜被打得后退几步,脸偏向一侧。他整个人就如同被幼兽偷袭到了雄狮一样沉默了,全身散发着一股威严的寒气。方路杰也心跳漏了一拍,无措地僵在那里,看着程潜。
程潜啪的一声把手中的酒杯扔出去,半抬起头看向方路杰,问:“你怎么还不逃?”
方路杰僵住了,知道程潜这是真的发怒了。他注意到周围突然人影绰绰的,那都是程潜的保镖。自己刚刚打了他们老大一记他们都是看到了的,估计正等着程潜一个手势就要冲过来把他撕碎了。方路杰漠然地一笑,直直的看着程潜。“我不跑,我打了人,后果我自己担着。您程老大要杀要剐我都不躲。”
程潜也是冷笑一声,黑帮里混出来的冷厉全透出来。“别装的那么有骨气的空架子,你那一套我看够了,又虚伪又恶心。”
方路杰把手攥了,忍气看着程潜。最后把头一转,干脆不搭理他。
“干倔强什么啊你?你有什么好矫情的,你在我程潜眼里算个什么东西?”
“你不要越说越过分了,我招惹你了啊?”方路杰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就不明白今晚这程潜是怎么了,一股一股莫名的火直往他身上发。就算自己当初辜负他一番好意,但也不至于如此啊,当初见到的程潜明明不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程潜并没拿捏分寸,就想一股火发了痛快。“你还装什么装?当初孙敬德那个侄子在大上海那么玩儿你,衣服都当众脱了精光,你倒好,隔月不到就巴巴地投到人家舅舅手下。”他恶意地冷笑一声。“看来当时真是我多事,打扰你们好事儿了,也难怪你一再不肯入我手下,现在想来是我强人所难了。”
“程潜!——”方路杰气的发抖,胸腔剧烈地上下起伏。他死死咬着嘴唇,愤怒,屈辱,悔恨还有很多不明的情绪在他心里和脑子里乱斗成一窝蜂,整个人要四分五裂了一样。“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他气的不断喘息,感觉肺里的空气只能出去不能进来。一时间连着本来就不清不楚是视线也跟着昏暗了。
大上海遭遇的那一次是他这一生的噩梦,也是一辈子抹不掉的污点,要不是那晚遇到的那些糟糕事,他现在又如何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方路杰狠狠地咬着牙,心里一股莫大的悲愤不断地涌上来,让他喉咙里一股气直往上冲。他自嘲地苦笑一声,一只手抬起来盖在脸上。“您程潜老大风光无限,哪里看得起我这种肮脏小人。你想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哪有反驳的余地。我知道你刚刚的话已经说的够留情面了,那个字你都还没说出来呢。当初你真心实意地邀请我入你的洪帮,这是多大的面子啊,可我就是不识抬举。可是现在却跑到孙敬德手下去……”他另一只手在衣袖下面死死地攥起来,瑟瑟直抖。突然他把脸上的手放下来,通红的双眼望着程潜就像一头发疯的困兽,他失控地大叫一声:“我方路杰就是贱!——”
他现在这个没了风度失了教养的下作样子真的是让最近一段浑噩的处境生生逼出来的,再这么下去,不用程潜这么逼他他也会疯掉的。他现在真是都忍不住想,当时要是答应程潜就好了,自己何必装着那么清高调,要是自己当时在医院里点头了,现在哪至于如此啊!
方路杰以前怎样也不会生出这么没出息的想法,他就算不是多么心高气傲,但也是十分倔强性子的。现在一番折腾下来,他才知道世道是真的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你想清清静静地活着,你的一辈子就越不得安宁!
方路杰吼完之后全身就失了劲,颓然地在旁边的的树身上靠着,最后就沿着树干滑下来,在地上坐着。
“还有什么难听话想说的?你说,我听着。”他手臂圈着膝盖,头就埋进臂弯里,把脸深深地埋起来。以前这颓废软弱的样子他是绝对不会让人看到的,可是现在什么教养、什么风度、什么骄傲全都抛在脑后了。他把头埋在臂弯里,把自己整个人藏在黑暗里。他忍不住在心里小声地叫着母亲,他现在真的难过透了。
第十六章
那晚,程潜把方路杰带回了自己的公馆。两个保镖左右夹着直接带上汽车离开了会场,只留了一个手下给仍然四处寻觅未来嫂子的季长青留口信。
方路杰斜斜地半躺在后座里,半睁着的双眼朦胧地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和偶尔遇到的昏黄路灯。
刚才他自暴自弃地说了那番话之后,程潜就突然沉默了。然后他毫无征兆地走过来,双手蛮横地提起他衣领。“你跟我走!”那是非常凶狠的一句话,眼睛瞪得吓人。方路杰愣神了好一会,然后就踉踉跄跄地被他一扔,甩给了两个手下,接着那两个手下就把他甩进了这辆车里。
车子在路上毫无节奏地颠簸着,方路杰头不断地摇晃,可是他觉得很舒服,有种脱离了现实的虚无感,又轻又飘的,像在云雾里。酒精的迷幻作用在这时起到了很大的醉后效果,并不多难受,相反很舒服。
方路杰眯着眼睛,突然提起嘴角笑一笑,问前面甩他进来的那两个保镖:“一般,打了你们老大的人都怎么处置的?”
“看情况而定,最严重的是切肤剔骨。”没开车的那个青年没什么表情,头都没回一下地答了一句。
方路杰哦了一声,眼睛闭起来。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是被吓到的反应,反而是有些悠闲。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凌迟处死的话,肯定要当众脱掉衣服的,多难看……换一个吧。”
前面的那青年只当是方路杰一句醉话,冷冰冰地说:“这由不得你。”
可是方路杰就像喝醉了的疯子耍酒疯一样胡乱地挥着手,叫道:“当众脱衣服,我不干的!换一个!换一个!……”他人醉了,可是上次在大上海受过的侮辱他心里抹不掉。他即使人不清醒了,潜意识里还是死死地抓着他人生里最后的一点尊严。
方路杰第一次像这样失态地醉酒,也许是真的喝太多了,也许是心太累了,混沌了。他只知道自己快要不是自己了,他急迫地想要改变现在他糟糕的人生环境,想要立刻停止肮脏的世界越来越深地把他吸进去。
最后方路杰闹了一会儿突然安静了,趴在后座的沙发上一动不动的。
前面的两个保镖以为他折腾累了,睡着了。
方路杰面朝下伏在沙发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那双曾经一直像被温泉浸泡过的玉石一样温润清亮的眼睛,现在很暗沉,就像一潭搁置不动太久了的水池,乌黑的,连风都吹不动。蓦地,眼泪从那双眼睛里滑下来,透明的颜色叫人心惊。
那两个保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反应过来时方路杰已经从后座里消失了,车门开着,呼呼地往车里灌着冷风。而车外面是正在路过的巨大斜坡,至于斜坡下面有多深,有什么,他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