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时刻冷静、永远冷静。”——不知为何,孟元竟为梁青分辩起来。
“不啊!”胡风一叹,“我看你就一直很冷静。”
说来也怪,楚铎和梁青都已是五十上下的年纪,本该沧桑阅尽、宠辱不惊,而孟元十七八岁,正该热血沸腾、冲动鲁莽。怎么……就反了呢?
胡风想不通孟元这超出年龄的心态从何而来,故而他认为孟元是天才——做老大的天才。
别笑,做老大也是要天赋的。
胡风对此深有研究。记不得哪一天,他望着孟元,突然就有了异样的想法:
既然找不到合适的大树靠,为什么不造一棵完美的出来呢?
孟元终于明白胡风看自己的眼神,为何总是充满赤裸裸的欲求……
39、提线木偶
风雨欲来。
楚铎的大院里,这几天气氛压抑得很,人人谨小慎微,说话都不敢大声。
但楚铎的愤怒,并不会因为他们谨小慎微就压抑下去。
事实上,一天抓不到胡风、孟元泄恨,他就一天更比一天暴躁易怒。
就连郑天,都开始躲着他了。
可惜躲不过。
楚铎一个电话,就把他叫了过来:“孟元那个哥哥,找到了没有?”
郑天沮丧地摇摇头。
“废物!一群废物!”
楚铎一边骂,一边后悔,当初威胁孟元时,就该把他那哥哥抓在手里才对。就不至于打草惊蛇。就不至于迎来如今这个局面。
如今是个什么局面?
混乱、松散。唐虎投靠梁青,令楚铎实力受损的同时,威严更是大大动摇。这就好比两军交战,从前都是小打小闹,你偷我点军粮,我缴你匹弹药,但如今,梁青直接夺了他座城。
不仅如此,还抢走了他的军师和先锋!
若真是战场,楚铎这主将已该输的痛哭流涕。
唐虎的背叛,令楚铎在本城不再一手遮天,胡风和孟元的反出,更是让他心头呕血。
楚铎愤怒到无力再怒,竟渐渐生出股子颓废感。他挥了挥手,叫郑天退下:“多带几个兄弟,把阿婕接回来,现在不太平,我不放心她在外边。”
“是,大哥。”
郑天应了一声,就走出楚铎书房。看到楚铎那一刻疲态,郑天心里颇不是滋味。他暗恨自己粗人一个,不能替楚铎分忧。
还恨自己无用,抓不到孟元还情有可原,毕竟他在梁青的保护伞下,可连他那个普普通通的哥哥都找不着,实在有些失职。
并不能算他失职。卓一从被苏平带回家就闭门不出,无怪他找不着。
何况,就连苏平,这时也找不着卓一了。
他本来趁着卓一休息,躲在画室看卓一的作品。他还在思忖着等到带卓一到美国看过病、生活步上正轨后,给他办一个小型画展,逐步将他的才华展露给世间。
于是他看卓一的画。
卓一已经不再画人体。他画火。他在画布上燃烧各种形态的火焰。
有烈火熊熊。有残烛将熄。
他画中的世间,苏平已经不再能明白。
等苏平从画室出来,就发觉卓一不见了。
这几天过去,卓一一直安安静静在家呆着,苏平以为他不再胡思乱想,只等着他修养好身体,恢复健康心脏,便带他乘飞机去美国,换个环境,治病、画画、忘记过去。
他已经这么努力,但卓一还是不要。
是的,卓一不要。卓一什么都不要,只要孟元。
他像梦游一样在街上走,不知该往何处寻觅。
这时苏平追出来。他劝卓一回家。孰不知他这一劝,根本就没站对立场:对卓一来说,何处是家?有孟元的地方才是。
无怪卓一不听劝。
无怪卓一剧烈挣扎。
挣扎的狠了,苏平便撒了手。他撒手不是因为他敌不过卓一,他撒手是因为怕卓一心脏不能承受刺激。
感情是种博弈,你一在乎,便输了。
苏平在卓一面前输的彻底:“好吧,我带你去找孟元。”
说这句话的时候,苏平并不指望卓一能理解,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更像在说服自己。
然而卓一回过头来,那模样便仿佛他听懂了似的。
苏平心里一跳,然后他重复了一句:“孟元,带你去找孟元。”
卓一还是听不懂,但每听到“元”字,他眼睛就会抬起来直视苏平,等苏平不再开口,他才含混吐出一个字:
“元……”
这个字说的并不太清晰,但不妨碍苏平听懂。苏平说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他既振奋于卓一还能对个别字眼有反应,又悲哀于那字眼是孟元的名字。
孟元的!而非苏平的——苏平早被打包扔出卓一的世界。
苏平咬了咬牙,终于坚定了心思:“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苏平驱车来到饺子街时,忽然感觉处处不对劲。临到卓一和孟元家中,他便踩下了刹车。
卓一早已迫不及待,慌慌张张去推门下车。
但推不开。
苏平将车门锁死了。
卓一用力拍打车窗的时候,苏平在向他们家那个方向张望。每个方位,他都看到精光四射盯着那间斑驳房门的壮汉。
苏平直觉不妥。
直觉不妥的他给楚婕打了个电话,这才知道出事了。
这才明白,孟元为何将卓一交给自己。
他明白了,卓一却还不明白。卓一质问似的盯着他,用眼神要求他开门。
苏平没办法,指给他看那些伏兵。他本有些忐忑卓一能否理解,没想到卓一很快就理解了。
理解到孟元有危险!
他于是更慌张去抠车门,试图出去。出去干什么?他不知道。但孟元有危险!孟元有危险,他不能什么也不做……
苏平腾出双手去压制卓一,将他牢牢按在座位上安抚:“一一,你别这样,你帮不上忙的!”
片刻卓一就安静下来了。苏平以为是自己的安抚起了作用,低头却看见卓一脸色灰败,双眼空洞——大概他想到自己挣扎亦无用。
想到即便下了车,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想到这么多年,带给孟元的只是牵累。
那么至少,为他做能做的一件事——保重自己,等他回来。
接到苏平电话时,楚婕已经被一众保镖拱卫着回到楚铎那儿。
听到苏平问她孟元出了什么事,她组织了下语言才开口:他背叛了我爸爸。
说完这句话,她嘴角勾了勾,无声苦笑。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成为朱丽叶那样的故事人物,虽然悲情,但也浪漫。
如今却只有悲情。
孟元只是孟元,不是她的罗密欧。
他背叛的这样干脆利落,心中大概从未想起还有楚婕这样一个弱女子会左右为难。
楚婕其实也没什么好为难的——她连自由都没有,又能替谁去为难?
孟元的确没考虑过楚婕会为难。
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那些无关紧要的,自然被排除在外。
此刻他考虑的,是梁青的任命:梁青要他整合自己带过来的人和唐虎的人,以唐虎原有的地盘为根据地,向外扩张。
孟元知道,扩张是假,和楚铎正式开战是真。
楚铎毕竟不是任人捏扁搓圆的面团,楚铎是被激怒的野兽。这只野兽已经盘踞在唐虎原来的地盘长福区,张开血盆大口就等自己这些人送上去。
不用深想,孟元便明白:梁青这是要他们打头阵、当靶子,吸引住楚铎的火力。
毕竟他们是才投奔过来的新弟兄。
毕竟新弟兄的命,比不过老弟兄珍贵。
纵使不服气,也没用,因为拳头大的说了算。
好在孟元早存了些心思,故而此刻才能推诿——
他坐在轮椅上,双腿都缠着绷带,左手还吊在胸前,“老大,我这副模样,真出不了战。”
梁青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看过来时,孟元便在想对策,想梁青若拒绝、若戳穿、若翻脸,他该怎么办。
好在他想的这些计策都没用上,梁青看过他,平平淡淡转过头来,看着唐虎:“小唐,那就你来吧。”
唐虎已经不小了。但梁青要叫他“小唐”,他也只能应着。
就像梁青要他去闯虎口狼穴,他便只能去闯——毕竟,他没孟元那一身伤。
要紧的不是一身伤,胡风坐在角落暗自思忖,要紧的是阎王。要紧的是孟元合阎王的意,因此梁青才对他手下留情。
薄情寡义的梁青,难得竟对孟元爱屋及乌。
梁氏集团的这个“商务会”,开到这里便算结束了。
孟元转着轮椅往外走,冷不防唐虎拦下了他。
“大哥,有事儿?”
唐虎一笑:“当不起!阿元,现在我可当不起你这句‘大哥’。”
“当得起。大哥对我有恩,孟元不是狼心狗肺之徒。”
他这一说,唐虎想起当日乱战,没想那一声吼,孟元还真记在心里。
唐虎摇头苦笑,话题却陡然一转:
“阿元,命攥在别人手里的感觉,怎样?”
孟元不奇怪他这样问。命攥在别人手里,自己便只有如提线木偶,别人叫东,便不敢往西。这种滋味,自然难受。
“大哥,楚铎虽然人多势众,但梁老大的意思,或许只是要你们牵制住他,到时围魏救赵,自然解了你的围,你别太忧心。”
“呵呵,你也说是或许了!”唐虎又是苦笑,他从心到口是苦的,除了苦笑,再没别的办法。夹缝求生,怎就这般不易?
“阿元,当初是我对你不住,接下来一战,我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余下的弟兄还望你多照顾。”
“唐老大怎么这会儿就说起丧气话来了?”却是胡风,神出鬼没凑上来。
唐虎干巴巴笑了两声,他对胡风是越来越看不透,曾经以为他只是彭江海的人,后来才知道是楚铎的,谁知到现在,他摇身一变,又成了梁青的人!
唐虎觉得有点可怕。
梁青埋这么长一条线可怕,胡风能安安稳稳甚至悠闲自在地做这么一条“线”,更可怕。
可怕归可怕,已经都影响不到他了,即将背水一战,他有没有命回来,都还是个无人能答的问题……
送走唐虎,胡风推着孟元轮椅向前:“阿元,如何?我跟你说的话,你该考虑好了吧……”
40、脚踩两只船
长福区的械斗发生在黎明时分。
环卫工人开始清扫大街的时候,条子已经控制了局面——当然,所谓“控制”,也就是清理战场残余:
活着但是跑慢了的,拷起来;
死了的,简单包敛;
半死不活的,先送去人道抢救。
好不容易清理完这个战场,就听说相隔有点远的另一区,发生了规模不输此地的另一场火拼。
——梁青于楚铎,当真全面开斗。
说全面,其实也不恰当,梁青使用的更像是游击战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甚至此地的一枪还没打完,另一个地方的枪就又打响了。
这么混乱不讲理的打法,让楚铎被动而狼狈。
他深恨梁青不敢面对面堂堂正正跟他打一场。
恨也没办法,梁青的意志,不可能以楚铎的意志为转移。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楚铎节节败退、眼看不支的紧要关头。
但就是在这么个时候,梁青的意志却不得不转移了:
他不得不暂时罢手——因为条子的介入。
梁青有些不明白。他行事已经够小心,不但打过招呼、做过铺垫,还费尽心机将火拼规模控制在政府忍受范围之内。
就是对情人,都不一定这么体贴讨好。
所以他不明白条子为什么这么快介入。这次他和楚铎火拼,注定实力都会受损,这番洗牌,对政府显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莫非他们是担心自己大获全胜,将楚铎的势力收归麾下,从而坐大一方?不要说他无心收拢,即便有心,这么大的地盘,他也收拢不起来啊。
所以梁青不解。
梁青疑惑的时候,楚铎也在疑惑着。
疑惑是谁出手相助。
郑天对他的疑惑十分不解,因为事实就浅显地摆在眼前——
“这不是大哥你让苏景仁帮忙的吗?”
楚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世上的事,当然没这么简单。
表面看起来,的确是楚铎求苏景仁出手,但不看表面呢?
不看表面看内里,苏景仁之所以出手,是被逼的。
被楚铎逼的。
楚铎威胁苏景仁,不出手的话,就将他那见不得光的证据抖出去。
这句话一听,苏景仁当即就软了。
梁青随即罢手,楚铎稀里糊涂地得到了喘息的时间。
之所以稀里糊涂,是因为楚铎不知道那“证据”是什么,他只是在数小时前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一道陌生声音告诉他可以这么做——可以威胁苏景仁。
楚铎当时正一个头两个大,接到这电话,他决定碰碰运气。
也不全是碰运气,他早就在质疑苏景仁为何执意与他结盟,所以他直觉就信了电话里的人。
所以他稀里糊涂——糊涂于那证据是什么?苏景仁怎么就误会自己拿捏了他的把柄?电话是谁打的或谁主使打的?这个打电话的人为什么好心帮自己?他就只是出于好心吗?
……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问题太多了,楚铎干脆不再去想。
稀里糊涂、但活着,总比明明白白、却死了要好。
……
胡风紧紧握着孟元的手。
手里……塞了一张车票:“阿元,你快走吧,趁着梁青还没反应过来。”
孟元也不推辞。他坏了梁青的好事,当然不肯留下来送死,不过——
“先生,你把身家性命压在我身上,是不是赌的大了些?我的赢面比起梁青,实在小太多。”
“身家性命?”胡风一愣怔。
随后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想什么呢?谁说我在赌了?”
孟元看了看手上车票,又看看胡风,面色疑惑。
胡风这时已正色:“阿元,我的确帮了你,不过除了你我,又有谁知道?”
孟元这才明白过来。他以为胡风是跟他在一条船上,殊不知,胡风是脚踩两只船。
或者,孟元还称不上是一条船,充其量不过是条救生艇,被胡风从梁青这艘大船上提前放了下去。
要说赌,胡风的确也赌了,不过并没下一分本钱。
他只是动了动心眼,又动了动嘴皮子。
就军师这门职业来讲,心眼和嘴皮子,就是战斗力。
孟元满怀对胡风的佩服踏上了一列远去的火车。
他双脚离开了自幼踏足的土地。他开始战术性逃亡。
孟元踏上火车的时候,苏平和卓一刚到机场。
卓一的出国手续前几天就办下来了,但那时心肌炎没完全恢复,苏平不敢带他上飞机。
卓一这辈子第一次到机场,直到走进登机楼时他还迷惑不已——迷惑了一瞬,便反应过来。
这时距离他们登机还有一个小时,苏平手持登机牌,犹疑不定。
他在自己去安检排队留下卓一休息、还是拉卓一一起排队以免他逃跑之间,犹疑不定。
很快他不必犹疑了。卓一已代他做出决定。卓一跑出了机场。
苏平紧紧跟出来,他追上卓一后一反平日温柔,二话不说拉着他重新走向安检。
他知道温柔已经帮不了他了。如果想留住卓一,他必须强硬这一次。
拉拉扯扯,已经有不少人看过来,忽然一个女人向着他们的方向惊呼一声,苏平下意识回头,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