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者——尽余欢

一把刀抵在卓一动脉！

刀是卓一自己的。持刀的手也是卓一自己的。正在淋漓渗出皮肤的血珠，还是卓一自己的！

苏平怔怔松开了手。

对这一切，逃亡中的孟元毫不知情。

他辗转了几趟火车，买了三个假身份证，住同一家宾馆从不超过一晚。

也许他根本没必要这么谨慎，梁青即便知道了他在暗中使坏，也无暇分身来追拿他。

真正该急着追拿他的苏景仁，可惜，苏景仁根本不知情。

知情人梁青深深地后悔着。如孟元所猜测，他和楚铎的战局陷入胶着，此时自顾不暇。

他没想到那枚U盘对苏景仁如此重要。那枚U盘因为来自大哥的那位特工“朋友”，他竟本能的对它有些讨厌，他竟没仔细看过，他竟轻易地就交给了孟元！

他竟因为孟元是大哥的弟子，就对他起了爱才之心！就疏忽了对他的戒备！

还有胡风，派他楚家卧底，他竟隐瞒了苏景仁对楚铎的态度！若是早些得到消息，此时主动权一定尽在自己手上，断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梁青想到此，胸前一阵绞痛，他从抽屉里摸出药来，来不及不数清粒数，直接倒进嘴里咽下。

顾不上了，梁青想——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他的时间有限，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

他只想把事情闹大，闹到不可收拾。

他现在才看清自己并不只是想为大哥报仇而已。

他想把自己置之险地、死地。

是的，他承认他变态！他在寂静的书房里捂着心口，疼得面孔扭曲：“大哥，如果我为你快死了，你会不会回来？会不会？！”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从前梁青这只虎比楚铎这只稍雄壮些，占尽了上风，受伤的总是楚铎。

后来楚铎拉来了外援狮子，伤的那个就成了梁青。

再后来，梁青这只伤虎被逼急了，变成了疯虎，一通乱咬，伤人伤己，奉行的原则似乎只有一条：我不好过了，谁也别想好过。

确实谁都不能好过了。但最不好过的还是梁青自己，因为作为一只虎，他再怎么狠，都狠不过狮子。

然而，就在梁青这只疯虎力量折损的差不多，眼看就要不支倒地时，狮子却忽然退了。

因为苏景仁倒台了——巨额受贿，他一夜之间被双规。

梁青得知后冷笑，孟元这时机，抓得好准——

先让他们斗个人仰马翻、两败俱伤、力量十不存一，然后才出手。

冷笑完，不顾夜色已深，梁青带上人，直奔楚铎老本营而去——此时苏景仁双规，白道正乱的自顾不暇，没有人会跳出来阻拦。

苏景仁一倒，楚铎就知道不妙。

知道的太晚了，梁青已经来了。

梁青气势汹汹，仿佛世间没什么能阻拦他与楚铎大干一场。

楚铎积累已久的怨愤终于爆发：“梁青，老子跟你结了什么仇你这么丧心病狂？！”

梁青精神特别好，他彬彬有礼地笑了笑：“楚铎，咱俩没仇。”

楚铎几乎被他这句话噎死。

好在梁青又开口了：“和你有仇的是我大哥。”

“你大哥？我都没听过你有个大哥我去哪儿跟他结仇？！”

“他有个花名，叫‘阎王’。”

“耳熟，不过还是想不起来。”梁青层层包围之中，楚铎竟淡定下来了，当真站在那儿回忆起“阎王”这个名字。

“其实，他和你也没仇。”——又一句噎死人不偿命的话从梁青嘴里吐出来。

“梁青，要么各凭本事打一场，要么你就滚回家去，何必占口舌便宜！”——楚铎看出来了，梁青是随口胡说玩他呢。这就好比猫捉耗子，捉到了往往不急着弄死，总得玩一会儿。

楚铎尊严受损，梁青很是歉疚：“楚老大，我说的是真的，你只是无意中伤了他一个朋友而已。他这人没别的缺点，就是有点霸道，你看，为这点小事，就杀上你那儿，结果呢？自己受伤不说，那朋友还不领情……”

梁青脸带笑容、语气缓缓，便仿佛在讲个无关痛痒的小故事，众人听着，谁都没想起来打断。

然而短短两句，梁青讲完了。

讲完了他脸色骤然阴沉：“楚老大，你本来挺无辜，但你不该伤了他！因为，我也没别的缺点，就是有点霸道……哪怕，就像别人不领他的情一样，他也不会领我的情……”

楚铎脸色完全沉下来：“梁青，你也不必再找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借口，你我斗到现在，怎么也是个不死不休的结果！”

梁青一笑：“不死不休？说的好……若非楚老大问起，我也不想讲废话来着，那咱们就开始吧？”

41、尘埃落定

孟元回家的时候，谁也没惊动，连胡风也没有。

守在他家附近的伏兵早被楚铎撤走了，填补与梁青连日恶战的损耗。

虽然如此，孟元还是很小心，他进屋后一直没开灯，怕仍有人惦记着他的踪迹——哪怕他心里清楚：惦记他的人，此时都已经自顾不暇了。

一进屋，不顾身上脏臭，孟元仰头躺在床上。

他无比思念这张床。

不是因为认床，是因为这张床残留有卓一的味道。

孟元把鼻子埋在枕头上，直到呼吸窒闷，才抬起头来。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关机很多天，直到今晚才开机，因为很多事，都会在今晚尘埃落定，他必须知道一手消息。

他接起电话，以为会是胡风，孰料电话那端的声音慌张惊恐：“阿元，你救救我爸爸！”

是楚婕。

一听到苏景仁落马，楚铎就已经让人带楚婕走。

从保镖的仓皇神态和粗鲁动作中，楚婕知道是真的不妙了。

她一生恨楚铎混黑道，害死了她母亲，如今楚铎真的要自食苦果，她才发觉，比起恨，她更希望楚铎活着。

她才发觉她再怎么恨，这么些年过去，只有楚铎才是她行走世间的最大仰赖和依靠。

他是她骨血相连的父亲。犯过再多错、亏欠过再多人，他也是她的父亲！

那一刻楚婕慌了。她发觉的这么晚，晚到楚铎即将丧命！

慌不择路，她拨通了孟元电话。

但孟元只回给她沉默。

楚婕在这沉默中一点点清醒回来——孟元不是她的骑士，在关键时刻出现、披荆斩棘、排忧解难、斩破一切痛苦、只余平安喜乐……

孟元什么都不是，只是她父亲的一个敌人。

楚婕再不迟疑，挂断电话，转向几个保镖：“请你们别管我了，去救我爸爸。”

放下电话，孟元发了会儿呆。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这样冷血。

他重新在床上躺下，少了卓一，这张床好像怎么也暖不热。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又响了，这次是胡风。

“好消息！”胡风很兴奋，“楚铎完了，梁青胜。”

“比起梁青胜，我更希望楚铎赢，”孟元微微皱眉，“没有人会喜欢梁青那样的对手。”

“哈哈，你听我说完啊，”胡风压低声音，“梁青赢是赢了，却在回来的路上就犯了病！”

“犯病？什么病？”

“心梗。已经送去抢救室。现在他手下那班人马已经开始争权了！”胡风声音压抑，却带着股子兴奋。

“阿元，明天我们见面吧，唐虎那帮人和你从楚铎那里带过来的弟兄，你赶紧想想有多少靠得住的，赶紧把班底组起来，嘿嘿，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现在一片乱象，你我合作，好好利用，一定能扎稳脚跟！”

孟元沉吟了一瞬，“好，明天见面。”

……

苏平坐在沙发上，感觉筋疲力尽。

他母亲躺在卧室床上，仍在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呻吟久了，见苏平不理会，她便谩骂起来。

她骂的自然不是自己的儿子，她骂的是卓一。

做了四十多年的体面人，如果不是打击太大，苏太太大抵不会这样恶形恶状。

但是，她受的打击实在够大了。

苏景仁双规没多久，就已经开庭审判，他高额受贿、滥用职权，证据明显，最好的结果，也是无期徒刑。

苏母感觉天塌地裂，无法承受。

无法承受的她必须找个肩膀来撑着，所以她投奔儿子苏平。

苏平给她的第一句安慰是：“妈，你别太伤心，爸爸是罪有应得。”

苏母当即失控，甩给他一个耳光。

苏平苦笑：“妈，你累了，以后我会照顾你。”

这句话稍微像样，苏母这才走进客厅。然后她就看到了卓一。

卓一自然也看到了她。

看到她的瞬间卓一都忘了动弹，他心里一片杂乱，愤怒、恐惧齐齐袭来，本来压在心底、欺骗自己已忘掉的一切记忆，争先恐后浮上脑海。

相比起卓一的失常，苏母只是愣了愣，就反应过来，她猛地揪住儿子，指着卓一：“他怎么在这儿？！”

“妈——妈你干什么？！你住手！”

苏平刚欲开口解释，就见他妈妈——平日矜持高雅的贵妇苏太太，此时泼辣地往卓一身上扑去：“你这个骚狐狸！死变态！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惦记着来勾引我儿子！你教训还没吃够是吗？！”

苏平喊住手时，苏太太五根指甲已经挠在卓一脸上。

卓一愣愣站在原地，竟仿佛不知躲避。他听不懂这个疯子一般的女人在说什么，但她狰狞仇视的神情，和五年前几乎一样。

五年前……像一场噩梦。

那时父母被追债人逼得车毁人亡，他去警局认尸。认完之后他懵懵懂懂走出警局，在路边花坛跪下来呕吐，吐到最后，只剩下胆汁。

他咽下满口苦味，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十二岁的弟弟。

虽然警察说是意外，但卓一知道都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自己，父母经营的好好的服装厂，不会一夜破产。

他睁着一双流不出泪的眼睛，浑浑噩噩走到苏平家门口，按响门铃——他想给自己父母要一个公道。

他不明白人怎么能那样穷凶极恶。

开门的就是苏平的妈妈，见到卓一她勃然大怒，那副嫌恶神情，就仿佛看卓一一眼，都会弄脏她的眼睛。卓一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苏太太极其厌烦地打了个电话，很快几个体型威武的男人就过来将他架开。他本能挣扎，挣扎中听到苏太太轻描淡写：“好好教训教训，让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后来……后来他很快在拳打脚踢中晕过去，再醒来时，他丧失了感知语言的能力……

“妈？妈！”被苏平拉扯开的苏母，身子摇摇晃晃倒在苏平怀里。不知血压过高还是什么原因，她样子像是要晕过去。

苏平担心地看了一眼木桩似的卓一，还是先把母亲扶到卧室躺下。

等他从卧室出来时，卓一已经回自己房间去了。

苏平踟蹰了片刻，还是不敢敲门。他没有脸敲，没有脸面对卓一。

于是他坐在沙发上，筋疲力尽。

就在这时，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响了有一会儿，苏平才回过神来接起。是孟元。

孟元的声音很惊讶：“你们没有去美国？”

苏平苦笑：“他不肯。”

孟元沉默了。他只是太想念卓一，才忍不住拨出苏平的电话。他以为电话里一定是盲音，苏平一定已经带卓一去了美国。他以为他拨出这个电话，只是种无意义的动作。

无意义，却可以稍缓刻骨思念。

孰料电话接通了，孰料他们并没走。

这意味着只要孟元想，二十多分钟车程，他就可以重新见到卓一！

“孟元，你还在吗？”孟元沉默太久，苏平忍不住发问。

“在。”孟元顿了顿，“如果他不想去美国，我要接他回来。”

听到这句话，苏平并不意外。不意外，不等于不痛苦。

但痛苦也没用，他已经清醒了，已经知道卓一要什么。

那天在机场他便领悟了：爱一个人，不是给他千般万般好东西，而是给他他想要的。

所以苏平说“好”。

但说完好，他还是问了一句：“孟元，你已经安全了？”

孟元神色一凝。他将卓一交给苏平时，并未说原因，苏平这样问，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果然，苏平又问了：

“孟元，我爸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苏平问这个问题只是出于直觉。问题出口前，他甚至没往这方面想。问题出口后，他却感觉自然而然。

孟元反应很快：“你爸？什么事？”

苏平笑了笑。孟元小时候一定没学“过犹不及”这个成语。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本来孟元的回答就不重要了，他的父亲是自作孽。

听到他沉默，孟元蓦地紧张起来——他也意识到自己掩饰的过头了，楚铎和梁青这一番龙争虎斗里，苏景仁是个重要角色，苏景仁倒台，孟元不可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孟元神色大变：

“苏平，你发过誓，永远不会伤害他！”

“呵呵，小元，你是在道上混的，以后不要这么天真。”

孟元嗖地站起来：“苏平，你什么意思？！”

一边说话，他已经一边跑出门去拦出租车。

苏平听出他紧张，心里总算平衡一些：“虽然我没资格，但还是想教你一句：孟元，不要轻信别人，不要再把你哥像行李一样随便丢在哪儿寄存。你对他，很重要……”

说出最后几个字，苏平忽然发觉自己很没用——没用到鼻子发酸、眼眶发热，没用到想像个孩子一样痛哭一场：为什么，卓一？我才是你最先爱的人啊！

孟元的动作已经放缓下来，他听出苏平并没有恶意，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放下些。

“苏平，我马上过去。”

苏平放下电话，揉了揉胀痛的眼睛，一抬眼才发现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前。

“妈，怎么不躺着了？”

“孟元是谁，他和你爸的事有什么关系？”

苏平眉头一皱：“没什么关系。妈，你还是先去休息吧，别胡思乱想。”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母声音骤然拔高，高得有些凄厉，此时她妆容不整、衣衫凌乱，样子与街头泼妇无异。苏平有些不忍，他上前扶住母亲肩膀：“妈，你别乱想，是你听错了，我的朋友，能跟爸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你的朋友？”苏母一脸怀疑，“不，我从没听过你有这么个朋友。你骗我！你骗我！你这个不孝子！你是不是巴不得你爸爸进监狱？！”

苏母又歇斯底里起来，苏平既忧心，也无奈，安抚了好久，才将她哄回屋里躺着。

此时时间已不多——孟元就要来了。

苏平敲了敲门，走进卓一房间。他开门的时候，卓一正要走出来——手上拿着他那只旅行包。

苏平一怔，若非知道卓一即便听也听不懂，他还以为卓一也是因为听到他和孟元的通话。

既然不是知道孟元要来，那就只能是因为自己歇斯底里的母亲了。

苏平没想到，努力这么久，却在最后还是带给他伤害。

他握住卓一的手，“一一，对不起。”

卓一迅速把手抽开，绕过苏平往门口走去。他怕再被苏平阻拦。

宁可流落街头，他也不会留下来再受苏母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