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抬起头看见李德全垂着脑袋站在一边,喊道:“李德全儿。”
李德全听得唤,一看康熙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便答:“纳兰公子去追太子爷,这会儿该是回来了。”
嘶。康熙一口气吸起来。容若?怎么又是他!自个儿身边的御前侍卫,老跟在太子后面算什么事儿!
李德全见康熙面色不愉,偷偷瞄了眼帐外,恰好见胤礽和纳兰容若回来。笑道:“万岁爷,太子回来了。”
康熙瞧了眼李德全的笑脸,只道:“让纳兰容若进来。”
李德全一愣,立刻退出去把人叫进来。
纳兰容若进得帐内,甩了袖子单膝跪地,低头道:“皇上吉祥。”
康熙十指交握,垫在下巴下面,双肘撑着桌面,只看着跪在地上的纳兰容若不出声。
纳兰容若心内翻滚一圈儿,仍是不知康熙打什么主意。若是问穿了自己和胤礽的事,直接担了罪名便罢。
“容若啊。”康熙道,“你是朕的御前侍卫,别总是擅离职守,跟那小子瞎混。”
纳兰容若听此话,顿了会儿才说:“微臣遵旨。”
“起来吧。”康熙又迟疑地问:“那孩子,还好?”
纳兰容若起身笑道:“没什么大碍。只怕做了什么噩梦,没醒过来。”
康熙点头笑笑,便拿起奏折看。纳兰容若也站在一边,没有走开。一直等到外面燃起篝火,康熙才放下奏折揉着眉心。
微凉的手指触着两侧的太阳穴,轻柔地按摩。康熙闭上眼,享受着恰到好处的服务。疲劳的神经放松不少,康熙伸手拉过胤礽坐在自己身边,看见他平淡的脸色,轻声说:“晚上凉,多穿些才是。”
胤礽轻轻点头。
“你这孩子。”康熙拿了桌上温热的酥油茶放到胤礽手心,胤礽捧着喝了一口,拿碗挡住嘴巴,小声说:“对不起,皇阿玛。”
康熙一愣,突然笑出声来。拍着胤礽的脑袋笑道:“行了,那些话真是混账,朕怎么可能那样说你呢。你是阿玛最骄傲的儿子,又不是敌人。以后莫要再糊涂。”
胤礽眨眨眼,仍是不放心地说:“皇阿玛真的不会把我关起来吗?”
康熙把胤礽拥进怀里靠着,轻抚他后背,慢慢安慰,“当然不会。朕向你保证。”
你保证的话说的还少吗。胤礽心里暗叹,仍是点了头。康熙因为胤礽主动示好,特别开心,扫去几日来莫名的闷气,拉着胤礽出去散步。大谈特谈雅克萨攻防战,又将自己的计划跟胤礽胡扯一番。晚上还来个抵足而眠,促膝长谈,直把上个月憋在嗓子里的话全倒了出来。
第二日胤礽打着呵欠,黑着眼圈儿,扶着老腰往外走。遇见纳兰容若,迷迷糊糊看他一眼,擦身而过去找吃的。
纳兰容若疑惑地望着他揉腰错过的身影,愣了半天,看了看康熙的大帐,心想昨儿个是否不该让他去讨好康熙。
不知道在哪儿扒了个羊胯子放在嘴里啃着,胤礽溜达到帐篷附近,却看见胤褆从一个信差手中接过一大包东西。待那信使走后,胤褆翻开包裹,居然是一件绣满了白兰花的浅蓝披风,远远看着,胤礽就喜欢那颜色。再看胤褆抽出一封信,嘴角咧到了耳后根。
胤礽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嘴巴,蹑手蹑脚地走到胤褆身后,够着脖子去看。
“千丝望君不回堂,一烛星火……”正念着,胤褆一把收起手中的信纸,回头瞪向胤礽油光满面的脸。
“哎,写的挺好的呀,让弟弟我学习学习!”胤礽笑眯眯地望着胤褆。
胤褆叠好信纸,平平整整地放回怀中收好。斜睨着胤礽道:“你真是闲得慌。”一巴掌拍开胤礽伸向披风的爪子,“脏死了。”
“嘿,大哥,你这也太不够义气了吧。咱可是亲兄弟!看看怎么了?”胤礽两眼盯着胤褆手中的披风,近看居然还有淡绿的新叶撒在底纹上,细致精美得很。
“这可是兰儿亲手绣给我的,谁都不许碰!”胤褆抖开披风往身上一披,系好带子,亮给胤礽看,“如何?”
胤礽龇着牙笑道:“好看哦!迷倒一大群小姑娘,这回又能多几个嫂子喽!”
胤褆从容解开披风,拿在手中折好,脸上浮现出微笑,只说:“不会了。兰儿是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我不会负她。”
胤礽看着那抹内敛的笑,歪歪脑袋说:“那如果大哥又喜欢上别的女孩,可该怎么办?”
胤褆奇怪地瞧了瞧胤礽,道:“什么怎么办。喜欢只是很单纯的想法,不代表任何东西。你若是爱上一个女孩并且娶了她,那这份爱就已经是你的责任,是你生命的一部分。等你有孩子就更能体会到了!”他拍拍胤礽的肩,转身回帐。
胤礽呆呆地听着胤褆说,最后竟被吓住了,望着胤褆离开的背影,蹦出一句:“这就有孩子了……大哥,你太威武了!”
也许,促成胤褆和兰济的结合,是太子爷这几年来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他躺在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如是想着。
棉花糖眯着眼安静地在一旁吃草,不时抬眼看看胤礽。它似乎感到主人有心事,把马头挪到胤礽脑袋上方,睁开黑亮的眼睛瞅着胤礽。
抬手拍了拍棉花糖沾了草屑的鼻子,胤礽微微一笑,只说:“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不对,是母马。”
想了想笑道:“干脆在这儿给你找个伴儿得了。”
棉花糖轻轻摇头,甩开胤礽的手,大眼睛就这么瞧着胤礽微苦的笑容。胤礽道:“觉得我很无聊?”说罢低低笑了几声,“我也这么觉得。”
胤禛从草坡后爬上来,远远看着胤礽和棉花糖亲密地互动。他抬头望了望纯净无云的天空,那份广博和这画面很相衬。
他走到胤礽身边躺下,背后凉沁的草叶贴着衣衫,清风携着草香拂面而过,满眼是高旷苍穹,只觉身心化作一片轻云,仿佛本就生于这方天地。
胤礽偏头看到胤禛脸上一抹淡笑,是由心而发的欢欣。和胤禩用来掩饰的淡笑不同,看起来很真,让见到这抹笑容的人愿意去靠近。
“小八呢?”胤礽问。
胤禛望过来,敛了那一瞬的笑,只说:“二哥很喜欢八弟吗?”
胤礽一愣,笑道:“怎么这么说?”
“你经常牵着他,搂搂抱抱。”胤禛皱皱眉,提起那个喜欢腼腆笑着的人,就很自然地想起小六,同样笑的含蓄腼腆。
搂搂抱抱……小四,你确定用的是这个词?想了想,胤礽反问:“小四不喜欢小八吗?”
胤禛眉头皱得更紧了,淡淡说着:“不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喜不喜欢,又或者压根儿就没感觉,只凭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直觉来判断。
胤礽仔细瞧着胤禛,继而笑道:“小八他,是个挺可爱的孩子。他很……纯粹。”纯粹地想要得到认可,纯粹地为了一个大家早已得到的东西而不懈努力。直至,成了执念,不择手段。
他求而不得,放而不下,于是惨淡收场。
有时候,胤礽会想,胤禩选择用微笑做遮掩的面具,会不会有自我暗示的初衷,暗示自己要放下,要看淡。可惜,终是制不住欲念,失败化作怨恨,怨恨化作反击,进而倾心谋划,被自己逼的走上绝路。
他比所有人都走得艰难,也走得最是不甘。
胤禛望着胤礽陷入沉思,道:“二哥在想八弟。”
胤礽笑了笑,“是呀。小四也多看看小八,你会喜欢他的,真的。”
小孩子不管怎样都会让人喜欢的吧。胤禛以前一定只看到和他作对的胤禩,所以才讨厌他,如果让他看着小八长大,凭他的观察力,也许能看懂小八,也就不会是那样的结果了吧。
倒是胤禛听了这话,睁着黝黑的眼睛奇怪地望着胤礽不说话,那份怀疑让胤礽心虚了好一阵。
尴尬地笑笑,便仰头继续看天,胤禛也沉默地躺在一边。
两个人,一匹马,悠然随风,共享祥和。
第三十五章:所谓“贞操”
躺在草地上吹风虽然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是被吹出风寒来,就很倒霉了。胤禛深刻地体会到,若要享受生活,一定要像太子爷那般坚韧不催。
胤礽手端药碗十分同情地看着捂在被子里的胤禛,红彤彤的脸蛋儿把那张冷脸映的颇为生动。
胤禛爬起来,接过药碗一勺一勺淡定地喝药,抬头见胤禩小包子坐在床尾望着自己,眼里竟然也是明显的同情。
“喝了药,再睡一觉。若实在撑不住,我去跟皇阿玛说。”胤礽坐在椅子上笑道。
摇摇头,胤禛只说:“不碍事。”一眨眼又瞟见胤禩瞅着自己的大眼睛。撇开头朝着胤礽道:“一点风寒,明儿个就好了。”
只可惜,第二天早上,四阿哥发热竟是起不来了。康熙听说后带着太医亲自过去看,结果干脆直接摆驾回京。
胤礽靠在马车里一直想,康熙其实对儿子都挺关心的,只自己,有那么一份特别。这份特别是沾了赫舍里皇后的光,和爱新觉罗胤礽这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赫舍里皇后生的是别人,而自己只是其他第几个阿哥,或许康熙压根儿就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真是可怜哦。胤礽这样想着,心里却是突然一疼,越发烦躁起来。
掀开车帘爬上棉花糖背上,也不拉缰绳,就让它自己跟着队伍走。胤褆策马走到他身边,笑道:“怎的了?没玩儿够?”
胤礽眼皮子一掀,没理他。
“呵,至于么!”胤褆嗤笑一声。望了望远处平直的地平线,拉拉缰绳突然道:“我打算向皇阿玛请战。”
胤礽一顿,问:“雅克萨?”
点头一笑,胤褆道:“也该出去历练一番啦。”叹息一声淡淡地说:“闹心。”
胤礽知道他指的是纳兰明珠和惠妃的逼迫,也笑道:“那你三年后再回来吧,把兰济嫂子也带过去。最好在那边儿生个大胖小子,回来直接升郡王。”
胤褆好笑道:“生儿子跟升郡王有什么关系?”
胤礽哈哈大笑,“生出皇长孙,可是大功一件。”
胤褆颇为无奈地瞧着胤礽,只道:“你身为大清皇太子,就不能靠谱一点儿?”
胤礽耸耸肩,没再说话。这个太子,真的是天底下最难做的了。
胤褆终究是领兵去了雅克萨,也真的把兰济带上。那日旌旗翻飞的城门口,一杯烈酒,一份重托。
后来,捷报入京,举国欢庆。胤礽看到惠妃牵着胤禩站在钟粹宫前,遥遥望着东北方向。
他垂眸沉默,脚边翻过绿色的叶片,浅淡的叶脉丝丝连着短茎。
“太子爷吉祥。”惠妃身后的嬷嬷见胤礽过来,轻声见礼。
惠妃转身淡淡一笑,也福了一福,道:“太子可是来找八阿哥?”
点点头,胤礽伸手牵过小八,朝惠妃笑道:“大哥在边地建功立业,娘娘应该高兴才是。”
惠妃脸上有那么一瞬的僵硬,喃喃只道:“刀剑无眼。”摇摇头,却是笑了,“八阿哥还请太子多加照拂了。”
“那是自然。孤就不打扰了,娘娘留步。”胤礽牵着小八离开,不经意间回头,惠妃仍是站在敞开的大门前举目北望。那背影,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高贵。
胤禩抬头看了看胤礽清淡的眉眼,笑道:“二哥今儿个很无聊吗?”
胤礽敲了胤禩的脑瓜子,笑道:“你不是说想要跟我学字吗,这会儿可忘了?”
“没有啊,只是奇怪二哥怎么没和纳兰师傅在一起。”胤禩揉着额头的红嘟嘟的一块,眯着眼笑道。
“没在一起很奇怪吗?”胤礽推开房门,让顺子去拿点心。
迎面扑来的墨香让胤禩惊叹了一把,转头在书房里看一圈,只见墙上挂满了书法,正楷狂草皆是名家手笔。
“谁叫二哥总和纳兰师傅出双入对。”胤禩瞧着书桌中央摆开的一幅行草,随口说着。
胤礽一愣,顺手把纸铺开,好笑道:“你听谁讲这些乱七八糟的。”
胤禩眉眼弯弯,朝胤礽笑道:“自个儿看的呗。”
德住在一旁低头磨墨,一盘墨汁满满当当溢出浓香,才将笔润好递给胤礽。
胤礽拿了笔放进胤禩手中,“别瞎说。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拿着笔悬在纸上酝酿了好一会儿,胤禩才落笔一横一竖地认真写着。如丝光线铺洒在淡色宣纸上,随着笔触缓缓游走,勾点提按,像模像样。
小八写得很是认真,收了笔左看右看,仍是歪歪扭扭。
胤礽瞧着胤禩几个字跟鸡抓了似的,终是没憋住,拍着桌面哈哈大笑起来。胤禩红着脸站在书案前,瞅着自己的字也挺不好意思。
“小八,你是哪个太傅教的?哥哥我一定替你罢了他。”胤礽拿起笔蘸饱了墨,又放回胤禩手中,重新拿了一张纸,握着他的手写下两行字,却是:“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笔墨挥洒,风雅俊逸,牵连间竟合此诗意般延绵缠转。
“‘善书者用笔,不善书者为笔所用。’写字以心溶进,藏锋出锋皆在意念之间。”胤礽笑道:“不要把练字当做一件任务,而要当做一种情趣。”
小八看了看胤礽的字,歪着脑袋道:“有这么复杂?字让人看得懂就好了呀,如果上折子也这样潇洒恣意地写,皇阿玛看不懂怎么办?”
胤礽一愣,遂道:“皇阿玛通古博今,怎么会看不懂。”又指着小八先前写的字说:“你练字若是抄四书五经,或是临帖,也没什么意思,可能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不如寻些名家墨宝,内容有趣,字体通畅的来临,形随其意,事半功倍。”
小八眨眨眼,笑道:“我知道了。就像这句纳兰师傅的词,二哥便写出了其中的凄婉之意,对不?”
胤礽笑着点头,又听小八道:“纳兰师傅真是深情,春日已尽,思念难尽,他一定很爱很爱他的夫人吧。”
胤礽蘸着墨的手顿住,随即在端砚边沿轻轻润笔,淡声说:“是啊,很爱。”
小八仰着脑袋去看胤礽,发现他脸上没有一点儿喜悦,只是很淡很淡的不在意,和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黯然。小八不敢说话了,天生的敏锐告诉他,这个时候胤礽一定在想心事。而打扰想心事的人,是不道德的。
胤礽回过神来,低头只见小八站在自己身前认真地写字,桌旁放着已经写好的满满两大张纸,书房里安静地连风都不敢打扰。
天色渐晚,胤礽留小八在毓庆宫吃饭。端着青花小碗,小八说:“二哥明年要出阁读书,以后会和小八一起去尚书房吗?”
胤礽正拿筷子夹了麻婆豆腐,听见此话硬生生吓得把豆腐掉进盘子里。天知道还有个什么出阁读书典礼!
小八看着胤礽呆住的模样,突然醒悟过来,自己说错话了。
“呃,那个,我吃饱了,先走了。二哥再见。”小八放下碗,瞧着胤礽仍未回过神来,干脆趁机溜走。摸着门一溜烟儿跑开,身后立刻爆发出一声大吼。
“顺子!给爷把书都找出来!”胤礽摔了碗就往书房跑。德住和顺子面面相觑,这临时抱佛脚,能行吗?两人立马冲到书房,拿梯子的拿梯子,搬书的搬书。
太子爷掐指一算,这几年压根儿就是混过来的。即使有底子,也给挖空了。关键是,很多东西都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