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不回答,林家延只好自己继续:“我目前没有认真谈恋爱的计划,近期也不会有。你要请我吃饭,那这一顿就足够了,我也领过你的情了。往后你就不用再来找我了,有时间不如去追一个想恋爱的人,这样也比较有效率。”
说完了,他就开始旁若无人地进食,再也不理会一边那个彻底无话可说的郑予北。
倒霉的予北,无数活跃异常的脑细胞同时都僵死在了原处,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个什么怪人。话也肯对自己说了,饭也愿意吃了,结果竟比昨天的不理不睬更糟糕。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大抵就是如此罢。
4
真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一个无心恋爱的男人算得了什么,按理说郑予北应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但不知为什么,林家延那席话对他而言分量特别的重,心底里泛出来的沮丧简直要把生活中所有的乐趣都掩盖了,一向充当室内光源的郑予北忽然就无精打采起来,成天只知道坐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敲键盘。
林家延绝对是个靠谱的好青年,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故弄玄虚的伎俩都不准备用在郑予北身上。他说他目前以及近期内都没有恋爱的想法,这就把他看没看上郑予北、有没有可能看上郑予北等一系列后续问题都扼死在了摇篮里,无疑于直接在襁褓外头贴了张终审判决书,上头写着“此物非人”,让人连抱起来看个究竟的冲动都没有了。
其实那天他们两个人在林家延的车里静静吃空了两个饭盒后,郑予北曾追问了一句话,他记得好像是“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绝,连让我能多待一会儿的借口都不留给我”。
林家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心平气和答曰:“语言是要有效用的,如果说得不够绝,那我说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郑予北毕竟还是不到二十五的人,收拾好东西自行滚走的时候心里一阵阵意气翻滚,甩手就把车门嘭的一声给砸上了。
等他人都快走回公司了,这才想起林家延开的是一辆货真价实的宝马。就算配置未必多好,那也是三十几万的东西,恐怕平时林家延宝贝得连刹车都得慢慢地踩,他居然大大咧咧当着人家的面摔了车门。
想到这里,郑予北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幸灾乐祸,但很快又被更加莫名其妙的苍凉感淹没了。像林家延那样的人,想必连情绪变化都是严格可控的,就像宇宙中那些有固定轨道的行星一样,绝不会为他这粒叫做郑予北的灰尘而延误了公转自转。
或者再退一步,他郑予北极有可能连一粒灰尘都不是。林家延此人好则好矣,但总把自己的原则摆得比天地万物都重,皎如水中月,灿若镜中花,可惜就是看得见摸不着,白白惹人难过。
郑予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往日里跟谁都可以好聚好散的洒脱像被狗吃了一样,耳边老是回响着林家延让他别再去找他的话,随便哪一遍都能教他那颗心再凉上几分。明明是个素昧平生,总共只见过三面的人,但那事事稳妥的自信态度、温静缄默的一举一动,甚至低头细细咀嚼,一口白牙在淡色嘴唇里若隐若现的样子都一一刻上了郑予北的视网膜,时不时就滚烫地烙着发疼,让他想忘都忘不掉。
从介绍他们认识开始,无论是林家延的无动于衷还是郑予北的寤寐思服,这些都在阮棠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郑予北一上来就能这么认真,被林家延回绝过两次后居然弄得像失恋了一样,整天在办公室里都不怎么说话了,眼底一贯的光芒也灭得差不多了。
事情是他起的头,中途遇阻他自然看不下去,等了几天终于找到机会拦住了郑予北,一把把他拖到楼梯间里去,自己靠在门背后把门给堵严了。
“你就准备这么算了?”
郑予北被他一问,当真太阳穴都疼了:“当然不是……但我实在是觉得没法下手了,他都说他不想谈恋爱了,还让我不用再去找他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阮棠试图寻找别的蛛丝马迹,替他掂量掂量还有没有一线生机:“回忆一下,他还说什么了?你都学给我听。”
“我问他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他说语言是要有效用的,否则……”说到这里,郑予北自己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阮棠低头暗笑,渐渐连笑声都压不住了,肩膀都跟着一耸一耸的。
“他这人真是,唉,真是让人受不了。”阮棠勉强收敛了,伸手拍着郑予北的肩:“这话是叶叔叔经常说的,就是我跟他共同的一个长辈。有一阵子家延他哥哥家栋多看了几本武侠小说,兴奋得都成话痨了,逮着机会就跟我和家延描述那武打场面多么多么精彩,后来叶叔叔就教育他,说语言是要有效用的,他再怎么说都不如直接把书给我们看……”
郑予北一头雾水:“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就是说,家延至少不讨厌你。你想你如果真的对什么人深恶痛绝,你肯定不屑于用家里人说过的话解释你自己的行为吧。可能家延对你还有点愧疚呢,否则何必向你解释……”阮棠也是生平第一次给人牵线搭桥,说到一半自己就有点儿乱了,懊恼地抓了抓脑袋:“你听明白了么,反正我觉得你还有机会。”
“我又没招他惹他,他本来也没必要对我深恶痛绝啊……”嘟哝了两句,郑予北忽然被醍醐灌顶:“你刚才说什么?家延他不讨厌我?”
阮棠翻了翻白眼,表示严重鄙视这个智商一会儿直上云霄一会儿一落千丈的怪胎:“还有,他不是说他不想恋爱么,我问你,你见到他之前你想恋爱么。”
郑予北犹豫着答:“好像不想。”
“什么好像不想,我看你是想都没想过。你确实不算乱来的,但我也清楚得很,你手机里存着好几个专门找人过夜的电话吧。大家都有头有脸,都不会给对方找麻烦……你以前怎么说的来着?我记得还挺经典的。”
郑予北低声道:“清洁卫生,方便快捷……可那是我刚毕业那阵子,不需要在学校里遮遮掩掩了,所以有点兴奋过度。我现在已经洁身自好了很久了,真的。”
阮棠继续翻着白眼:“你跟我表什么白,有空你接着找林家延去。我的意思是你原来也不想谈的,看见了林家延才有这个念头,说明他现在不想也不要紧,等他也看上你了,那这些就都不是问题了。”
刚从阮棠的分析里品出一点甜头,提到再去堵人,郑予北又无奈起来:“我哪儿敢再去找他啊,人活着贵在姿态好看,死缠烂打岂不是恶心人么。”
阮棠想了想,不得不点头:“说得也是,你暂且按兵不动,再想想有什么新招。人不能去,花总可以送吧,玫瑰太急色,送点儿别的什么都行。”
郑予北答应着就想回办公室去,猛地想起阮棠现在就是个资料库,一转身就揪了他的领子不放:“花我立刻打电话去订,你赶紧说,他平时喜欢些什么?有没有兴趣爱好?”
阮棠愤然甩开他,怒道:“你疯了啊,我这衬衫领子昨天刚烫过!走走走,我一会儿列张表发给你,你一条条自个儿琢磨去吧。”
继家延说他疯了之后,短短几天内阮棠也说了一样的话。郑予北眨了眨眼,决定认了:“好吧,我看我也是疯了……”
鉴于林家延喜欢打篮球,喜欢国际象棋,喜欢拉大提琴,喜欢他那辆车,喜欢随身带着卡纸画速写,喜欢卷着被子在家睡到再也睡不着为止……郑予北立志要在自己想出如何接近他之前,用种种行动保证家延不会忘记他这么个人。
首先就是花,鲜花,各式各样的鲜花。他说是要打电话去订,实际上做得比这谨慎得多:那天下班后,他转了两班地铁跑到南京西路上去,直接走进了那家以贵宾服务而闻名上海滩的“皇家花卉园”。店主是个跟郑予北差不多大的姑娘,一看他就知道是从来没送过花的新手,于是十分殷勤地领着他在店里转了好几圈,跟他有商有量地定下了长长一张单子,并保证从第二天起每天准时将花送到,一个月内绝不重样。郑予北很坦率地说自己这是要追人,店主就建议他最好不要附卡片,免得操之过急让被追求的人产生抗拒心理。如此这般谋划了许久,天黑透了郑予北才回到自己的住处,泡了碗方便面就忙着开了电脑,正儿八经开始逐条研究阮棠的列表。
凡是四肢健全的男生,长这么大总有一两项情有独钟的运动,恰好郑予北自己也喜欢篮球,这方面要送礼就比送花要拿手得多了。他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常用的这个篮球的发票,登录人家的官网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软件行业说不准什么时候要加班,郑予北被磨了这几年下来,特别费时费力的爱好都已经放弃了,比如泡吧。硕果仅存的也就是篮球和长跑了,所以使用的器具就越来越高级,买起来越来越不怕花钱。其实细想想他自己都觉得委屈,有时间赚没时间花,这不是悲剧还能是什么呢。
等篮球送到了,他找了黑色记号笔想在上面写点什么,但终究没下笔,生怕林家延看到了添堵,一气之下又给他退回来。这时候花已经送到第五天了,林家延照单全收,他已经十分感恩戴德,也因此更加小心翼翼,就是不想破坏这种微妙的僵持局面。幸好这篮球随着次日的一束雏菊一同送过去,林家延依旧保持沉默,连花一起收下了。
花是每日不断、搭配翻新的,隔三差五还会有一整套人造水晶的国际象棋、杜普蕾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精装唱片、爱车保养指南、高档碳素笔之类的东西一并送到林家延手里。他本来一样都不想收,但送货的人再三表示那位郑先生交代过了,如果林先生不收的话所有东西立刻扔进垃圾桶去。这都是按着林家延的喜好买来的礼物,他自然最清楚其中的价值,有些还确实是有钱也不一定找得到在哪儿有卖的,犹豫半天终于还是收了。
金钱如粪土,可郑予北到处买礼物往他这儿送的真心却不是粪土。林家延只是不想恋爱,并非不识好歹的冰人,几周下来自己也有些动容了,开始考虑怎样彻底回绝掉郑予北的痴心妄想。
他以为上回说的话已经够重,没想到郑予北认真得令他惊讶,居然还需要他再动一次脑筋。那些或昂贵或稀有的礼物他都原封不动地放着,只等自己想出一劳永逸的办法来,正好打包一起还给郑予北。
其实他不是唯一一个为此而惊讶的人,因为郑予北也被自己的举动吓着了。那种一下班就往专卖店跑,一开电脑就想着搜寻新玩意儿的心情,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雀跃,几乎比之前动心的没动心的恋爱加起来还要震撼。
时至今日,他早已顾不得什么姿态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了,一门心思只想着林家延还肯收东西,或许过一段时间能给他一个机会,两个人哪怕先从朋友做起也是好的。死缠烂打也不是什么坏事了,因为他的死心塌地已经转成了死不悔改,全副精力都黏在许久未见的林家延那里,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终于,在这花送到第三十天的时候,包装纸里掉出一张纸片和一张票来,飘飘忽忽正落在林家延的脚边。
“本周六晚七点,维也纳皇家室内管弦乐团,请你务必赴约。”
这倒真是一手好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林家延从地上拎起那张位置正好的票,随手就放进了钱包里。
5
林家延下班回家的路线要经过玉佛寺,这天他居然下意识地减慢了车速,考虑着要不要进去烧柱香。说来也巧,车窗外正飘过一只戴金丝边眼睛踩着黑皮鞋的和尚,家延看了差点笑出来,理所当然地放弃了这个原本就有些荒谬的念头,照着原速开走了。
最近一定是中邪了,所以阮棠居然给他做起了媒,还给他招来了这么一块锲而不舍的橡皮糖。
那堆东西他都已经理好放进后备箱了,有些从外观就能看得出是什么东西的,他连包装都没有拆过。至于那张室内音乐会的票,他是绝对不可能去的,因为周六是陈向晚约了他一起去看陈伯伯和叶叔叔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爽约。
向晚最近都显得有些奇怪,周二打电话来约的时候明明已经说定了,周四又变卦说她也可能不去,周五就更不确定,索性说了让林家延去了先不要提是她约过的,如果她一直没出现就算了。
不得不承认,陈向晚小姐已经是女人中非常偏向理性的那一类,但遇上点事情依然会露出优柔寡断的狐狸尾巴来,顺带着把这几个弟弟都弄得晕头转向。
在楼下停车的时候,家延看到了一辆无比眼熟、但又一时认不出来的车,站在那里多打量了几秒才往楼上走。电梯还在二十几层停着,家延不愿意等,转身就去走楼梯了。他要去的地方在六楼,大约走到四楼他才想起来,那好像是阮棠的车。
张江高科那边实在够远,最便捷的毫无疑问是市内轨道交通,因此阮棠买了车之后就一直闲置在他家的停车场里,周末外出时才会开出来。正因实践的机会不多,那车都买了快半年了,阮棠开车还是有点跌跌撞撞的,不是离合器没踩好就是不停地熄火,家里谁也不愿意去坐他的车。
以阮棠那个性格,大概唯一做不稳当的就是开车这一件事了,所以每每他握着方向盘就开得慢如龟爬,直接导致家里人更不愿意坐他的车。
想到关于阮棠的种种,家延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从小一起长大,家栋、阮棠和他自己三个人的相处方式早就一成不变了,总是家栋出去惹是生非,他临时被叫出去处理后事,实在收不了场了再去找阮棠。毕竟是陈扬陈伯伯亲手教导出来的人,阮棠那张脸一旦沉下来就是一派浑然天成的不怒自威,寻常人等根本招架不住那种低气压,再大的事也会变得好解决许多。
可能是哪一次收拾完家栋的烂摊子,三个人重新买了啤酒靠在篮球架下干杯的时候,也可能是哪一回考砸了之后阮棠替他挡了家栋的幸灾乐祸,转身又来安慰他的时候……总之那是自年少时就付出去的感情,绝非想收就能收得回来的。
因为上一辈放着陈扬和叶祺这一对令人艳羡的爱侣,家延发现自己看A片只看男不看女时,并没有多少震惊的情绪。他没敢告诉父母,而是在一天放学后直接去了不远处的陈扬公司里,刚坐下就实言相告了。
那一天陈扬和叶祺为他做的事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陈扬听完他的话之后什么都没说,给他一杯热水让他先静一会儿,然后起身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让叶祺在家准备几个菜,说一会儿自己会带家延一起回去;另一个是给家延的父亲林逸清,说家延今晚就不回家了,自己要留他住一夜。
他以为那会是一场家长式的谈话,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餐桌上摆着三瓶酒,红酒白酒和一瓶琥珀色的什么洋酒,叶祺面色淡淡地看着他,问他“想慢慢聊还是快点喝醉,醉了再聊”。
结果那天醉的只有他一个人,连他喜欢阮棠这种事都说出来了。叶祺显得有点伤感,一直说自己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他,从喝酒打牌到为人处事都可以,没想到第一次把他当做成人的倾谈居然是为了这个。陈扬趁着酒意靠在叶祺肩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了很多实话,全是平日里他想都没想过的东西。
陈扬说想出去玩儿也没什么,只是要玩儿赶紧玩儿,往后人大了就要知道收敛了,别太离谱;
叶祺说做什么事之前要考虑好后果,要是真觉得对不起谁就活得更认真一点,千万别以为放纵了就能回避什么;
陈扬说还好他林家还有另一个儿子,而且还是个从小追着小姑娘逗着玩的儿子,让他不要担心他父母那里,大不了他陈伯伯亲自代他去说;
叶祺说事情也许没这么绝,日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他很高兴家延在这种时候能想到他和陈扬,而不是直接跑到酒吧里去体验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