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延那时候正在上高中,听到这些心里感激得难以言表,但看着他们完全不严肃的样子又说不出口,只好听一句就跟着点一点头。最后陈扬把他架到客房里扔在床上,叶祺从柜子里弄了床被子往他身上一扔,两人说着喝太少了没尽兴,相互搂着就回楼上的主卧去继续了。
林家延一个人躺在那过分宽大的床上,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事儿也没那么严重。不过就是弯的,而且喜欢上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明天的太阳照样会升起。
头一回喝那么多酒,可林家延就是睡不着,琢磨着明明自己不认床的,怎么会忽然跟周公无缘了。到了下半夜,叶祺轻手轻脚地进来了一回,看他还睁着眼也不多说什么,揉揉他的脑袋给了句“早点睡吧,明天帮你请假”就走了。在那一夜的寂静里,林家延想通了很多事情,学会了接受也学会了放弃。
后来他躲了阮棠将近一个月,直到阮棠自己来找他,一字一句说出“我什么都知道了,家栋也知道了,我们永远是兄弟,你躲着谁都没有用”。林家延笑得眼睛都热了,身后追着阮棠过来的家栋给了他一个生硬的拥抱,一连说了好几遍“没事”,然后仍旧拖着他回家去联网打游戏。
是谁说过,成长从来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些笑着闹着说要慢慢长大的孩子,一定还只是孩子。
想到那扇门里不仅有待自己如亲生儿子的陈扬和叶祺,还有个见了面终究有些尴尬的阮棠,从一楼到六楼的楼梯总共不到一百五十级,他居然爬了整整十五分钟。
六楼到了,可那楼梯道里却站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叶叔叔。”
叶祺一身居家的装束,依然穿什么都像是刚从店里买回来的,一尘不染:“早就看到你把车停楼下了,你要是再不上来,我都怀疑电梯卡在中间了。”
看上去一表人才的年轻工程师,见了尊长立刻变得乖顺起来,脑袋和声音一起低下去:“阮棠硬要把他的同事介绍给我,我没怎么搭理……我怕一会儿见了他……”
叶祺走在前面的步子微微一滞:“你对他有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小棠既然也知道的,心里自然对你有愧。”
“那也用不着他给我介绍对象……”
叶祺拿钥匙开了门,一面拉开一面低声笑着:“你也大了,一个人过得太清静也不是好事。”
外面是阴天,天色又晚了,因而屋里灯火通明,映得人眼前豁然开朗。客厅大得不像话,人走进去了立刻觉得室内空间的压迫感被抽离了,心情也跟着松快一些。
大概是因为桌上摆了饭菜,陈扬和阮棠下棋的场所换到了矮案上,两人就那么对坐在地毯上,默不作声地盯着棋盘不动。每一处住所都有规矩,比如这里,进了门总少不了陪长辈下棋。陈扬和叶祺两个人棋力相当,又在一起待着这么多年,能有抓住孩子下棋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哪怕结局是注定的,阮棠永远逃不过丢盔弃甲。
看他渐渐吃力,林家延抬脚用鞋尖碰了碰阮棠的腿:“你闪人吧,替叶叔叔盯着排骨玉米汤去,这儿让给我。”
陈扬似乎这时候才看到进门已经有一会儿的家延,望着他宽和地笑了笑:“还是家延鼻子灵,锅里煮什么都瞒不过你。”
在心神彻底沉入棋局之前,家延还是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丝自己被照顾着的意味来。或许阮棠已经向这两位汇报过做媒的囧事了,或许让他们先开始下棋,省得一会儿自己进门要尴尬的就是叶祺,或许……还或许什么呢,眼下黑子已渐成合围之势,让他想落子都落不下去。阮棠这笨蛋,陈伯伯不知又让了他几颗子,最后居然还是弄成这样。
那是一局完全没救的棋,陈扬到后来索性把棋子往盒子里一扔,起身招呼家延去吃饭了。阮棠把陈扬身上的东西学了个七七八八,有时候连举止神情都相似,只有最要紧的书法和棋艺两项,简直让人不忍细看。如果能选择,家延绝对是个更好的对弈者。
但林家延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陈扬看得清清楚楚,也就不指望他能静下心来下什么棋了。
四个男人围坐的餐桌,实际并没有多少家常话可叙,没几句又绕到彼此的工作上去了。厨房里的汤炖了又炖,端出来的时候骨头和肉都散开了,汤里吸足了玉米的清香,果真是上品佳肴。叶叔叔这里总有最好吃的东西,最好玩的游戏,儿时的记忆从来不曾远去,阮棠很自然地抬头寻找家延的眼神,对上了便会心一笑。
可惜他觉得轻松随意,家延却硬生生咽了一口苦水。
“小棠,最近有女朋友了吗?昨天我在楼下碰到你妈,看上去可不是一般的着急啊。”陈扬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把汤勺从桌上拿起来,递给叶祺。
阮棠目不转睛地盯着汤碗,没有抬头看任何人:“还没有,不过总会有的。”
那一刻的感觉很奇异,就像一场春秋大梦的终结,不怎么清晰的疼痛像血丝一样漂浮在意念之上,林家延忽然就再也坐不住了。
“我……”
叶祺瞥了他一眼:“你一会儿还有事,我知道。好好喝完这碗汤再走,家延,听话。”
那顿饭后来简直成了灾难,没人再刻意找出什么话题来谈,甚至没人再发出除了进食之外的其它声音。林家延一分钟也不敢再待下去,帮着收拾了桌子后立刻告辞走人。
于是房子里变得更加安静,叶祺深深地叹了口气:“陈扬,你没事儿拿话激他干什么。家延那温吞性子,你让他自欺欺人不就行了么。”
陈扬看了看一脸无奈的阮棠,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女朋友本来就是早晚会有的,以后小棠还得结婚呢,他又打算怎么办?”
又是一阵沉沉的静默,阮棠在陈扬和叶祺面上轮流看了几个来回,开口叹道:“予北买了今晚室内音乐会的票给他,我看他这是根本没想过要去啊……”
陈扬的脸色缓和了几分,随口问他:“你那同事到底靠不靠谱?”
阮棠作咬牙切齿状:“他郑予北不靠谱也得给我靠谱,否则我把他大卸八块儿扔黄埔江里去。”
陈叶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忍不住都笑了。
6
郑予北猜到了林家延不会来。
从七点等到七点四十五,郑予北终于放弃,沿着街边的花坛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或许这音乐厅外头的风再凉一点儿,还能把他形单影只的等待渲染得更凄惨几分,郑予北有些自嘲地想着。大概真的是他一厢情愿了,用三十天一天一束花就想换来林家延见他一面,果然人家没有那么廉价。
那就是我太廉价了?郑予北从西装内袋里拿出那张票,一冲动就想往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扔,但好歹还是忍住了。就算追不到人,往后至少可以看着票面怀念一下吧,某年某月某日我郑予北曾经拿着一张单薄的纸妄想等到一个不可能的人……之类的。
因为念着周六晚上可能会见到林家延,平常周末该做的事情都被他头脑一热做完了,现在心上人没见到,郑予北骤然发觉自己无事可做了。幸好这音乐厅的选址不错,坐北朝南,东西向是一条租界时期留下来的林荫道,夜色里一地的影影绰绰,还真是“凉风吹堕双桐影,满地碧荫如水流”了。
平心而论,这是无往不胜的郑予北第一次感觉到真切的伤心。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以前也有人爱过他的,但他没有当一回事,当时也无法理解那种老惦着要束缚对方的行为……现在终于理解了,想来还真是对不起别人。
那么到底有没有人爱过他呢,郑予北一路走一路想,越想心里越堵得慌,最后简直是心烦意乱了。
独行踽踽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受不了自己这满腹愁肠,扬手打了辆车直奔衡山路而去。没有来自别人的温暖,那至少还有酒精,谁说那种燃烧了周身血脉的感觉就不是温暖呢。
郑予北知道自己看上去肯定很难看,垂头丧气,可能眼睛还是红的,下意识不想进以前常去的那家酒吧。刚工作那阵子,一方面因为终于不用在学校里处处掩饰自己的取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工作压力实在太大,他觉得与其吃安眠药还不如多喝点酒,所以曾有过一段频频光顾衡山路的经历。后来虽说收敛不少,但熟人们已经结交下了,无论什么时候再去总会遇上一两个。
他顺着灯红酒绿的一条街又走了几分钟,忽然想起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好像是说真正的伤感无法与人分享,能说出口的都不算什么。大概冥冥之中也有点天命所归的意思,反正神使鬼差的他就在一间看着挺朴实的酒吧门口停了步,然后推门进去了。
里头放着慢摇,慵慵懒懒的味道,倒正衬着他眼下的心境。郑予北心里一动,放任自己继续往里面走,随便找了个远离吧台的位置坐了下来,拿起酒水单漫不经心地打量起来。
这一个月来为了林家延殚精竭虑,也只有此刻的郑予北才像点样子,恢复了他平日该有的风度。他只因为一见倾心才会姿态笨拙,骨子里却从不是惯于跌跌撞撞的人。其实他有一张立体感特别强的脸,鼻梁英挺,深目若星,面部线条也比常人流畅许多,有点像雕塑家手里的那种轮廓刚刚雕成的半成品——泥胚太模糊,成品太假,反倒是半成品能纵容无限的遐想,还有种晦涩难言的不可捉摸感,往往令人着迷。
时常微笑着的唇角在这个时候也失却了欢欣的弧度,郑予北用力抿了一下嘴唇,仿佛借着这个动作的力道才能做出决断:“……长岛冰茶,冰块拿来我自己放。”
侍应生点点头就离开了,郑予北慢慢揉着太阳穴趴在桌上,恨不得现在就醉了才好。该死的阮棠,就像他肚里的蛔虫一样了解他的品味,竟然让他见到这么一个难舍难弃的人,从此连自己姓什么都快不记得了。周一去上班的时候一定要发封病毒邮件给他,纯原创的,让他那破烂笔记本死机……不,索性让它死得再也开不了机好了。
没想到这家店是先付款的,郑予北接过那张便携式刷卡机刚吐出来的信用卡商户签购单,动笔签名的时候稍稍慢了一点。侍应生原本在一旁候着,见他那三个字写完,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
“哦,郑先生您别见怪,只是这名字我今晚已经见过一次了,所以有点惊讶。”侍应生犹豫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矩形的卡纸,四周镶边,郑予北一看就觉得眼熟:“这个是我在吧台那边捡到的,可能是哪位客人不小心弄掉了,我正准备一会儿去问问看……”
就着角落处幽暗的一线光,侍应生把那卡纸递到郑予北眼前:“您看,这里的落款就是您的名字。您这是……写了这张纸要约人去听音乐会对吧。”
这一惊非同小可,郑予北定了定神,语气仍是掩不住地急切:“请问你是什么时候捡到的?”
“大概就十分钟之前吧。”
郑予北拿起那杯刚送来的鸡尾酒,随便扔进去几块冰就站了起来,简短地谢过那位如神兵天降般的侍应生,一路拨开人群往吧台那儿去了。
舞池之畔,灯火阑珊,果真坐着那个他想见却见不到的人,林家延。
“……是你?”恍惚中有个人影向自己靠过来,林家延转头去看,一片光怪陆离过了好几秒才聚焦完毕。
郑予北在他身边坐下,并且把吧凳往他那边移了不少:“嗯,很不巧,是我。”
林家延怔了片刻,忽然笑了,整个人一下子生动起来,像一盏墨汁泼上了素白锦缎:“我是不是上辈子欠过你几亿两白银?居然在这儿都能遇上你。”
就算他喝得实在不少,他也还记得郑予北根本不知道他今晚去了什么地方,跟踪他到这儿就更无从说起了。这只能是巧合,或者说,天作之合。
“你当你是腐朽无能的清政府?你知不知道几亿两白银是多大的数目,庚子赔款总数才多少啊……”
林家延听了也还是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荡然无存,垂下头的时候甚至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温和,像是忽然露出了本来面目似的。
郑予北再怎么看得入迷也明白了,他这肯定是碰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跑到这儿来买醉的。不高兴了就想进酒吧的人多得是,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但不知为什么,林家延这副样子让他根本看不下去,心底酸涩得难以忽视,连偶遇他的惊喜都被大大冲淡了。
几番笑语之后,林家延显得有些疲惫,但那酒却喝得又快又猛,几乎一仰脖就是一整杯下去,比喝水还干脆。郑予北看他不太对劲,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一会儿,绕到吧台另一侧去叫住了调酒师:“您好,打扰一下。”
说着,一张纸币就悄然塞进对方的上衣口袋里:“那边那位穿深灰色外套的……对,就是他,他今晚到底喝了多少?”
调酒师探身望了一望,笑着答道:“我没替他细数,但肯定是醉了。”
郑予北有些惊讶:“什么叫肯定醉了?”
“就他喝的那个量,牛都该醉了。”调酒师转眼又把钱交回他手里,笑容里掺着些微暖意:“林家延常来,我们都认识他。他老是独来独往的,进了我们这儿只是喝酒,你要是能照顾他就挺好的,不用特意来贿赂我。”
人家都这么说了,再给钱简直是不识相。郑予北赶紧把钱收了,笑了笑算是表示感谢,很快回到林家延那儿去:“别喝了,我们走吧。”
林家延都快醉眼朦胧了,但口齿还是极为清晰:“走?你想带我去哪儿?”
郑予北还真被他问住了,他只是想把林家延从这个冷冰冰又乌烟瘴气的地方带出去而已,至于去哪儿,大可以过一会儿再说。
这样想着,他便慢慢搭上林家延的肩,顺着那短短一段利落的肩线抚摸了几下,俯身附到他耳边去:“家延……你不讨厌我的,对不对?”
林家延一点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的还浑身发冷,下意识就往热源的方向偏了几公分:“嗯,我不讨厌你。”
“那你先跟我来,我们从这儿出去再说,好吗?你已经喝得不舒服了,呼吸点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林家延深吸了一口气,神志稍微清明了一点,当真起身跟着郑予北离开了。看他还站得挺稳,予北就走在前面替他分开纷乱的人群,满心都是近乎卑微的忐忑不安,不知他会不会跟上来,会不会走了几步就觉得自己不能相信……
外头风还挺大的,林家延打了个寒颤,酒也醒了一小半:“郑予北?”
郑予北正要去打车,闻声便回过身来,一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正是人畜无害的神情。
“之前我可能做得有点过分了,其实……”不知是为了体恤他的痴心还是体恤自己的,林家延的语气越来越软,后来甚至微微地笑起来:“你今晚是不是等了很久?然后等不到我才到这儿来的?”
郑予北苦笑了一下,抬起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最终还是落在他肩上:“还好,我还不至于要在那门口一直站到音乐会结束……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来的。”
林家延在那一瞬间就心酸了,避开他的灼灼目光,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一时冲动,郑予北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双臂穿过腋下在他背上合拢:“你今晚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你别把这当成什么重要的事情,就当是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