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看起来自然是很不孝。
推开门,韩志千正坐在床头戴着眼镜看报纸,见到他来了,也不觉意外,像是陆森每天都会来看他一样。
“回来了。”
“嗯。”
“林林这两天在这边住,你欣姨身体也不好,有个孩子在她跟前会好点。”这话听起来像是解释,又像是暗示。
“随便,这些不用跟我说的。”无论哪种,陆森一概不收。
韩志千咳嗽了两声,又慢慢开口道:“一个人回来的?”
“还有许畅。”
意料中的事,韩志千脸色不变,只淡淡道:“不会有好结果的,这样怎么会有结果。”
“这话等过完这辈子再说吧,在这之前,我会努力让它有个好结果。”
韩志千抬眼看他,陆森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许久,韩志千道:“要是我坚决不同意呢?”
陆森说:“那是你的事,我不管。”
虽然是陆姓,总归骨子里还是留着韩家的血,他与韩志千的固执和冷硬如出一辙。
吃中饭的时候林林从外面回来了,他还是个不到二十岁刚刚成年的孩子,周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一进家门就带来一些生机和活力,人还没到客厅,声音就先传来:“张阿姨!饭做好了没!饿死我了!”
话音落,林林手指转着钥匙就进来了。
陆森手里拿着筷子,只觉得似乎穿越回了多年以前,又看到了年少的许畅。
林林见有人在,不禁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咧开一个大笑容:“是哥哥回来了。”
这一声哥哥,换来陆森一个淡笑,吩咐张嫂拿碗筷给他。
之前怕许畅饿肚子,陆森他们已经先上桌了,没有刻意等,林林也毫不在意的样子,拿过碗筷就先是狼吞虎咽一阵。
“哥哥,你上哪玩去了?”林林嘴里嚼着饭,问。
“北京。”
“啊,北京,我也去过的,还是我妈带我去的,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韩韩哥也去了……”说着说着自觉失言,不由自主地闭嘴了。
韩韩就是韩志千遭遇不测的那个小儿子,也是陆森素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看着林林的朝气蓬勃的面容,他不由得想,假如那个弟弟还在,说不定也会像林林这样,长成英俊的大小伙子。
“慢点吃,喝点水。”张嫂拿着保温瓶一个一个地倒水。
许畅始终安静地在一边吃饭,碗里的饭吃完之后,不等张嫂招呼,陆森就拿起他的碗起身去厨房再盛了一碗出来。
“……我吃饱了。”面对又一碗饭,许畅无语地说。
“家里的碗小,多吃点。”陆森说。
林林三口两口扒完饭,把碗一推,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一大杯水,一抹嘴,说:“我吃完了!我上去看姑姑!”
张嫂收拾了碗筷去厨房刷碗,饭桌上又剩下他们两个。
许畅对着米饭犯愁:“我真吃不完……上午刚吃过早餐,路上又吃了套餐,这会你叫我怎么装得下两碗饭?”
“行,喝点水。”陆森也不勉强他,伸手拿过他面前的碗,把饭倒进自己碗里。
晚上的时候,许畅趴在床上玩游戏,陆森洗完澡出来,躺床上沉默了半天,说:“明天下午或后天要去姥姥家。”
“哦。”许畅漫不经心地应着。
陆森知道他有点不情愿,但是那是他的亲姥姥,他亲生母亲的妈,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太由着许畅。
一局结束,许畅收了PSP,关上床头灯,房间陷入黑暗中。
陆森翻身搂住许畅,闭上眼,酝酿睡前情绪。
“不能原谅你爸么。”冷不防地,许畅问出这么一句。
他太知道没父亲的滋味了,他曾想,只要能让爸爸陪在他身边,哪怕天天挨揍也值了。
“不能。”陆森沉沉地答。
“为什么?”虽然之前已经听他说过韩志千与陆霜的陈年往事,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一句。
“你知道的,我不原谅。”
“那可是你亲爸。”许畅低低道。
陆森笑了一声:“谁也没说他不是我亲爸,可他也仅仅是我爸,他没资格参与我的生活,也没资格干涉。”
许畅叹息:“至少你还有个血亲,等他过世了,人没了,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没了。”
顿了足足一分钟,陆森说:“我宁愿将来知道什么是真没了,我现在也不想原谅他。”
许畅说:“你以前还说我不顾道德,现在你这样就是不孝顺,他人老了,什么事都该放放了,我都没机会见到我爸妈年老的样子。”
父母与孩子的关系都是这样,生命的接力,遗憾在于,孩子永远不知道现在平庸的父母年轻时候也曾有的一番雄心壮志,父母也无法知道孩子后半生的生活会怎样。
这种遗憾,是许畅心中永远的痛。
过了好久,当许畅以为陆森不会再理他的时候,陆森睁开了眼,说:“他老了我养着,他不能动了我伺候着,但别跟我提原谅不原谅,就是为了我妈,我都不能原谅他,我能问心无愧地照顾他的生活,但别跟我讲情义。”
许畅听了没再说话,伸出胳膊回抱了陆森,慢慢睡着了。
这一夜,陆森却是久久没有合眼。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许畅醒来已经快十点了,只要不在自家睡他是从来不赖床的,不知怎么搞的,居然一觉睡到这个点。
洗漱完毕开门出去,房子里没见到一个人影,厨房里有点动静,张嫂探出头来:“起了?小森跟你留了早饭,我给你盛出来。”
许畅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等他走过去的时候,张嫂已经把盛好的饭摆在桌上了,还有一小碟切片火腿,一小碟榨菜。
许畅道了谢,坐下吃饭。
不一会儿林林也下来了,他穿着拖鞋走起路来有拖地的声响,听起来很随意。
“阿姨!还有粥吗?姑姑醒了。”
张嫂赶忙出来:“这个点醒了?早饭已经没有了,这都快该做午饭了,要不下点面条先垫垫?”
林林手一挥:“随便。”
然后拉过一张椅子跟许畅面对面坐了。
他两手握着放在桌面上,打量起许畅来。
许畅被他看得差点吃不下饭,于是抬起头来友好地笑笑:“怎么了?”
“没什么,”林林也笑,“哥哥在姑父的书房里,都快一上午了,也不知道在聊什么。”
许畅顿了下,笑笑没说话。
林林看着他:“大清早就吵起来了。”
这话让许畅不好说什么,他慢慢地吃着,昨晚的话让许畅本能地不想去理会韩家的事。
“姑姑一直这么病着,要是韩韩在,这个家肯定不是这样的。”林林的话里居然透出几分萧索的味道。
张嫂手里的面条已经下进锅了,要煮得软一点,韩太太喜欢吃软食。听见林林那话,回头摆了摆手,小声说:“以前的事别提了,过去的就过去吧,不然被听见了又是难受。”
林林不在意地笑笑。
陆森回房间的时候,许畅正在摆弄他的笔记本。
“开机密码是多少?”许畅问。
“19851103。”
“还设什么密码,麻不麻烦。”
“里面都是公司重要的资料,你说麻烦不。”
“啊,”许畅惊讶地看着他,“那算了,我不玩了。”
“那些资料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堆没用的数据,你爱玩不玩。”
“……”许畅瞪他,“靠,能不能一句话说完。”
陆森没理他,着手整理台子上的文件。
“听说……”许畅小心地问,“上午你和你爸吵架了?”
“嗯,”陆森面不改色,“迟早的事,这我也没办法。”
“是不是因为我……”
“是又怎么样?”
“那个,”许畅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说了,“我们一起努力让你爸接受。”
陆森挑高的眉毛又放下来了,满意地一笑:“别想那么多了,他接不接受跟我们没关系,公司的事我早就交待好了,这次回来签几个文件就没我什么事了,下午跟我去姥姥家,我们可能要在那边住一晚。”
“啊?”许畅又是一惊,“要住啊?”
“别紧张。”
“我操,能不能不住啊,当天去当天回行不行啊?”
“……”陆森不说话了,就那样看着他。
许畅也觉得自己反应夸张了,嘟囔着说:“去了我都不知道干什么,大老爷们也跟小媳妇似的……”
话音落,脖子上一凉。
“你给我戴的什么……?”
低头看去,他脖子上多了一块玉观音,就是上次被他拒绝的那个。
陆森说:“这辈子就你一个媳妇儿,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也是你媳妇儿,成吧。”
许畅被逗乐了:“成啊,媳妇儿,叫声老公听听。”
“叫一声给一个红包。”
“行啊。”
“一万的。”
“我操,你把我卖了吧。”
“……”
天气晴好,到姥姥家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迎出来的依旧是陆北,一见面就逗陆森:“哟,大外甥来了。”
陆森叫了一声:“小舅。”
许畅也硬着头皮跟着喊了一声,陆北挑高了眉毛一阵笑,笑够了才把两人让进去。
陆晨也在,他跟父亲回来过周末,要不是陆晨在外面上学,爷俩早就被老太太召回身边来了,就陆北那个德行,还不知把孩子养成什么样,就这寒假结束刚离开一个月,再回来就瘦了一圈,惹得老太太直心疼。
见到陆森来了,陆晨扔下手中的笔就直奔而来:“哥!”
还没跑到边上,就被陆北手臂一挡:“作业?”
“还有五个题……”
“做完去!别以为来了人就能半途而废,不听话照样揍你。”
陆晨撇着嘴乖乖地回去写作业了。
老太太从屋里出来就听见儿子训孙子,忍不住叹气:“你瞅瞅你有当爹的样么!”
“不然怎么着,都宠着,再不管管,都成废物了。”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废物,晨晨不是刚考了全班第一吗?”
“才小学!第一有个屁用!今年考上一中才是真有本事。”
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不跟他较劲了,转头对陆森说:“来时吃罢饭了?”
“嗯,吃过午饭来的,”陆森说着,碰了一下许畅,让他叫人。
许畅看着老太太和上次毫无分别的严肃的一张脸,话到嘴边,就是发不出声音来,最终勉强喊了一声“姥姥”。
老太太人老眼不花,一眼就瞥见许畅露在外面的一截脖颈上的红绳,看了眼外孙子,得到陆森的点头微笑后,心下了然,也难得露出了笑脸。
“小许啊,姥姥年纪大了,空了就多回家看看姥姥,以后把这当自己家,小森在不在的,都过来玩。”老太太和颜悦色地说,那样子就像每个初见儿媳妇的婆婆。
“……哎,会的。”许畅僵硬地回答。
“人老了,不中用了,手头有几个闲钱,放着也是放着,这个你拿着,就当姥姥给的见面礼。”
说着,老太太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红包。
……见面礼都出来了,这老太太还真拿他当外孙媳妇,许畅无语,心里很不适应,但是人家又没恶意,能接受你还不是在心疼孙子,爱屋及乌而已。
陆森帮他接了,陆晨那边写好了作业,跑过来缠磨陆森,陆森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晚饭在家吃的,许畅和上次一样,只扒碗里的饭,偶尔夹一下面前的菜,那盘菜还正好是他最不喜欢的菠菜。
这次只有陆北爷俩和姥姥在,陆森也不顾及什么了,夹了一堆茄子烧肉放进许畅碗里。
“我自己来。”许畅小声对他说,手里的筷子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拿。
“嫂子不好意思了!”陆晨突兀地来了一声。
——嫂子……?!
许畅满头黑线,脸上微微发红,有点囧。
“昂!爸爸告诉我的!可是嫂子怎么会是个男的,男人也能和男人结婚吗?”陆晨好奇地问。
一桌人无语地看着陆北,那边陆北早在儿子第一声“嫂子”那里就已经喷饭了,此刻边咳嗽边踹了儿子一脚:“我操,王八犊子你闭嘴!吃饭!”
第三十四章
吃过晚饭,又坐了一会,陆森就带着人连夜赶回去了,虽然之前说好了住一晚,他自己却先反悔了,比起许畅尽力忍耐的拘束样,他是一点都耐不住看见许畅不舒服。
回到韩家已是夜晚十点,张嫂披着褂子跑出来给开的门,家里人照常早就睡下了。
看着张嫂哈欠连天的样子,陆森进了门就让张嫂去休息了,两人回到房间,他问:“饿吗?”
许畅摇摇头,拿着衣服就去洗澡。
陆森站了会,也摸不准许畅是作假还是真不饿,他倒是有点想吃东西,于是又下去跑了趟厨房。
厨房的冰箱里多了很多果汁饮料什么的,大概都是林林爱喝的,以前家里的冰箱是没有这些的。
陆森从里面找出了真空包装的火腿,还有几只鸡蛋,案板上有现成的葱段,他将就着切碎了,打开煤气灶做火腿煎蛋。
一会儿许畅也下来了,他穿着棉布睡衣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你跑这来了。”
“嗯,刚做好,趁热吃。”
陆森铲了一点放进盘子里让他先吃着,然后又往锅里倒了些水,水开了放进去一些面条。
许畅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案板上剩下的半截火腿。
陆森转身都给他切完了,面条熟了,许畅又吃了大半碗,晚上不宜多吃,陆森拦着才没让他把锅吞下去。
吃饱喝足就犯困,好歹不像以前喜欢熬夜了,陆森拒绝了他要求善后的提议,把人赶上楼睡觉,自己收拾残局。
关上厨房的灯,陆森悄悄地上楼,路过那个房间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然后他就呆住了——他看到了林林。
林林没有注意到他,隔着门缝,陆森看见他在房间铺就的泡沫拼图上盘腿坐着,手里不知在翻看着什么东西。
这是韩韩的房间,韩家的禁地。
从陆森走进韩家那天起,这个房间就一直紧闭。
林林竟然能够出入自如,只看了一眼,陆森就平静了,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想深究。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林林是辛姨的弟弟唯一的儿子,辛家也是做生意的,既然如此,两家搅合一起也没什么不好,总之责任什么的别往他身上扣就好。
虽然不是太在乎这边的态度,但是为了以后的安心日子,陆森还是不放心地找韩志千谈话。
谈话的结果还是老样子,这让他不得不多出一份心提防。
这天两人又吵起来了,韩志千剧烈地咳嗽着,眼神犀利地怒视着陆森,沉稳内敛地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放出了狠话:“信不信我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