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似乎被吓坏了,原本的嚎啕大哭变成无声抽噎,哭了半天才愣愣地抬头看着向日。他也看着她,发现她一点被超度
的迹象都没有,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完成她的愿望了吗?
“小妹妹,你怎么还哭啊?”
“我……我……”她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哥哥……”
啊咧?
“呜呜呜,哥哥是大坏蛋,明明让我在……唔,在这里等他,我等了这么久,唔唔唔,他都不来……”小女孩越哭越厉
害。
向日想起昨天见她坐在自行车上等人的样子,原来是在等她哥哥?这才是她死前的愿望?
可是这个难度也太高了点吧,他又不认识她哥哥,而且就算找到了,他们俩也见不了面啊。
向日硬着头皮问她记不记得自己的哥哥是谁、现在可能会在哪里,小女孩一概摇头说不记得。不仅如此,她连自己叫什
么名字都已经忘记了。
对小孩子的眼泪最没办法的向日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最后只好答应用自行车载她到处逛逛,看能不能让她想起什么,没
准转几个弯就能碰到她哥了。
结果是他载着她兜兜转转经过了十几条街,天也快暗下来了,她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最后坐在公园里休息的时候,小
女孩忽然说想吃芥末味的雪糕。
口味如此猎奇的雪糕向日当然没能找到,只好买了个巧克力味的甜筒。小孩子都不会讨厌巧克力味的东西吧。等他在十
二月份冰天动地的天气里傻乎乎地拿着甜筒回到公园的时候,小女孩已经倒在长椅上,看起来像是快睡着的样子。
“别睡了,看,你的雪糕来了。”向日一边摇醒她,一边剥开甜筒的外纸。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卡其色的甜筒顶端,无声地嚼了好一会。就在他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口味不
合要求而发脾气的时候,她突然扑进他怀里:
“哥哥,你终于来了……”
他愣住了。
她的魂魄逐渐开始发光,在越来越强烈的光芒中逐渐消失不见——这是成功超度的迹象。他看着她闭上眼睛,那样子就
跟睡着了一样。小女孩完全消失后,他还是愣愣地站着,直到冰冷的甜筒把他的手冻得失去知觉。
******
等向日终于回过神来,赶去幼儿园接小柏的时候,那孩子已经站在校门口等他好一会儿了。小柏裹着去年冬天向日给他
织的白色围巾,小脸冻得通红。他蹲下去帮他搓搓冻僵的双手,一边道歉一边求他原谅。
小柏二话不说地挣开他的手,向日愣住了,以为他真的生气了。没想到那孩子下一秒居然趁机把手伸进他的围巾里面,
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冻得他浑身打了个寒颤。得逞的小家伙咯咯地笑个不停。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向日跟往常一样载着小柏骑在人行道上,路灯一盏连接着一盏直到天边,昏黄的光芒
把他们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迎着风,大概是嫌冷,小柏一直缩在他背后。在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头看看后面
,下意识地确认小家伙的存在。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特地路过那个小型十字路口。自从两年前的车祸发生后,这条路就没有多少人走,到现在已经一片
萧条。这次经过的时候他没有再见到那个小女孩,却在路边发现了一朵白色小花,插在玻璃瓶子里,迎风摇曳。花开得
正灿烂,应该是不久前被放在这里的。
……是谁在祭拜那女孩么?难道是她的哥哥?
之后几天他上学放学都会从那里经过,发现玻璃瓶子里的小白花总是新鲜的,应该是有人天天都来换,但他从来没有碰
见过那个人。
后来每天打那里经过两次成了向日的习惯。每次经过那里他总会放慢车速,默默地对女孩说一句安息,并祝那位没有见
过面的哥哥,健康快乐,一生平安。
第二章:平安夜之魅
清晨的平安街是深蓝色的。向日把自行车从仓库里推到大街上,才刚转身,果然就看到何岚隔着一条街向他挥手打招呼
。他笑着,正好站在未熄的路灯下,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哟,阿葵,昨晚睡得好吗?”
何岚从街道对面小跑过来,一如既往地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怪腔调跟向日打招呼。
向日没回答,只把自行车的车身向他倾斜。何岚嘿嘿地笑着,很自觉地握住把手,长腿一跨坐在车包上,然后转身做了
个请他上车的手势,脸上笑得那叫一个谄媚。
虽然尽力憋着,向日还是被何岚的样子逗笑了,愉快地踮脚坐上车尾架。
最近何岚跟班主任软磨硬泡,终于申请到晚上回家自习的许可。也是从那时起,他每天上学和放学都搭向日的顺风车。
次数多了,向日干脆让他来骑车,算是蹭车的代价。早上去学校的时候,他们两个乘一辆自行车还算凑合。下午回去的
时候就比较麻烦了,向日不得不抱着小柏坐在后面,很多次他都担心这辆古董车承受不住他们三人的重量会在路上散架
。
“我说,”在路上向日说,“你这家伙已经连续搭了一个多星期的顺风车了,到底有何企图,快点从实招来!”
“阿葵——这里离地铁站这么远,公交车又经常等不来,难道你忍心让我大冬天地跑步去上学?”何岚回头嬉皮笑脸地
冲他说,“何况多我一个免费的车夫有什么不好的?保证每天都安全地护送你往返学校哦!”
“喂喂,看路啊你!”向日伸手把何岚的头扭回去,继续说,“你以前不都坐家里的车么?就算你真这么喜欢自行车,
你可以自己买一辆啊,每天回去小柏和我们挤在一辆车上多不方便,也不安全……”
“哎呀有什么不好的这样就像一家人一样多温馨啊哈哈哈……”
他又像平常一样开始乱诌,直到向日揍了他一拳才乖乖住口。
一家人啊……
说真的,他一直很向往一家人的生活。
他对自己的父母没有印象,因为母亲是难产而死的,而那个所谓的父亲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从小就跟外婆在村子里相依
为命。村里有很多他的同龄人,他们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新年,因为到那时他们在城市工作的父母会回来跟他们一
起过年。向日则没有这样的期待——不管什么时候家里都只有他和外婆两个人。所以他真的很好奇也很向往一家人的生
活,哪怕只是跟爸妈坐下来吃一顿简单的饭。
来到表舅家之后,向日的好奇和向往并没有得到满足。并不是他们对他不好,而是舅舅和舅母之间时不时爆发的争吵常
常导致整个家气氛紧张。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小柏才特别黏向日。那小家伙,虽然一直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样子,其实
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下午带着小柏回到家的时候,才刚进门向日就嗅到屋子里不寻常的紧张气息。果然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争吵声从舅舅的工
作室里传来。
“又买画?今天买画、明天取景,整天不知道画什么东西,不见你赚一分钱,花钱倒是爽快!画家?我呸!每个月房租
电费水费伙食费,哪一样不花钱?何况家里还多了个白吃饭的……你有没有想过那全是我辛苦赚来的血汗钱?要是就靠
你这么点稿费,我们早就住在大街上了!你有没有认真想过,这样下去,小柏的学费怎么办?以后的房子怎么买?”
吃白饭的……
他僵在原地,脑海里不停回旋着这四个字。
“你又来了,每次说得这么难听,向日怎么说也是我的外甥!我现在很累,不想跟你吵。”
“什么不想吵?!你自己想想,小柏都快上小学了,这么多年了,我们还住在这破出租屋里!你再看看别人家,哪个不
是赚了钱买房买车?要不是跟了你,我用得着这么窝囊么我?!”
“你够了!”
紧接着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响声。
小柏下意识地往向日身后缩了一下,他握紧他的手。
“你想怎么样?你以为我会怕你吗?!大不了、大不了我跟你离婚!”
房间里经历了一阵长达数十秒的沉默,最后胡交摔门而出。
向日和小柏站在大厅愣愣地看着怒气冲冲的他,一动都不敢动,好像是他们自己犯了错误。
胡交从他们身边走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半天没有说话。罗芙春骂骂咧咧地从房间里追出来,似乎还想
继续争吵,看见向日和小柏后当即愣住,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尴尬害的还是没能骂出口的话憋的。
“向日,”胡交头也不抬的说,声音闷闷的,“你先带你弟出去吃饭。”
******
后来晚餐他们是在心姐的餐厅里吃的,那里是他周末打工的地方。
“来,免费送你们一锅鸭血粉丝汤,趁热吃。”上完所有菜后,心姐最后又端了一大锅热乎乎的汤到他们桌上。
对方可是他的老板,向日忙不迭客气道:“不用了心姐,这么多我们两个人哪吃得了……”
“你不想吃,这个弟弟也要多吃啊,”心姐笑着说,顺便捏了一把小柏的脸,“脸上要长多点肉才可爱嘛!”
小柏发挥无敌的卖萌功力甜甜地道了声谢。
心姐做的菜味道很好,可惜由于位置偏僻,餐厅的生意一直不好。向日前不久才听她提过,似乎打算到年底就把店铺转
让出去,而她本人也准备离开南京。这也意味着他即将“失业”了。
心姐年近三十,人很热情,温柔大方,又做得一手好菜,可以说完全符合他小时候对母亲的想象。可是除此之外,向日
对她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独自经营餐厅八年,身边一个家人也没有——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全名。从街坊邻里
的闲谈中,他偶然得知,心姐并不是南京人,之所以在这座城市停留,是为了等一个人。
现在她要离开了,是因为知道自己等的人不会来了么?
吃完饭之后,向日带着小柏到处晃荡,直到睡觉时间才回去。屋子里一片黑暗,也不知道他们是已经睡下还是出去了。
小柏说要跟他一起睡,他答应了。那孩子在床上倒跟平常不一样,乖巧得很,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
******
过了好几天,向日才隐约地猜测出舅舅和舅母再次吵架的原因。导火线是那天舅舅去参加一个画展,并用不低的价钱买
了几幅画回来。那几幅画他都看过,似乎是处于同一个画家之手,画的都是高原上的风光,蓝天白云雪山草地,色彩的
明暗变化处理很有特色。其中只有一幅有人物,是一个背着行李的男人的背影,站在画面中央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上
,远处的雪山和蓝天使他显得非常渺小。那些画被仔细地装裱好,目前暂时摆在客厅里,因为舅舅的工作室已经乱得没
有地方能放了。
就在向日的舅舅和舅母吵架的第二天,何岚没来上学,据说是因为老家有急事,请假回去了。第三天他还是没来。第四
天也是。
直到第五天他才重新出现。那时已经是星期六了,向日正在心姐的餐厅里擦桌子,突然有人敲了敲他旁边的玻璃窗,他
一转头惊讶地发现那家伙没心没肺的笑脸,后者招招手示意让他出去。
得到心姐的许可向日才出去跟他见面。见那家伙背着背包,一脸疲惫的样子,他有些吃惊地问:
“你该不会刚从火车站回来吧?”
“嗯,是啊。”他依旧笑着,“有什么关系,反正顺路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打电话到你家,你表弟告诉我才知道的。”
“你怎么回去这么久?出什么事啦?”
“嗯,也没什么,就是爷爷身体不好,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向日回头看看店里,只见心姐笑眯眯向他们走来。
“嗨,小帅哥!”她打开玻璃门,先眉飞色舞地跟何岚打了声招呼,然后才跟向日说,“向日,你就跟你朋友一起回去
吧,我们今天提前关门,反正也没什么客人!”
“可是……”
“哎哟,没关系,大不了你明天早点来就好啦!走吧走吧!”
“收工了就走吧,呆子!”旁边的何岚一下子揽起向日的肩膀把他拖走。
“哎等下,我还没脱围裙呢……”
“干嘛脱啊,不是挺适合你的吗?”
“……你妹!”
他们家住得挺近,回去的时候也顺路。由于天气冷,这个时候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除了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仿佛这
条街道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一路上何岚意外地沉默着,导致向日忍不住偶尔侧头看他。那家伙背着黑色的大背包,看起来很沉,身上穿得很单薄。
好像入冬以来他一直都穿的很少,就连早晨骑车的时候也是。真是的,这么冷的天气毛衣不穿、围巾也不戴,耍酷很好
玩么?
他现在的神情是向日从来没有见过的,不浮夸,不嬉皮笑脸,不讨打,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的路,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
投下光芒和阴影,柔和而平静。向日恍惚地想起就在几天前的早晨,对方在同样的路灯下笑起来那副不给阳光都能灿烂
的样子,跟现在简直像判若两人。
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恐怕他爷爷病得不轻吧?
说起来,除了知道他老家在北京、他跟父亲似乎关系不好之外,向日对他的家庭情况一概不知,也不知道是因为前者的
疏忽还是后者刻意的回避。
“干嘛一直偷看我啊,少年?”这时何岚又露出平常那副不正经的笑容,“今天终于发现了我帅气的一面了吗?不过可
惜啊,我的心已经是属于美女老师的了……”
“不要脸!”向日骂了一句,佯怒的同时松一口气。
还好,还是平常的他。
快到向日家楼下的时候,何岚拉开背包的拉链,把手伸进去,掏了半天才拿出一个类似于锦囊的东西。他拎着锦囊的绳
子把它晃到对方眼前:
“这个给你。”
向日愣愣地伸手接住锦囊,感觉到里面沉甸甸的,忍不住问:“什么东西?干嘛给我?”
那家伙挠挠脑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你就当圣诞礼物好啦。”
“圣诞?还有一个星期耶?”他越发觉得奇怪了,“而且,那不是外国人才过的节日嘛?”
“所以说你呆头呆脑啊少年,”何岚摇摇头,故意作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做人呢,要学会与时俱进,洋人都可以
过中国年,我们怎么就不能过圣诞节?”
“是啊是啊,说的好有道理啊。”
论嘴皮子功夫向日就算再活三辈子也未必是何岚的对手,他干脆不再争辩,直接松开锦囊的囊口,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
心上,冰凉的触感。
是一条项链。链坠子是半透明的绿色,有点像玉,又像翡翠。他对首饰一向没有研究,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贵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