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画面,之前为怀瑾的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恐惧。
那一刻,我仿佛见到了地狱魔魇的修罗,明明是清雅飘逸无比,却似悬崖边孤傲的雪莲,冷冽得让人无法靠近,依然是幽雅淡然的气质,只是若霜的寒目,不带一丝温度,冷漠得冻结了人心。
殷红的血,沾湿了他素白的长衫,绽放着绚丽而诡异的魅惑,衬着他似雪如玉的肌肤,格外的妖冶。
轻挑的红唇,勾起一丝浅浅的邪魅,令人不自觉地就被摄去了三魂六魄,却也没来由地心惊胆战。
褐红的血液渗着浓烈的腥气,令人作恶,也麻痹着全身所有的感知。
他身后的一座孤院,锦旆在嘶狂的风中乱舞,半掩的月朦胧地透着银辉,淡淡的光冷冷地洒下,映出了白墙黑瓦的孤影,俨然一座幽冥旷野的驿站,清冷而寂寥。
又是一阵狂风肆虐,锦旆撕扯般缠卷纠葛,隐隐透出漆黑的牌匾,金黄的墨迹,浸着月光,冷得慎人。
“帷月孤驿”
当我真的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之时,却被深深地震慑住了,脑中不剩半点念想,心中唯一个“冷”字,浸透了浑身的血肉。
我僵在巷子转角的木柱之后,动弹不得,张着嘴,却吐不出半个音,连惊恐或是尖叫都噎在了喉中,脊背渗着凉气,痉挛的麻意一点一丝地渗透着,瞪大的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怀瑾并没有发现我,他厌恶地挥袖擦了擦溅在脸颊上的血迹,我猛然想起,之前无论是影翼或是玉门庄,怀瑾杀人是从来不见血的,可是我眼前的这些瘫在地上的尸体全都是血肉模糊,鲜红的液体不停地流出,汇聚成墨一般的红黑,一丝一丝地渗入石砖之中,缓缓流淌,不断地蔓延。
“嗙——”最后一声闷响,之后是细微而轻缓的脚步。
怀瑾他离开了。
记得以前家中的武师傅曾对我说过,怀瑾使得最厉害的兵器是“十殇”,我从没见过,一直以为那是一柄像惊风剑一样的利剑。
只是现在,我终于知道,原来“十殇”不是剑,我甚至没有看清它究竟是什么,隐于长袖之中,宛如十指,又似飞镖,利刃弯钩的端头,连着细长的韧丝,几乎微不可查,似凭空飞射而出,但是那一晃而过的冷光,如流星一般,凌空一闪,却不由地令人心惊。
细长的丝缠绕在人身上,利钩轻贴皮肉之上,却并不深入,仿佛享受着生死一线之间的窒息与脆弱。受了惊吓的人们瑟瑟发抖,僵直地绷着身体,不敢挪动分毫。
怀瑾浅浅一笑,如同操纵傀儡的术师,手指轻点,人们惊恐而绝望地自相残杀,残血四溅,而怀瑾只是冷冷地漠视着,直至闹剧落下鲜红的帷幕,一切又化为空寂。
我一直躲在木柱子掩住的角落,直到怀瑾已经离开很久,手脚还依旧冰冷僵硬。
我是知道的,知道怀瑾就是琼玉楼的楼主,知道他要报仇,也知道复仇的路必定少不了血腥的洗礼。只是,知道归知道,那和亲眼见到是完全不同的震撼。
我的温柔优雅的怀瑾,清淡超然的怀瑾,湛然若仙的怀瑾……
为什么那一刻,他完全不复我记忆中柔情似水的模样,却似浴血涅盘的罗刹,冰冷绝美得不沾一丝人气?
我愣愣地坐着发呆,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也忘了我要找的怀瑾就在几步之遥的那座孤驿之中,甚至忘了随时可能会有人出来清理这满地的尸体,脑海中只剩下方才那一幕,殷红而清冷的绝望。
直到一双黑靴停在了垂低的视线之中,莫名地心中一惊,疑惑而不安地缓缓抬起头。
86.
我一抬起头,不由地愣住了:“长无师兄……”
过于惊诧,我甚至来不及多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见长无师兄淡淡地一笑:“溟儿,好久不见了。”
我悻悻地点头:“师兄你……”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聊。”长无师兄说完便转身提步,走出几步之后,发觉我还愣在原处,他又回过头,“还不走?等着被人发现吗?”
心中猛地漏了一拍,我慌忙地起身,跟在长无师兄的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希望怀瑾发现,刚才的那一幕,我全都看见了……
跟着长无师兄出了小巷,冷寂的街上空无一人,夏日的晚风似暴雨前的狂啸,猛烈地肆虐着。
远处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低沉的云朵全都染上了墨黑的颜色,异常的压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危险的气息,闷在胸口,呼吸都变得困难。
“轰——”
猛然一道撕破天际的巨闪,随即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让人不由地心惊肉跳。
拖着沉重的步伐,不知是因为疲惫的身躯,还是倦乏的心灵,浑身的力气都在渐渐流失,越来越沈,越来越软,眼前的路似山崩地裂一般地摇晃,仿佛下一脚就将踩入无底的深渊。
视线渐渐模糊,所有的色彩都慢慢地染成了黑灰,单调而惨淡的颜色,四周的景物越来越不真实。
缓慢迈动的脚步变得虚浮,软绵绵的,仿佛踏在湿润的泥土上一样,一个不稳,身子忽然直直地倒了下去,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掉进断裂的黑洞,身体却突然微斜着停住了。
“你没事吧?”长无师兄扶着我,关切地问道。
我摇摇头,撑了撑眼皮,挣扎着想要支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脱力了一般,只是依靠着长无师兄的支撑就耗去了大半的力气。
“是吗?你应该是累了吧?”长无师兄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我却无法分辨清楚,轻轻的声音虚幻地飘在耳边,像是隔了一层纱幔,嗡嗡的,模糊不清。
下一秒,我就猛地跌到了地上,或者说是被摔到了地上,空气中潮湿的水汽浸染了地上的砖块,蒙上了浅浅的一层水珠,让人觉得渗骨的寒冷。
我不解地仰起头,眼前泛起一阵眩晕,顿了许久,才渐渐看清四周的一切。
空旷的街角,三面耸立的高墙,我无力地倒在墙角,厚重的乌云层层遮去了初生的月,看不见半点光。
长无师兄静立在我面前,屹立的黑影异常的压迫,他身后是一条幽长昏暗的街,望不见尽头,渐渐化为一抹黑点,消失在天边。
“不明白是吗?”长无师兄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而陌生,他慢慢地逼近,似俯望蝼蚁一般,“软骨散的滋味好受吗?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酸软无力?”
“为……什么……”我望着他,想要质问,却发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长无师兄冷“哼”一声,抽出长剑,凑在眼前细细观摩,得意地勾起嘴角。然后他手腕一挥,将剑架在我的脖颈之上,原本银色的剑刃泛着诡异的紫光,我不由地往后缩了缩,未知的恐惧顿时填满了内心。
“师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长无师兄冷冷地俯视着,举起剑慢慢贴上我的下颚,迫使着我僵硬地抬起自己的头,与他对视,“听说……之前皇族中有一人就是中了此毒死的,连皇家的灵丹妙药都救不了,所以我想……怀瑾就算再疼你,也无济于事了,是吧……?”
太快的变故,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意识涣散,只知道危险临近,却动弹不了,身体本能地战栗着,浑身的皮肤都紧绷着,不断地渗出冷汗。
长剑抵在下颚,异常敏感的神经仿佛能够感受到利刃轻轻触碰到肌肤的每一个瞬间,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着临近死亡的恐惧,莫名地想起来之前那些死在怀瑾手下的人们,是不是也曾这样的惶恐而无助?
我不想就这样僵直地坐以待毙,奈何中了软骨散的身体,似化了骨一样,连支撑身体本身的重量都很困难。
淡淡的绝望涌上心头,我连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下了药都不知道,没来由地痛恨这样的自己,到头来,没有怀瑾和琰哥他们的庇佑,我还是无法保护自己……
87.
倏然之间,我愣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可是我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流失掉的力气正在慢慢地恢复。
我小心地观察着长无师兄的神色,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诡异的笑容,怪异的神情,看上去竟像是兴奋的享受着,强烈的违和感令人一颤。
努力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我静静地等待着,身体中的能量慢慢的复苏,然后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爆发出来,只要甩掉长无师兄就行了,即便他要杀我,我仍然不想夺去任何人的生命。而且,长无师兄现在看上去有些异常,完全不似他平时的模样,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锋利的尖刃一点一点地逼近,我能感觉到冰凉而尖锐的刺痛渐渐陷入皮肤,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推,长无师兄毫无防备地被推开,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稳住身子,睁大了双眼,怒视着我。
我赶忙站立起来,刚才的那一推已经耗去了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点力气,现在几乎是站都站不稳,不过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扶着墙壁拼命地跑着。
那一双狰狞突兀的眼,充斥着太多的怨恨与怒气,让人心惊。从来没有过的狼狈,慌乱的逃窜,一路跌跌撞撞,却不敢停下脚步。
身体越来越重,浑身的水分都脱失了一般,嘴唇干涸得裂开了口,咸涩的腥味流进口中,强烈而浓郁的味道让人反胃。
“逃?你想逃到哪里去?去找怀瑾救命吗?哈哈……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的。”尖锐的狂笑在身后响起,在寂静的深巷之中异常的诡异慎人。
倏地,背上一痛,我不稳地跌倒在地,温热的液体慢慢渗出,浸湿了衣衫,黏稠地贴在身上。
长无师兄举着剑慢慢走到我的面前,银白的剑渗着寒光,细小的血珠顺着剑刃滑落,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我早听说过,一般的药对于练过《天辞诀》的人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只是你恢复的时间倒是比我估计的快了不少。不过不要紧,我本来也没想让你这么快就死掉。”长无师兄微微地俯下身,抬起我的下颚,轻轻地伏在我耳边,“好戏……还在后面呢……”
奇异的酥麻感从背后的伤口迅速窜开,然后一点一点化为蚀骨的疼痛,我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长无师兄,下颚被他紧紧攥住,巨大的疼痛令我忍不住想要叫出声来,嗓中却只发出微弱的嘶鸣。
“练过《天辞诀》的人体质和经络会与常人不同,”他反手拿着剑柄拍拍我的脸,压抑不住的兴奋使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那师弟你说……如果经脉都被挑断之后,会不会也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啊?”
“唔……呜……不要……”我拼命地摇着头,口中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满全身。
“哈哈……”长无师兄安慰似的抚了抚我脸,细致地将浸湿了汗水的发拨到耳后,无比温柔轻缓的动作却惊得我完全不敢动弹,被触碰到的每一处肌肤都战栗着发麻,“师弟你放心,我是不会对你那么残忍的。”
然后他的手缓缓地覆在我的眼上,突如其来的黑暗令我猛然一惊,刚想要挣扎,耳边又响起的轻柔话语,却似最残酷的利剑狠狠地扼杀了所有的希望,只是无尽的绝望无助,徘徊在无边无际的幽冥之中。
“我杀不了怀瑾,但是我可以叫他尝一尝失去最重要的人滋味,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所以师弟,师兄只好委屈一下你了。”长无师兄慢慢地直起身,一手攥住我的咽喉,一手轻轻地举起剑,“乖,不要乱动,忍一下就过去了。”
皮肤撕裂的痛楚从胸口扩张,缓慢的动作,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剑刃刺进身体的每一寸移动,细微却坚决地一丝一丝深入着,无法描绘的痛苦充斥着身体的每一处。
我的手攥住胸口,滚烫的鲜血不断涌出,渗过指缝,浸湿了衣襟。我瞪大了眼望着蓦然呆住的长无师兄,他似触电一样,猛地推开我,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微微闭了下眼,身体越来越虚,不断流出的血液不仅带走了我仅剩不多的力气,连意识也跟着渐渐模糊起来。
我……就要死了吗?
突然觉得可笑起来,我甚至还没有真正见到怀瑾,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就要死了……他根本不知道我来了,也不会知道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慢慢地死去。
是啊,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我不会出现,也不会打扰他的生活,他和她应该可以好好地一直过下去,多好啊……
至少在死之前,我还是做了一件好事的,虽然不算是我自愿的,但还是成全了你们,不是吗?
真好啊……
人都说在临死的时候会回忆起以往的事情,我也好想……好想再想一想我和怀瑾的那些记忆,可是现在……连回想的力气都没有了,怀瑾的身影也渐渐在脑海中模糊了,莫名的心痛,泪顺着脸颊滑落,我拼命地向睁开眼记清楚他的容貌,意识却渐渐地远去,修长的倩影一点一点地淡去,只有无法忍受的疼痛异常的清晰。
瑾……我好想你……
身体缓缓地瘫倒在地上,在合上双眼的那一刹那,耳中隐隐约约地传来长无师兄绝望的哀嚎,撕心裂肺的嘶鸣。
“不!!!”
我想要安慰他的,毕竟,他也是个可怜之人,只是,渐渐冰冷的身体带走了最后一丝微薄的意识。
再见了……瑾……
好好地……活下去……
88.
“溟儿……”
是谁在叫我?
这里是哪儿?
好温暖啊,柔软得像是被包裹在天上的云朵里,身体轻飘飘的。
“溟儿……?”
“御医!御医呢?快宣御医过来,他醒了!”
“溟儿,听得见我说话吗?睁开眼睛看看我,溟儿……”
手被紧紧握住,温热的,浸着汗的大手微微的颤抖着。
我慢慢地抬起眼皮,一时不能适应这明亮的光线,微眯着眼,眨了眨,才缓缓睁开,茫然地看着我眼前的人。
“长歌……”干涸的嗓子发出虚弱的声音,我顿了顿,倏然想起了昏迷前的那些场景,身体微微一颤。
“已经没事了,你醒了就好。”楚长歌轻声地安慰着,手掌温柔地抚着我的发,缓慢而柔和的,一丝一丝,拂去我心中的不安。
我轻轻点头,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浅浅地陷入柔软的床榻之中,凝望着床顶的帘幔。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生与死,越发地让人看不真切,仿佛是梦境一般,虚惊一场,却有恍若重生的感慨。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还会活着?这里看上去应该是在皇宫之中,我为什么会在皇宫?还有楚长歌……
太多的困惑,我现在统统都不想去想,好累,真想再睡一会儿……
“溟儿,你醒了。”
“啊……”一睁眼就看见白净的脸,但是凑得太近,反倒看不清五官,蓦然惊了一跳,向后退了一些,才看清楚,“原来是你啊,别那么吓人行不行?”
“我吓人?”司徒庭宇不满地捏捏我的脸,不过动作倒是很轻柔,并不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