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而柔和。
只不过一刹那,看得他竟有些茫然失措,半晌才反应过来,对上那双幽黑的眸子。
“你醒了?”章文龙替虞静卿掖好被角,温言道。
“下雨了?”他伏在枕头上喃喃道。
“是啊,这一整夜都没消停。其实也不要紧,你且放下心,只管把病养好就是了。”态度依然温和。
此时,红烛已经燃尽,朦胧有些天光照进来,折腾了一晚上,已近黎明。
章文龙唤张立贤端来鸡汤熬的稀粥,虞静卿胃里翻江倒海,看着稀粥直摇头。
“还不张嘴?要本王亲自喂你么?”虞静卿尚来不及说个“不”字,温热的汤勺已送到他唇边,他只
觉得不自在,转脸便欲躲开,谁知早叫章文龙捉住了手臂。两边僵持不下,进退不得,章文龙这几年
哪里伺候过别人,立时微蹙了眉头,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张立贤看章文龙脸色不好,忙劝虞静卿道:“王爷一夜没合眼,一直守着公子,公子好歹吃一点,也
好叫王爷放心。”
虞静卿听张立贤如此说,也不好再推辞,勉强把粥喝了。
张立贤又端来汤药。章文龙手执瓷勺喂虞静卿喝药,他才喝了一口就摇头不肯再喝。
章文龙亲自尝了一勺道:“哪里苦了?我吃着正好,快别胡闹。”
眼看他把那勺子放到嘴中去,含在唇间吮了吮,黑沉沉的瞳子里波光如镜,神情似笑非笑,颇有些戏
谑的意思。虞静卿顿时眉头拧成川字。
章文龙又要喂他,他偏过头,只说药苦不肯喝。
章文龙倒笑了笑道“本王府上有一味洋糖,比什么桂花、槐蜜的都有滋味,你或许没见过。”见他半
信半疑,章文龙只得板起脸孔,摸着下巴道:“你不信?也罢,我随身带了点,不妨让你见识见识。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来,攫在掌心里说,“这糖千金难买,你且把眼闭上,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虞静卿不懂他所指何意,但见那深不见底的双眸,在烛火下流转迫人,几乎不可逼视。他便闭上眼。
忽觉唇上一热,尚未开口已被堵上。章文龙的双唇如蜻蜓点水一般,时轻时浅,却能掌握的恰如其分
。他只觉得昏天黑地,耳内嗡嗡响成一片,意识也逐渐不清明了。这么静静吻了一刻,章文龙才抬起
头,在他耳旁呵着气道:“这糖滋味如何?本王没有哄你吧。”
虞静卿有些怔忪,半晌,突然抬手就是一耳光。虽然是在病中,他却是使了十成十的力量,章文龙被
扇得眼冒金星,脸颊火辣辣的痛。他抓着虞静卿的手,正待发怒,却在看到那人愠怒的表情时软了下
来。
“念你还在病中,本王不与你计较了。你把药喝了,我就不治你的罪。”见他不理,又恶声恶气的道
:“你不喝我再喂,看你还敢打我几次。”说完就把脸凑过去。
虞静卿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清,道:“王爷不必麻烦,我喝就是了。”说完端起碗一口气将药喝完。
章文龙在他脸上摸一把,调笑道:“这才乖。”心里却暗自纳罕,自己被打了一耳光,居然不生气?
看着虞静卿吃完药睡下,他才从内室出来。此时天已经大亮,一夜未合眼,真还有点累。
“王爷可要用早膳?”张立贤在一旁恭敬问道。
“不用。你家公子平时可有什么喜好?”
“公子喜欢读书、饮茶……他还精通音律……还喜欢听戏,最喜欢昆腔。”
“听戏?”
“是啊,公子不但喜欢听,还会唱,以前在相府他高兴的时候总会串几出呢!”张立贤说得眉飞色舞
。
章文龙听着也露出笑容——这人还会唱戏。
此后,章文龙每日必到染竹轩给虞静卿上药。看他身上的伤好了,又去问郝老头要可以去疤痕的药。
大概心里总觉得这人是自己的,不愿意看到他有一丁点瑕疵。
郝老头果然医术高明,真弄来了去疤的药,看着那人身上的疤痕逐渐淡去,章文龙喜笑颜开。
美中不足的是,在准备替他的后庭上药时遭到了激烈抵抗。
“你身上我哪里没看过?我就是替你上药,没别的意思,保证不乱碰。”章文龙按自己的逻辑耐心劝
说。谁知虞静卿一句话不说,远远躲着他,满脸的戒备和厌恶,全无平日的沉静端雅。看他的反应如
此激愤,章文龙也不再坚持,由他自己换药,但一定要守在外室等他换好了才罢休。
除此以外,对于章文龙的关心甚至偶尔同榻的要求,虞静卿并不拒绝,都有礼有节的受落,却总保持
着距离,不让他有丝毫过分亲近的余地。
章文龙不但不恼,还有上赶着讨好的趋势。
虞静卿所受的恩宠全王府有目共睹。于是大家认定,这云南王枕席间的事真没个准儿,王爷的心思比
南疆的天气变得还快。
第六章
在虞静卿的建议下,章文龙扩充了军队。他挑选了三千名士兵亲自训练,打算把他们训练成精锐,与
平乱军互相呼应。
因为忙于练兵,他每天都宿在军营,但有空的时候仍不忘询问虞静卿的情况,还不时遣人送些东西。
这日孟一凡奉命给虞静卿送东西后回来复命,章文龙照例问了一通,似乎不甘心,又问道:“他除了
谢恩就没说别的?”
“虞公子没说别的。”孟一凡回道。
这次送给他的名曰“沁心”的五弦琴是一把名琴,章文龙花了大力气出了重金才得到。真的很希望那
人能有些高兴或感激的表示。
没想到他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样子。
把章文龙失望的神情看在眼里,孟一凡在一旁劝道:“虞公子确实有才,但毕竟只是娈宠。王府中公
子众多,他不领情换一个就是,要是厌了还可以再寻新的,王爷何必烦恼?”
章文龙苦笑道:“我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就是放不下。”
“虞公子做个幕僚倒是好,做男宠……只怕王爷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什么意思?”
“他出身世家,又是探花,如不是遭此变故,应有大好前程。王爷试想,读书人本就清高,何况还是
那样才高八斗之人。他如何甘心被人亵玩?”
“我又不是玩他!”章文龙有些激动道。
“但是虞公子不会这么想,旁人也不会这么看。他现在为形势所迫,忍辱负重,能尽其所能辅佐王爷
已属不易。我劝王爷还是不要在他身上花心思了”
章文龙长叹道:“本王要他的真心竟有那么难!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孟一凡道:“除非王爷替他报仇,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章文龙微眯起眼睛,瞳色渐渐暗沉。报仇……你想的就是报仇么?
好不容易回趟王府,章文龙就直奔染竹轩。
虞静卿不在,说是被暗香叫去了。他倒也不心急,在房间里喝茶等候。
他看见书桌上压着一张写有字的纸,顺手拿来看,上面是一首浣溪沙,曰:“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
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章文龙看后,如鲠在喉——他竟有如此缱绻思念的人,如此千回百转的情。
一抬头,看见窗外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放有香炉、果品,酒壶,桌旁一个铜盆里是烧过的冥纸。张
立贤正蹲在地上收拾。
章文龙把张立贤叫来问道:“你在干什么?可是在祭什么人?”
张立贤支支吾吾,左顾右盼。
他更起疑,又问了一遍。
张立贤眼看搪塞不过去,只得回答道:“是祭……我家夫人。”
“你家哪位夫人?”
“是……是公子的夫人。”张立贤结结巴巴答道。
章文龙恍然大悟。虞静卿与自己同岁,早该娶妻了。
“既是祭你家夫人,怎么不一起祭你家老爷?”
“夫人是在相府出事前因难产去世的。公子后来都不曾续弦。”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原来是……鹣鲽情深。
那天晚上章文龙有些多愁善感,话出其的少,还有些心不在焉。虞静卿觉得奇怪,问道:“王爷今天
有心事?是练兵不顺利吗?”
章文龙摇摇头道:“没事。大概是累了……那把琴你可喜欢?”
“多谢王爷,琴很好。”
“静卿……为本王弹一曲可好?”
虞静卿点点头。取来“沁心”,和好弦开始弹奏。只见他轻拨慢挑,弹的是一套水仙操。琴声起,忽
而如潇湘泣竹,列子御风,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忽而又如拔剑斫地,搔首问天,慷慨激昂,气贯长
虹。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静卿,你今天的曲子恁的悲凉。”章文龙微笑道。
“大概是曲由心生。”
两人并肩而坐,虞静卿的头发拂在章文龙脸上,呼吸间也尽是他身上淡淡的青竹的味道。他的侧脸在
烛光下莹润洁白,尬⑽⒉绲怼?/p>
章文龙忍不住吻上去,然后把头埋在他颈间。虞静卿难得没有躲开,任他靠着。
“今天是你夫人的祭日吧?”
“嗯。”
“你们一定很恩爱吧?”
“嗯。”
虞静卿露出罕见的悲戚神情。他万年不变的冰雪似乎开始融化,流出细细的心绪,落寞而忧伤。
“你……想念过去吗?”轻轻絮语,宛如情人。
“不想。反正……都已经毁了。”
毁了。再不能够,回去。
章文龙那时想。如果平安无事的话,他会有大好前程,和亲人在一起,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一大堆
可以继承门户的孩子,开心快乐的过日子。但是现在他的生活已经被毁了,毁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一日之间他就从高处跌落下来。
他想要的幸福,自己给不了,甚至在他跌倒的时候,都不能帮扶一把。章文龙似乎有些理解虞静卿的
心情,有些理解他的矜持和冷淡。
不能给他幸福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向他索取?
如果给了他想要的东西,是否就能得到,他的真心。
章文龙让孟一凡带虞静卿去看自己练兵。
只见校场中,旗帜飘扬,铠甲鲜明,练武场上的千名甲兵,排成方阵严阵以待。
战鼓密集擂动,眼前一派威武庄严。
等战鼓声都停歇了下去之后,一阵烈马嘶鸣响起,两骑快马从边角飞驰而出,在排成方阵的甲兵队伍
前通过,扬起一阵黄尘。带头的章文龙以银冠束发,身着银色的连环铠甲,肩上披一袭大红色的披风
,跟随在他身后,狮盔兽带的是总指挥张张龙。
跑马检视完一圈之后,章文龙在高台前下马,把马缰绳抛给侍卫,昂扬抖擞的迈开大步踏上高台。
虞静卿觉得震惊,高台之上的章文龙身形颀长挺拨,一双幽涔的眸子,璀璨明亮有如晨星,与平日那
个泼皮无赖的王爷截然不同,他如青松般挺立在阵前,便有了睥睨天下的气势。
操练正式开始,甲兵方阵从高台前通过,按照兵器的不同,分列为弓箭、马刀、标枪和战斧四个阵列
。军容、军阵、军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章文龙便训练出如此整肃剽悍的军队。
那个临危受命,用兵如神的云南王绝非浪得虚名。
第七章
送走虞静卿后,孟一凡来到主帐,章文龙刚回来,正在换衣服。
“属下有一事不明,请王爷明示。”
“说。”
“王爷为何让虞公子观看练兵?以他的身份本无须这样。”
“你认为呢?”章文龙露出惯有的戏谑笑容。
“王爷莫不是想暗示他什么?”孟一凡满腹狐疑。
“暗示?”
“暗示王爷可以为他报仇!”
章文龙呵呵笑道:“一凡果然聪明!”
孟一凡大惊:“你当真要替他报仇?”
章文龙洗净手,慢悠悠的道:“打了那么多年战,还没打够吗?我有那么爱闹腾吗?现在做的事不过
是防范于未然,目的只是自保,不是谋反。”
“你在骗他?”孟一凡又疑惑了。
“一凡,你还未曾婚娶,不知道情场如战场,兵不厌乍,情亦如此……再说他对我们有用,让他有个
念想才会尽忠。”章文龙笑得颇狡诈。
“属下还当王爷对他有情。”
“我是喜欢他。所以才要绊住他……再凶的老虎关久了也会失去野性。”
虞静卿此刻颇不平静,今天的练兵深深震撼了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线曙光。也许……也许可以报
仇,如果章文龙能帮他。可是凭什么呢?他现在身无长物,除了经年所学,还有就是这具身体……身
体……章文龙突然让他去看练兵不就是在敲打自己吗?
多诱人的饵!他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报仇!支撑着他度过那些最黑暗日子的信念也是报仇!想到过去,
虞静卿的心宛如被凌迟般疼痛,熊熊火焰炙烧着胸膛,他死死捏紧拳头都止不住全身的颤抖。
可是要自己以色侍人、被人亵玩,他又怎会甘心?墨擎辉要的不就是这个吗——粉碎自己的骄傲,践
踏自己的尊严,让自己蒙尘染垢身不如死。
他绝不会走那条路!
现在朝中的局势如此,只要自己能走出王府,只要自己有了自由,凭一己之力报仇也并非不可能……
要我永世不得翻身么?我所受的总有一日会百倍奉还你……墨擎辉!
虞静卿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柳色和另外两个男宠。柳色对他素来不善
,一有机会就要找他的麻烦。今天看他落了单,心中大喜,上前就是一通冷嘲热讽。
虞静卿站起身无所事事的拍拍衣摆,像是没有听到怨毒的讥讽,缓步踱出亭子。柳色看他要走,忙跳
到他身前挡住路。黑冷的眸子瞟了一眼面前的少年,眼光刺得柳色一颤,又直起背。恶语忍不住就冲
口而出:“你以前是探花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被人骑被人玩!”
听到这句话,虞静卿额角抽痛,心灵深处仿佛有根细弦铮然断裂,再也控制不住,身形一晃,挥拳打
到柳色脸上。少年顿时被打倒在地,鼻血四溅,痛得“哇哇”乱叫。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虞静卿看了一眼在地上哭骂的柳色,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章文龙一回到王府就听说,两位得宠的公子为争宠打架,结果虞静卿成功打爆了柳色的鼻子!阖府上
下都睁着眼看云南王怎么处理这桩家务事。
虞静卿会吃醋打架?章文龙打死也不信。多半是柳色不知深浅,言语冲撞了他——老虎不发威,就当
他是病猫?
他去看柳色。少年的头包得像个粽子,见到章文龙就呜呜咽咽哭得好不委屈。章文龙搂着他软言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