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深夜。
岚云早就冲出了殷门策马而去。
柴五书请来大夫后,便一直守在殷未卿榻前,看着昏睡着的殷未卿,柴五书恨得直用拳头打自己,若是刚刚不出去,一定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爹——这是药!大夫怎么说?”包子端着药碗,站在一边小声的问柴五书。
“大夫说没伤到要害,但是失血过多,人还很危险!”
包子一听,眉头拧成了一个球。
这时,殷未卿渐渐睁开眼睛,嘴张了张,想要说话。
柴五书一把抓起殷未卿的手,惊喜的喊道:“未卿啊,你醒了?好点没有?对了,对了,你别说话,我喂你喝药!”
殷未卿紧紧攥住柴五书的手,想要说话,但是因为太过虚弱,一时发不出声。
“你想说什么?”柴五书感到殷未卿的手在用力,就把手掌打开,放在殷未卿手边。
殷未卿伸了伸手指,吃力的在柴五书手心写着什么。
写完后,柴五书突然流出了眼泪。
“爹!”包子看着从没哭过的柴五书,懵住了。
“那个混小子,他要是回来,我非得扒了他的皮!”柴五书流着泪,嘟囔道。
殷未卿在柴五书手心写的正是‘子夜’二字。
包子心酸,放下药碗,实在是难受的呆不下去,往外走。
阿夜!你还不回来,再不回来,真的见不到你爹了!
子夜刚刚潜进门中,就见门中仆人忙忙乎乎,整个门中都充斥着一股煎药味道。
躲躲闪闪的走到殷未卿卧寝前,就要伏在门缝往里看。
门突然被推开。
四目相对!手足无措!
子夜回过神来,匆忙转身,抬腿就要往回跑。
包子扔下手中的托盘,一个前仆,将子夜扑到。
“阿夜!”包子一声大喊,声音中似乎含着眼泪。
子夜连踹再蹬,却被包子紧紧抱住脚。
“阿夜,是你,是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
殷未卿吊着半口气,刚要合眼,就听见门外包子的声音,突然睁开眼睛,慌乱的抓住柴五书的手,就要起来。
柴五书听见包子的声音,也是一愣,原本想按下殷未卿,自己出去,可是一转头的瞬间,看见殷未卿眼中含着泪水,心里咯噔了一下,一横心,将殷未卿半抱着下了榻。
柴五书扶着虚弱无比的殷未卿,殷未卿一手按在伤口上,一手架在柴五书肩膀上,踉踉跄跄的就往外走。
“阿夜!”包子死活也不松手,任凭子夜的脚凶狠的踹着自己的脸。
“你认错人了!”子夜心里急得要命,但是又不忍心对包子下狠手。
包子一听这么沙哑低沉的嗓音,突然手一松。子夜得了空,刚站起身,眼前就出现柴五书高大的身影。
子夜还没看清来着,斗笠就被打掉,一张脸赫然映在月光下。
“子夜!”柴五书一下子抱住颤抖的子夜,“快,你爹就在后面!快,转过身看看他!”
爹?我爹?
难道,大家都知道了!爹爹知道了?
子夜心里一凉!
我不能与他相认!不能!
我不能让他刚与我相认,就失去我!
不能!
“哈!爹?我没有爹!”子夜嘶哑的声音,令柴五书一凛。
“子夜,你的嗓子?”柴五书松开抱着子夜的手,惊诧的问道。
“还不是拜他殷门主和李云藩所赐!吞过热碳的嗓子,不就是这个声音么?”
此刻殷未卿已经踉跄着走到子夜身后,借着月光看着子夜修长的身姿,泪水瞬间涌上眼眶。
“子——夜……夜——儿?”
甫一听闻殷未卿的声音,子夜身子不受控制的开始摇晃,仿若要栽倒一般。
爹?爹爹?
子夜心里唤了一句。
旋即却一狠心,放话道:“谁是子夜?我不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到死都不想见的人!”
殷未卿乍一听此语,真如心肺穿刺一般,痛得难忍!映在月光下的苍白俊脸凄惨得毫无活人的样子。按着伤口不停颤抖的手,彻底红透了。
眼看殷未卿的伤口溢血,柴五书噗通跪在地上,哀求道:“不管未卿他曾经做了什么,你都不能怪他,不能啊,他是你爹啊,你爹!”
“五叔!”子夜看柴五书对自己下跪,心里一惊,赶忙一晃身站到柴五书身前,避开这大礼,仍是背对着殷未卿,“五叔,求求您别这样!您这是折我的寿!”
“你原谅他,求求你原谅他!否则他活不下去,没有你,他活不下去啊!”
子夜闻言心脏紧紧的抽搐,本能的去回头,却在下一刻猛然醒悟,还没看见人猛的又转过头来。
不能心软,不能!如果你留下来了,让他怎么承受过不了多久就要失去你的事实!
他不会有事,不会!
包子见柴五书跪了下来,连滚带爬扑到柴五书身前,拽着子夜的裤脚,道:“阿夜!门主为了你头都要白了!门主他受了——”伤……包子一喘气的功夫,话还没说完,就听殷未卿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响起。
“夜儿!……看到……你平安无事……我也安心了!爹——爹,以前做错了……不敢要求你……原谅……只求你回过头来……让爹爹好好的……看你一眼……就一眼……”爹爹也能死而无憾!
子夜白皙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一身衣服已被汗水浸湿。
子夜听得出殷未卿那一席话里饱含着热泪。
不能回头,一回头你就无法走了!不能回头!不能让他伤心第二次,不能!走!不能让他看见你泪流满面的样子!走!不能回头,不能!长痛不如短痛,伤他这一回,他痛过了,就不会再痛!他就能放下你了!
子夜手紧紧攥住,大拇指的指甲被生生折断。
“夜儿!”殷未卿吃力的走了几步,抬起手抓住了子夜的胳膊。鲜血从伤口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月光的照射下格外刺眼。殷未卿渐呈灰败的脸在月光下出离的哀戚,眼神中写满了爱抚、哀求、歉意、自责,还有深深的疼痛。
子夜的胳膊被殷未卿拉住那一瞬间,身子僵硬,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别拉我!”子夜一甩手,再也不留恋,飞一般的冲了出去。
殷未卿被子夜这么一甩,一下子没站稳,倒了下去。
倒下的瞬间,看着子夜消失在眼前,殷未卿一口鲜血猝然喷出,含着泪水的双眼渐渐阖上,而后便坠入了黑暗。
柴五书和包子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既没拦住子夜,也没抱住倒下的殷未卿。
等柴五书抱起殷未卿时,殷未卿已是气息惙然。而包子追出去时,子夜早已不见人影了。
子夜一路流着眼泪跑向客栈,如果他再在那里停留片刻,一定马上就要转身了。而一转身,自己便再也无法离开。
子夜跑回自己的房间,蜷缩着坐在墙角,瑟瑟发抖。
房间漆黑一片,子夜慢慢掏出自己脖子上带着的玉佩,捧在手心里。那块玉佩,正是那日被那二人打入身体的碎玉粘成的。后来那些碎玉被取出,子夜忍着伤痛亲自粘好了,重新带回身上。
子夜捧着玉佩,亲吻流泪,就像亲吻活人一样。
爹——爹——
您恨我吧!我实在是不能认您!既然相认了也无法孝敬您,我又怎么能再让您伤心后半生呢!
子夜亲吻着玉佩,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勉强喘气。
就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翌日中午!
“喂!你在么?”门外响起绿衣少年的声音,只是那声音有些惶急。
子夜脸上泪痕斑驳,看着正午的阳光射进房间,将玉佩塞回衣服,抹了抹脸,站了起来。
绿衣破门而入,看见子夜难看的脸色,一时间没说话。
“我们走吧!人我看过了!回去吧,以后我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殷门……”绿衣不顾子夜的话,有些焦急的说到。
子夜见绿衣神色惊慌,心里顿生不详之感。
“怎么了?”
“我——我上午出去转悠,走到了一个朱红大门前,看那牌匾上写着‘殷门’二字,但是……但是……”
“说啊!”沙哑的声音此刻低沉急切起来更加骇人。
“牌匾上缠满了白绫,门口还挂着白灯笼!好像在……办丧事!”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子夜浑身的血液登时不再流淌!
第二十六章:父子相见
“喂!?”绿衣看着石化一般的子夜,担心的喊了一声。
“办——丧事?”原本就沙哑的声音此刻喑哑的几乎模糊了音节。
“门外停了一个素色的轿子……看那抬轿子的四人,像是昨天上午给那大官抬轿子的那些人!真——真的,是在办丧事!”绿衣半回忆似的说着,突然扳着子夜的肩膀,惶然道:“喂,你怎么了?别吓我!你的脸色……?喂,说话啊!”
“不——不,不会的!”子夜喃喃自语,抬起灌了铅似的腿,毫无目的的迈了一步,身子一歪人就贴着墙滑了下去,重重的坐在了地上。
“喂,你别这样!”绿衣想着昨日那两位老哥说的话,不经过思考的说道:“昨日听他们的描述,似乎那个殷门主身体不太好,那个人还说看意思那殷门主活不了多久了,难道……”
“住口!”沙哑的声音像是从撕破的喉咙缝隙间歇斯底里的涌出。
绿衣猛然想起昨日子夜说话的话:那是我的恩人,是我爱的人。看着有些癫狂的子夜,绿衣的表情瞬间冻在脸上。刚要伸手去拉起子夜,就见子夜怔怔愣愣歪斜着身子奔出了房间。
看到了殷门朱红色的木漆大门,子夜奔跑的腿猝然停住。
直接映入眼帘的就是如练雪白的白绫,和随着微风摇摆的白色纸灯笼。
痉挛的双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沉重的身体,人就像脱了骨一样,瘫软得跪在地上。
高悬的雪白刺眼,遽然的意外穿心。
子夜呆了半响,三两步扑到了大门前,颤抖的手还没推开门,人就跌了进去。
映入眼中的是无处不在的雪白!纯粹的白色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就好像要把人的眼睛刺瞎一样。
看着穿着白色素服的仆人们一个个神色哀戚的默然走来走去,子夜的心就要从快撕裂的胸口蹦出一般,跌跌撞撞的走了三两步,来到了前堂。
还没进入房间,一个大大的‘奠’字就敲碎了子夜所剩无几的理智。
房间内隐隐传出哭声,子夜听得出那是包子和柴五书的声音。
子夜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什么,就在当初面对李云藩的条件时,子夜都没有此刻这般畏惧。
迈不开步子,走两步,退一步。
终于走了到了门口,却遽然看到平躺在精致木床上的殷未卿,那张子夜无论清醒抑或梦里都在思念的脸,此刻毫无活人的色泽。
子夜机械的看了一眼房间内身着孝服的包子和柴五书,一个跟头绊在门槛上,栽入了房间。
“阿——阿夜……”包子啜然的哭着喊了一声,语气饱含意外。
“你个混蛋!”柴五书看见倒在地上的子夜,疯了一般奔了过来,一下子将子夜拎了起来,劈头盖脸的怒道:“你还有脸来?还有脸回来?你不是狠心走了么?……你爹死了,死了——他死了!”说到后面,原本的怒气已变为了低声的呜咽,柴五书一把松开抓着子夜的手,痛苦的蹲了下去。
“死——了?”子夜不顾被抓得凌乱褶皱着的衣服,如同人偶一般看着痛苦不堪的柴五书,木讷的说道:“不,不是!我——我爹他,只是困了……不能在这睡……我抱他进房间,这在睡,会——得伤风的!”
柴五书一巴掌扇在子夜苍白无比的脸上,“你醒一醒吧!你爹他——他不会再醒过来了!是你,是你,他是因为你才死了——他本来可以活的啊——可以活的!”
“爹——你别怪阿夜!”包子一下子挡在子夜与柴五书之间,“门主,门主他,临去之前还不停念叨着阿夜,门主他最放心不下阿夜啊,门主这么爱他,您怎么能打他呢,门主这么爱他,您怎么忍心打他,如果门主——知道了,他知道了您还怪阿夜,知道了您会打阿夜,门主,门主他会有多伤心啊!”
“是,未卿那么爱他,那么后悔,那么自责,可是他呢?!他为人子,他是怎么做的?未卿昨晚那么哀求他能留下来,哀求他能回头看一眼,但他却那么狠心的走了……如果他能回头看一眼,如果他不甩那一下,未卿也不会死……我在我兄弟身边那么久,他求过谁?他何时流过泪?!不管未卿之前做了什么,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都是他殷子夜的爹,做爹的打儿子几下错了么?做爹的骂儿子几句错了么?”柴五书似乎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子夜一眼,只是看着包子,声音时而低沉时而嘶哑。
身边的人听不到子夜的呼吸声,只见子夜慢慢的走向躺着的殷未卿,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此刻那异常安静的躺着的人。
“未卿,他是……他是伤心过度才伤重而死的啊!”说着,柴五书想起了什么,走到后室,拖出了一个大木盆,一下子扔到子夜眼前,挡住了子夜的路。
“看啊,看!这些是昨晚为你爹止血用的棉布,这些是为你爹擦血用的布,看啊,这一盆都是,你知道他流了多少血,吞下了多少泪,你看啊!”
子夜愣愣的看了一眼,迈过木盆,依旧向前走着。
走到殷未卿身前时,子夜认真的看了殷未卿良久,慢动作一般抓起殷未卿冰冷的手,轻轻的按在自己脸上,力度由浅入深。拿着慢慢上下抚摩着自己的脸。
“门,门主……您不要在这睡,醒一醒,在这会着凉的!”子夜将殷未卿的手挪到自己眼前,亲吻着冰凉的手心,温柔的说道:“您累了么?可是在这睡会着凉的……起来吧,起来啊——爹!”子夜说完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殷未卿的手随着子夜这么一倒一拉,另一只手也重重滑了下去,微合着的长衫也敞开了,清晰可见腹部那一片殷红。
“爹!您受伤了?”平静的声音此刻才有些仓皇,胳膊抖得连抬都抬不起来,好不容易把手抬了起来,跪着的腿瞬间再次一软,身子登时又歪了下去。歪下去那一瞬间,子夜苍白的脸擦上殷未卿冰凉灰白的手,浑身的肌肉在这一瞬间迅速痉挛。
“您昨天……喊了我一句——夜儿!我听见了……您别赖账,我还想听——还想听!您别装睡,起来,醒过来,我还想听啊!爹,爹,我每次在梦里喊您,您从没理睬过我,为什么现在不是做梦,您也不理我?您不要子夜了么?您不要夜儿了么?您真的到死——”子夜身子一抖,嗓子的肌肉也开始痉挛,“——都不想看见我么?”子夜苍白的脸开始泛青,“如果您再看见我,会不会愿意喊我一声夜儿?如果夜儿去找您,您会不会就愿意理我一下了?”惨白的嘴唇,此刻已经变成了青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