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清应了声,“有什么事情吗?”
“没事……我向你借的那个钱……暂时……不过等过一阵经济形势好的话我一定会还的。”
彦清道:“我知道,我并没有要你立刻还。”
“……哥,我这又有点周转不开了,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这次我保证万无一失,连本带利按地还你!”他一气说完,不给彦清打断的机会。
当哥哥的头都大了,“不行不行!这次说什么也不行了!”他压低了声音四处看看,确定没有人才捂着电话继续,“我上两次借你的钱都是背着建林的,要是被他知道我……”
“行了哥,我也不是逼你,你考虑下,对了爸爸后天生日,你回来吧?”
“……我还是……我怕让爸爸不开心。”
“不是有我嘛,我说情他不会给你下不来台,就这样,我的事情你考虑下,到时候再具体聊。”
“那个我、我……”
那边几个BYEBYE过后就挂了。
彦清的肩膀又垮了几分,似乎他周围尽是些比他强势的人,喜欢替他做决定。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慢慢沿着小巷子从他家店的后门走进去。
景海鸥这个人除非不做,要是做的话动作就会很快,下班的时候他把他那辆股东老爷车横在面包店门口,很大声地按喇叭催促,彦清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快步走出来。
“今天咱们谁也别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只想些开心的事就好了。”景海鸥伸手打开音乐,里面传出上个十年里经典的摇滚乐,车子仿佛也带着中年人末日般恐慌的快乐一样屁颠屁颠地向着夕阳开去。
彦清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电影,好像是某个年三十的晚上,春晚之后突然电视里就放了一个外国电影,叫‘末路狂花’”
“那个很出名的,布拉德皮特在里面演个小白脸嘛。”
“这个我道不记得,只记得里面两个女人开着一辆车路上遇到了一些事情,最后都死掉了。”彦清呵呵笑了两声。
景海鸥随着音乐一边开车一边扭动肩膀,“有什么好笑的?我和你又不是那些笨女人,我们车子开去哈皮,又不是去死。”
“那不如我们以后有钱了也拍个电影,就讲两个GAY,开一辆老爷车……”他有了个很好的开头,却无以为继。
景海鸥接过话头,“然后两个GAY就一路遇到不同的男人,发生不同的故事,每天睡在不同的床上……”他笑眯眯地脑补接下来的部分。音乐塞满了车厢,正好是最烂熟的那部分高潮旋律。
彦清打开车窗,外面的自然风吹进来,吹动了他一点发梢,他的心情也被吹动得稍微荡漾了一些。他想,换个角度想,既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甚至不能让一部分人满意,那么至少,让自己稍微好过那么一下也不过分吧。
今天这个时候,他无端腾出些空虚的位置来,他想走出自己吹出来的那个肥皂泡,走到外面去,然后把某些人也请进来,见见老朋友,说说话,喝上一点酒,开上几个玩笑,他看着身边开车的景海鸥,他甚至开始觉得即便是失恋也没什么。
因为夜店还没到营业时间,一行人先约了吃东西,地点在一家很不错的火锅店。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的几个也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年轻的时候也是经常凑在一起打发闲暇时光的酒肉朋友,只是彦清这几年来照顾家庭,没有“闲暇”可以打发,疏于走动了。有段时间没见,寒暄一番各人落座。
因为彦清是“稀客”,大家打趣的主要火力就集中在他身上。
混迹警察队伍的胡济源的老胡道:“彦清,你家老陈难得肯放你出来玩,他就不担心?”
彦清笑道:“他怎么不担心,不过是担心别人的贞操,我反正不会吃什么亏的。”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火锅烧起来,锅里的水沸腾了,菜肉陆续端上来,啤酒也开了几瓶,一桌人吃喝笑闹。景海鸥低声对彦清道:“我还担心你在家宅坏掉了,看来还行,还不算老。”
不算老吗?彦清看了一圈自己的朋友,个个脸上写着“老”字。
老胡当年二十多岁的时候多英俊啊,脸上棱角分明,身上增肥减瘦,着装的时候英姿飒爽,便装的时候风流不羁,多少英雄竞折腰,现在……他的脸圆润油腻,脖子的线条很轻率地就从头部过渡到肩膀,啤酒肚撑起了衬衫的前襟,下摆塞进皮带里……如果不是多年老友的话,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糙老爷们是从曾经那个剑眉星目的小帅哥警官进化来的。
当然老胡算是朋友里残的比较厉害的——这基本也可以看做是工伤,毕竟他那个职业不混着点不行——不过其他几个人也眼见着不再年轻了,肌理松懈,皮肤黯淡,皱纹细碎,最重要的是眼神,不再充满年轻无知无畏的热忱。即便是仍旧还残留着几分美色的景海鸥也不能免俗,他的眼睛也不再黑白分明两潭净水一般,水晶体里沉淀的是岁月的风尘,装嫩不能。
隔着火锅上不断腾起的氤氲雾气,彦清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朋友们的韶华正在一去不返,可是他又觉得这样想的自己未免太过悲观矫情,出来见见老友也能见出一肚子的酸楚,不单不招人待见,连自己也不待见。
趁着去洗手间的当儿,彦清从镜子里好好审视了下自己的脸,一只手放在脸颊上左右地摆弄着看,他努力回想十年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一定是更加光鲜,现在的自己也必然是老了,只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熟稔中麻木这个老去的概念,然而事实是他一定老了,彦清的心突然一阵恐慌得发虚,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有人走近洗手间,彦清从镜子里看见他,是个穿着西服打领带的端正青年,他身上正有着彦清追慕不已的特质——年轻。
因为年轻,所以貌美。彦清不知不觉从镜子的反射里盯着那青年看,看着他落落大方地站在便池前,淅沥哗啦利落地放了水,然后走到洗手台前整理仪容——他正了正领带。
察觉到彦清那近乎呆滞的目光,青年略疑惑地看回去,彦清一顿,自觉失礼,便匆忙收回目光,青年也不以为意,转身要离开。
“彦清,你搞什么?怎么这么久?还没开始喝怎么就……”景海鸥的声音由远及近。
那正要离开的青年和景海鸥迎面对上,一时愣住。
景海鸥好看的眉头慢慢拧起,倒是那青年笑了笑,道:“景总,这么巧。”
景海鸥也笑了,道:“无巧不成书,要不怎么说咱们俩有缘,傅律师。”
听了这话像是被景海鸥“欣赏”过的年轻人,不过看他那表情又不像,那样子倒像是……情敌?
果真,那青年笑道:“缘分谈不上,不过是景总你和晋总的口味多年来同化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个餐馆。”
景海鸥眯起眼睛:“这么说你们今天在这里约会?”
“瞧您说的,又误会了不是。是晋总请我们事务所的人边吃边谈公事。”
“随便怎么样都好,和我没有关系了——哦对了,给晋波带个好,我就不过去打扰你们了。”说着便不再恋战,丢下年轻人向彦清这边走来,“老胡几个已经开始喝上了,让我来抓你回去,半路跑了可不成。”
那青年也没说什么,笑了笑,走了。
彦清无意间撞见新老对手狭路相逢的戏码,略感到尴尬,他看了看景海鸥,意识到避免更尴尬的办法就只有一个——装傻。
回去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提那个傅律师和晋波。
彦清被按在座位上,自罚三杯,还未销账,不速之客就到了,竟然是不请自来的晋波。
第10章
晋波的做派和他们这些人不一样。
大抵一个人手里可以支配的财富到了某种程度便产生了相应程度的自信,而这自信在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来便是沉稳磊落——当然这情况也要因人而异。很幸运,晋波便是这种人。
他出身的家庭既不十分富有以至于让他一生无可追求,也不至于贫穷到让他受累于钱财白手起家畏手畏脚。由中产阶级上升到资产阶级的人,修养气度都还不错的。只可惜,他的沉稳,他的气度,他的大将之风,在遇到某个人某件事的时候便如光线路过庞大天体物质,无法克服那宿命般的万有引力而被扭曲了时空——一切略有几分走样了。
晋波觉得他和景海鸥说过的话,吵过的架,打过的仗,分过的手,做过的爱,比他前半辈子和所有其他人说过的吵过的做过的都要多,多很多,这让他想想都觉得累。
他到了今时今日这个位置,很想随心所欲顺其自然地生活,太烈的酒不再喝,太辣的菜不再吃,太紧俏的衣服不再穿,唯一剩下还未戒掉的就是景海鸥了——这个老情人太烈太辣太紧俏,太折腾。
分手,再一次分手,就是他的自然而然。
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中间利益纠结盘根错节,也不是如割袍断袖一样说分就能彻底分开的,晋波的公司里还有景海鸥的股份,两人名下还有许多共同财产,分手也不比离婚省麻烦。可是考虑到既然这是最后一次分手,晋波不介意劳民伤财一点。
从几天前摊牌之后他就没见到景海鸥,刚刚却听说他在同一家店吃饭,似乎还和朋友一道。景海鸥的朋友大大都是晋景二人多年的老友,即便这几年来晋波生意做得大了些,也没了景海鸥那般爱玩爱热闹爱交际的心情,这帮朋友自然同他生疏了些,可是仍旧算是故旧,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在这家店里而不露面的话,反而显得心虚小气。基于这样那样的考虑,晋波决定不管怎样还是过来打个招呼,做不成情人也没必要形同陌路。他做事一向讲究得体分寸。
而这一桌的人既然是景海鸥请来的,之前多互通了消息,听说了他二人之间的情变故事,然而因为之前情变了太多次了,也不觉得特别尴尬。对晋波的到来表达了一定程度上的热情,胡处长还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透着热乎劲。
并非是他们不够朋友意思,要知道,若是朋友和情人吵架,那么劝解的时候千万不可用力过猛,否则的话,过后人家床头打架床位做上了,作为朋友那方日后可就尴尬了。故而晋波和景海鸥的是非,很多人都和彦清采取谨慎旁观的态度,没有立场才是最好的立场。
晋波略客套几句,状似随意对景海鸥说:“你明天如果方便的话到公司来一趟,有几分文件需要你签。”
景海鸥从他进来脸上就没有过多的表情,此刻也不过是哼笑了一声,道:“好的,如果我‘方便’的话。”
晋波点头,想起什么,又说:“那辆新车被你开去了吧?”
景海鸥道:“前天提的车,现在就在外面。”
晋波点头道:“你想开就先开着,不急着给我,不过稍微小心一些,那车修起来麻烦。”
景海鸥笑笑不语。
男的当事人这么大方免去了一番尴尬。胡处开始张罗喝酒,晋波就让人拿了瓶某份的某红酒进来,意思着喝了一杯,告辞了。
晋波这么一走过场,颇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做进口车生意的老张笑道:“晋大老板还是这么仗义,瞧这红酒,不是说有钱就能买到的,我找了几家店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有这口福。”
彦清也想着没准人家没景海鸥说的那么绝情,俩人多半还是在置气。
景海鸥笑道:“有酒喝你就多喝,喝酒都堵不上你的嘴。”众人于是把酒言欢,也不觉得火锅配红酒有什么不对路。
景海鸥又笑道:“你们知道我明天到公司签的是什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补签竞业限制。”
所谓竞业限制就是员工在终止或解除劳动合同后的一定期限内不得在生产同类产品、经营同类业务或有其他竞争关系的用人单位任职,也不得自己生产与原单位有竞争关系的同类产品或经营同类业务。
彦清忍不住道:“竞业限制一般都是在工作之前就签了,怎么现在辞职了才要出来这么一说?”
景海鸥晃了晃酒杯,道:“之前不签有不签的道理,现在签自然有签的理由,此一时彼一时。不过,”他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笑道,“鬼才听他的摆布签那种东西,我又没什么好处。”
众人想不到两人拆伙拆到走法律程序的地步了,也不敢贸然说什么,打了几个哈哈,举杯品酒。
彦清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刚刚看到的那个年轻淡定的傅律师,那样的笑,所依仗的无非是年轻,他越是如此,越显得景海鸥的笑容是在逞强。彦清假设如果陈建林在外面找了了,这样对待自己,那他做的一定不如景海鸥好。
吃得差不多了,一行人转去以前经常去的Pub续摊。以前他们在那里可是渡过了无数无聊又有趣的夜晚,音乐、酒、调情和勾搭,不过最近几年就多改了去处——谈生意去红酒雪茄吧,谈生意加有点特殊要求去夜总会——不过今晚既然是怀旧之旅,热闹喧嚣挤满年轻人的酒吧绝对是必由之路,几个人吃饱喝足打算到那里享用点饭后甜点什么的。
到了酒吧街从前常的那家店,才发现招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了,更大更亮更炫;不单是皮变了,进去就知道连瓤都变了,里面的音乐更噪更响更无法无天的,人和人面对面说句话都听不清的样子;不单如此,里面的人也看着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就连景海鸥喜欢青春小伙子的人也对着那群在舞池里摇头的小孩子有罪恶感无法下手。就这样只呆了不过十分钟一行三十多岁四是不到的老家伙就从里面给挤兑出来了。
老胡毕竟在这地界上人头熟,打了个电话不知道问了谁才知道这家店去年因为经营不善已经出兑,现在改成了以90后为目标群体的摇滚吧。他们这些人是“消费不起”了。
最后不甘心的他们还是去了之前经常聚会的夜店“七月流火”,开了个大包房,点了几个小姐少爷的左拥右抱,这才是“成年人”的玩法啊。
“七月流火”的鸭头肖桑是个从业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员,手里的小鸭子也个个羽毛光鲜,景海鸥是此处的VIP颇能说上话的。他自己叫个年轻健气的青年,又劝彦清也点个中意的。
彦清推辞:“不不,我不用的。”
景海鸥道:“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让你带人出台。还是你怕你家陈建林知道了不乐意?”
彦清道:“不是,我、用不着。”
景海鸥笑道:“这有什么用得着用不着的,你看大伙不都用的好好的,你就是不经常出来走动所以不习惯罢了。”其他人也纷纷劝他来一个玩玩。
老张说:“出来混社会的不都是这样咯,甭管你是做买卖的,政府的,行政执法部门的——老胡就不用说了吧,就连学校的也要适应这个才行——你们听说过吗?据说一个学校刚毕业的音乐老师到外面夜店打工,结果遇到客人居然是她学校的校长,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落荒而逃,连小费都不要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站在一旁的肖桑也很得体地推荐,“彦先生不用担心,我们这里的员工素质还是不错的,不会做你觉得不舒服的事情——不如这样,我给你推荐一个适合你的人选如何?”他翻开制作精美的点名簿,翻开最后一页,指着一张照片道,“这个人不那么多话,跟彦先生你做个伴说说话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