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王根发自己讲,他其实没病,他是被村主任给强行送进来的。
那年村里强行征用了他家的三亩地,并且克扣了征用款,王根发不服,多次上访,结果在一次上访被遣送回村后不久就被村主任指使的几名壮汉给绑架送进这里,一住就是数年。
王根发头脑中对自己的故事和仇恨根深蒂固,无论多少年,吃了多少药,也没有泯灭他这一块的认知,每有他觉得谈得来的病友入院都要祥林嫂一样说上几遍,因为说的次数太多反没人怎么信,旁人都觉得他是真的有病,只有他信誓旦旦自己是正常的。
王根发是很看得上彦清的,觉得他言谈举止很好,不作不闹不傻,晚上也不鬼叫不梦游,如果选楼长都够资格了。最重要的是彦清不否认自己话的真实性,而是耐心地倾听,不时报以“信任”的微笑,这让王根发将他引以为知己,觉得他没准也和自己一样是受了黑暗势力的陷害被强行丢进来的。
吃过饭自由活动,有的病人则开始为上午的治疗做准备,或者等待九点半的放风时间。
彦清他们所在的住院大楼三楼,都是一些症状比较轻的患者。而有攻击性和暴力倾向的重症患者则集中在四楼,三四楼之间由铁门绝对封闭着。
没有安排治疗活动的时候彦清就和病友们三三俩俩地走出室内,到楼下操场上享受一天难得的五十分钟放风时间,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在户外活动的时机,虽然是冬天,病友们还是穿戴整齐兴致勃勃地走到阳光下。
自由就像秋香,非要有衬托才看得出美来。
病人们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墙根底下向日葵一样向着太阳晒晒霉气就很快乐了;有的就组织起来玩老鹰捉小鸡,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还有的就冲楼上扒着窗户向下看的四楼病患大喊,“我要去滑雪!”
楼上不知道谁就回喊:“冬天洗澡感冒!”
楼下开始扯着嗓子开始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红个艳艳地艳~”
楼上就对歌,用意大利语还是啥的唱我的太阳。
彦清有的时候会在这个时间被带去做电疗,虽然电疗当时处于麻痹状态,无所谓痛苦,不过之后就过经历一段时间类似懵懵懂懂的状态,还常伴有失忆,这让他觉得略微有些不舒服。
然而为了治疗他觉得一切皆可忍受。再说糊涂点也没什么不好。
十点半开始是活动,病患们神态安详地捻起各自的活计,写写毛笔字、做做拼图、画几笔画、下下五子棋或者象棋,在大厅看看电视,反正你总有点事情来打发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不必担心自己爱好缺缺能力底下,就像幼儿园的稚童,对能力的要求不高,只要专注于当下即可。
如果你实在没什么可做的,那么也不用闲着,因为几位护士在大厅的玻璃鱼缸里喂养了数条凤尾,五颜六色,经过一段时间的繁殖已经巍然成群,左游游右游游。于是总有三两病人站在鱼缸前耐心盯着看,其专注程度不输居心叵测的猫。
就这样时间很容易就到了十二点,该吃午饭了。
午饭是一天中重要的一餐,食堂里充满了欢乐而忙碌的气氛,这期间的表现也是衡量病人精神状态的重要参考。有句话叫: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你看那很欢乐地吃着无论什么食物的,多半不用替他操心,一个对食物有着基本热爱的人对生活必然还是有一定程度的热情;反过来,有的病患吃一口,歇一歇,呆一呆,叹一叹,吃得又慢又少又索然无味的,接下来就要特别注意了。
彦清是以很认真的态度对待一餐一饭的,要花比早餐更多的心思来观察思考经营,他就不是个有信仰的,如果有的话一定会一丝不苟地做餐前祷告什么的,“感谢主赐给我们某菜、某菜和某某菜”什么的。
一上午不知道在哪里发财的王根发端着餐盘在他身边坐下,低声说:“昨天小宋做噩梦了。”
彦清夹着笋块的筷子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既定的轨迹,送进嘴里,一点点认真地咀嚼。
“小宋昨晚半夜鬼叫了三嗓子,我听得很清楚……你不相信我?你真的不信我?我说的千真万确!”王根发就指天指地的连饭都顾不得吃了。
彦清叹气,“我相信你。”
然而大概这话说的太没感情,没让王根发感觉到刻骨的真诚,“你就是不信我!你吃了药就睡死过去了,所以你什么都没听见,可是我听的清楚,他是叫了三声,我这个人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冤枉一个坏人!我说的是真的!——”他越说越激动,简直有点口沫乱飞了,不过这显然也不能让他具有十分之信心说服对方,他激动地站起来,四处张望,然后眼前一亮,隔着数人大喊:“小宋!你说你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是不是鬼叫了!叫了三声!”
小宋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本来正在和最后一点排骨汤泡饭做斗争,吃的嘴角沾了两粒饭,听见这话扭头呆看了几秒钟,然后霍然起身掀桌,向王根发扑去,“艹!我册那娘只B!你个瘪三到处说老子坏话!老子今天非打瞎你的狗嘴!”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彦清被殃及池鱼,好好的午饭被打翻在地,他有点可惜地看着那一地的米饭和笋头什么的,想了想,他决定再去打一个菜把不足的份补上。
王根发一边和小宋掐架一边冲彦清大喊:“你别走!你过来问问他是不是叫了!你问他就知道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撒谎!”
彦清自顾自去补餐。
不久王根发和小宋就被带走了,食堂就像风过后的池塘,一切褶皱都被抹平。病患们继续欢乐严肃地吃饭。
彦清回病房午睡的时候小宋独自回来了,脖子上有一圈痕迹,是刚刚王根发捏着他脖子摇晃着喊“你说真话!你说!”的时候留下的。
小宋抱着肩膀盘腿坐在床上生气,他想了想,又从自己的床跳到王根发的床再跳到彦清身边推他:“哎!老彦你说我昨天晚上鬼叫了吗?”
彦清午睡被打断,然而也还是很好脾气地说:“我没听见。”
小宋就有点高兴地一拍大腿,说:“我就说那瘪三冤枉我!册那!”原路跳回床自去睡觉。
小宋也是个有点传奇的人物,他是喝了药进来的。
据说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他同父母的关系很僵,为了一件不知道什么事情他买了瓶农药当着他们的面直着嗓子灌了下去,被吓呆了的父母连忙把人送进医院,一顿洗胃,然而药性已经损害了神经,命是被救回来了,可是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康复期。
他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之前在四楼住了小半年。
有人曾经问过他喝药是真的想死吗?他蹲在椅子上叹气说:“我明明问那个卖药的,说是一点毒性都没有,是假药……卖假药的害死人啊!”
午睡之后各种自由活动展开。
彦清参加了森田疗法活动小组,有时和心理医生一对一聊天,有时和其他病人一组围成圈聊天,畅所欲言。
医生鼓励病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个人像受了某种病毒感染一样倾泻自己的人生故事,讲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来到这里——有的因为失恋,有的因为至亲的去世,有的因为事业的失败,有的是因为被外星人绑架,有的刚好相反是来自外太空回不去的生物,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理由……轮到彦清的时候他讲了个自己的故事——
他说他和妻子以及妻子与前情人的孩子一起生活了很多很多年,有一天妻子的前情人到来,揭开了一个多年前的秘密,原来妻子故意设计了一个骗局,让他以为自己对她是负有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真相大白,妻子负疚离去,带走了孩子,他则深受刺激无法面对人生,“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隐忍而坚定地说,“不过我来到这里,遇见大家,让我觉得生活中的苦难是多种多样的,托尔斯泰曾经说过:……”他顿了一会,好像在想托尔斯泰到底说了啥,“……真正的生活,就是不断的将就。反正,没理由对生活失去信心。”
小组内的其他成员深受感动,拼命给他鼓掌以示鼓励。
……
四点半吃饭
……
九点半睡觉
……
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彦清的心情会莫名轻松。吃过药,他舒舒服服地躺在被弄得蓬松稳妥的被窝里,“这一天终于结束了。”——这样想着,他感觉自己整个一点点沉淀下来,化整为零渐渐接近于无,也就无限接近于幸福。
第52章:那以后的生活2
陈建林独自一人走在寒冬的街道上,一手拎着超市的购物袋,因为冷,缩着肩膀,高大的身材看着也不那么高大了。
目前他正过着独居的生活,暂时还住在和彦清的家里,能住一天算一天。一个人下了班,回到家里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如果发现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或者厕纸用光了,就一个人下楼走到附近的超市买。
他回想自己似乎从小就没怎么经历过一个人的生活,小时候在家里有父母姐姐,后来出国了有彦清这个兄弟和为数不少的其他朋友和女朋友,工作后倒是经常出差……不过那时候一想到家里有人等着回去也不怎么觉得孤单,他从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年近不惑的时候落单了。
他感到很孤独。街道也是灰色的。
夜晚他不再是沾上枕头就睡,而是辗转难眠,长夜漫漫,他躺不住便起身到客厅打开电视,从冰箱里拿出一堆啤酒,又开始吸烟,天亮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委顿在沙发上,地上一堆啤酒罐,桌上烟灰缸里一堆烟头,不过他有点轻松地想,毕竟夜晚已经过去,太阳升起来了,过一会自己可以去上班,公司里人很多,不用再独自一人。
陈母提过让他暂时回父母家住一段,至少有人照顾生活,他一直说“过一阵再说”,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在拖什么,明明和彦清已经分开了,自己正忍受着孤独,心里好像塌掉了一大块。
陈家人知道俩人分手的时候,吃惊之余着实高兴了好一阵,虽然听说彦清不知道怎么的就得了那个病,也出于同情和礼貌去医院探望过一两次,可是总体来说还是觉得事情在向好的方向一点点发展。特别是陈母,觉得这么多年压守得云开见月明,在心上的一块隐形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了,等到陈建林缓过劲来找上一房说得过去的媳妇,那她就是死也能闭上眼睛了。
陈京萍最近好像在和一个多年前追求过她的人又黏上了,正在虚虚实实的时候,心情比较地滋润,这个时候赶上弟弟终结一段关系便很热心地过来做媒,说要介绍好姑娘给他。
陈建林哪有那个心思,劝她消停些,新人笑旧人哭的事情不要太难看。
陈京萍说得就当是我皇上不急太监急,可是你心里要有点谱,老太太是不会放任你看着旧人哭太久的。
“实际上就是她让我来探探你的口风,说你要是不愿意呢就再等两天再说,不过人选呢就让我预备着,迟早得有这么一天。”
陈建林心里烦,可是也没有心力去和她们吵,何况他心里也知道,她们是为自己好,何况——和彦清不行了的话,自己也多半不可能孤独终老的……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总还是要向前看的。
这样对彦清又何尝不好?他心里酸涩地想,他不是也希望自己能够摆脱过去。
转眼出了腊月就是新年,普天同庆,医院也要过年,不少病人被家人接回去。陈建林惦记这个事,托彦家人去接彦清,并送去了一笔数目不算小的“年货钱”。
李老师喜笑颜开的,满口答应,并劝他初一也过来,撮合的意思十分明显。
陈建林面有难色,“……还是别了,要是让彦清觉得尴尬或者紧张,那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我还是尽量少在他面前出现,你们也别提我的事。”
彦蕴城叹气说:“以后不用拿钱给我们了,彦清是姓彦的,我们照顾他是应该的。”
李老师就暗地拽了他一把,不让说,嘴上接过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没拿小陈当外人。不过彦清这个病呢,我看一时半会的也没个头绪,这以后的生活,啧!真有点替他愁得慌。”说着直摇头,犯难的意思。
陈建林再次保证说:“李老师你大可放心,我会照顾他到最后的,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一口……不过我的意思还是,他的病需要更多人关注,只我一个不能常露面的人是不行的。你们毕竟是他的亲人,他之前为你们也付出了很多。”
陈建林之前很认真地跟彦家人特别是彦予交代过,要好好对待彦清,否则那几百万的欠条也不是白打的。
也亏得有那张欠条震慑,否则的话彦予和李老师不知道要趁这次分手翻搅出些什么事情来。因为有那几百万在那挡着,现在一切皆好商量了。
大过年的,无论如何陈建林也无法一个人了,他回到父母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还是和彦清带着孩子一家三口一起回来的,今年就形单影只,兴致怎么也无法高涨起来,推说自己累了,窝在房间里蒙头睡觉。
外面零星传来鞭炮声,空虚的热闹。
然而一个人的觉也就那么多,睡多了脑仁也疼,他翻身起来,看手机里有没有彦予的未接电话。对方答应有事随时通知他,可是一直也没什么电话打来,看来是没事。
没事陈建林心里也惦记着,彦清现在在彦家好不好?有没有受他们挤兑?一直是和他们陈家人过年,现在能习惯么?
他起身蹬蹬下楼往外走,正在厨房包饺子的陈母探头问他:“干嘛去?”
他一边穿衣一边已经开门走出去,“没事,出去转转。”
陈母在后面喊:“大年三十的……早点回来吃年夜饭。”
陈建林开着车就去了彦家楼下,在车里坐了半天,给彦予打了个电话,“你哥现在怎么样?”
彦予坐沙发上和自己女朋友毛芳吃花生看电视,看了厨房里的彦清,说:“挺好,正在那和面呢。”
陈建林就沉默了,也不出声,彦予拍拍身上的花生皮子,“你放心,他这就是到自己家了,我们还能吃了他?”
陈建林是真的不放心,可是也没什么办法,“我想见见他。”
彦予豪爽地说:“可以啊,你随时来我家都行,没准还能赶上一起吃顿饺子什么的。”
陈建林说:“我就不登门了,我说了尽量少让你哥见我的面,对他的病不好。”
彦予说:“那你想怎么个见法?”
陈建林说:“你和我通话别让他听见。”
彦予就又看了眼厨房,“远着呢,听不见。”
“我在你家楼下。一会你把他领下来,我远远看一眼就行。”
彦予噗嗤就笑了,捂着电话低声笑说:“陈哥你拍电影呢?整的……”
陈建林冷声说:“我没跟你开玩笑,你最好照我说的办。”
彦予不敢得罪他,说:“好好!不过这大冷天的,我领他下楼干嘛啊?买东西也用不着俩人,总不能说散步吧。”
“……放炮。你就说想和他一起放炮。”
彦予心里真是有点瞧不起这个哥哥的前男友了,也太苦逼点了。不过他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只能按着人家的意思办事。
于是大年三十这天傍晚,陈建林把车子停到离彦家有点距离的地方,然后人藏身隐蔽处,等了一会,果真就看见彦家兄弟一先一后下了楼,彦予手里拿着一千响的小鞭,嘴里叼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