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息让她靠坐到墙边,小声叫:“翡翠!”
那女人听他呼唤,慢启秋波,口中虽仍鲜血直涌,眉梢眼角却显出欢喜的颜色来,轻声道:“你好久没这样叫我啦……”
墨息心中大恨,咬牙道:“你怎么这么傻……”钟坚锐恐他要骂对方警觉性太低,连忙撞了他一下,却听他继续道,“你便这样,我也不会娶你,你……你何必……”
那女子神色一变,本有些怒容,俄而却又转成凄凉,凄然道:“你便这么说,我喜欢了你,又有什么法子……只我始终不甘,我不信我真是那么不好,你心中便当真从未喜欢过我?”她见墨息不答,又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心中疑惑,你是不是心中早有他人,是以将我瞧的如同浮萍草芥一般?”她心情激荡,说着又吐出一口血来,定了定神,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霎也不霎地盯着墨息,轻声道,“如今我快要死啦,你便连句真话也不肯和我说吗?”
饶是墨息对她并无情意,此时也不免动容,他踌躇良久,终于一咬牙,低声道:“翡翠,你是个好姑娘,我该对你好的……只怨我俩相识太晚!”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翡翠勃然变色,颤声道:“你果然……相识太晚……你喜欢的果然是……”她此刻受伤虽重,心智却极清明,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改口,“不对!你……是了,你说你叫墨息……原来……原来……”她“原来”了两声,却又说不下去,一颗晶莹的泪珠自长睫下渗出,过得一刻,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露出悲悯之色。
“这些年来,你骗的世人好苦……”她轻声道,“明息,明息,你
连喜欢两个字也不敢和他说么……”
说到后来,声若蚋蚊几不可闻,终于抓着墨息的手一松,雪玉般的颈脖在墨息怀中颓然垂落。
钟坚锐悲愤难抑,再也忍不住,反身一把拉开房门,便待冲出去痛杀一场,堪堪踏出一步,脚步却硬生生顿住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不知何时燃烧起来的熊熊大火!
东振林很急,南焰却并不太急,但东振林跑的那么快,他也不好意思落的太远,所以东振林突然停下脚步的时候,南焰恰好来得及调整步伐,以一种毫不慌乱的姿态向他身边靠拢。
他并不需要问发生了什么,就在前方百步开外,三排黑漆漆的弩箭正对准了他俩!
一个眉清目秀的黑衣青年很有礼貌地冲他俩笑笑,很有礼貌地说:“此路不通。”
整个客栈变成了一片火海。
先前围攻他们的杀手这回变成了被屠杀的对象。数不清的身影在火光中窜动,兵器的破空声与利刃砍入肉里的闷响混成一团,刚开始的时候还有拼杀的声响,到后来变只剩下了凄厉的惨呼。血影刀光,钟坚锐站在门口,只疑自己身在梦中。
脚下突然“啪”的一响,他一低头,却见一颗人头飞来落在自己脚边。
然后他就听到了脚步声。
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穿过烈焰向他走过来,很客气地对他道:“钟少爷。”然后对着他身后微微欠身,“息少爷。”
他回过头,墨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身后,怀里抱着那个女子。
那个人这回只说了一个字:“请。”
月亮自乌云深处露出小半个脸,朦胧的月光便洒在山路上。
然而利箭无光。
从箭身到箭头都漆成黑色,乌沉沉的弩箭便如持弩的人,沉默静穆,带着凝重的化不开的杀气。
东振林和南焰对望了一眼,同时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墨弩横箭?
而东振林紧接着想到的是,如果出现在这里的真是传说中的墨弩横箭,那是否代表着这弩箭后的那个人,就在前方?
有关宗明府的内三堂总管墨让江湖上有很多传言。而这些传言落脚到最后都不忘强调一点,那就是如果你不是真的活腻了,千万千万不要去惹那个杀人王,事实上就算是你活腻了,你也最好先咨询一下你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祖宗十八代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活腻了——因为墨让出手,从来都是灭人满门鸡犬不留。
与寻常武林中人只在江湖上厮混闯出名头稍有不同,墨让最初的名声是在北疆与军队共同剿杀蛮人时打出来的,由于宗明府与朝廷的特殊关系,墨让作为宗明府驻北疆的最高负责人协助北疆守军参与了多场对战蛮人的战役,以数万蛮人的头颅奠定了他杀人王的威名,而当北疆战事告一段落之后,他回到本家正式接掌宗明府内三堂总管一职。
对于这位掌握宗明府财务情报暗杀系统的总管,江湖上虚浮的传言多,真正了解的少,而对天一教内部高层少数人来说,他是个比宗明府现任府主明逊还要棘手数倍的敌人。正是由于他在接手内三堂总管一职之后对宗明府内部新生力量的全新培植,使得本已被天一教逐步渗透瓦解的宗明府内部系统浴火重生,也由于他的精细狡诈,导致天一教在近十年与宗明府的明争暗斗中始终无法占据上风。掌握天一教实权的长老会就曾经不止一次地发表感叹:若不能除掉墨让,天一教压倒宗明府重返武林至尊的那一天真不知还要等待多久!
然而这样一个在宗明府乃至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却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甚至连他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都莫衷一是,众人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墨让在什么地方出现,身边一定跟着墨羽堂的弩箭卫队。
墨羽横箭。
这个猜想让他感到后背一阵凉意,而身边的南焰显然也与他同样的心思,明显的表现就是蓝衣的少年极其慎重地退了一小步,与他形成错身的位置。
这是他二人长久以来互为援守的站位。
东振林冲那个黑衣青年抱拳施了一礼:“在下想回前方的客栈找我的两位朋友,不知阁下可否让行?”
那年轻人又笑了一笑,他笑起来有种小姑娘的羞涩,他道:“彼处已无二位再去的必要,二位还是请回吧。”
东振林道:“我那两位朋友与我的家人有一些误会,我很是担心,还请阁下玉成,让我过去调停。”
那年轻人很客气地道:“若是东先生的两位朋友,那还真请东先生放心。便算有什么误会,相信此刻也已经澄清了。”
东振林冷冷地道:“我若执意要过去呢?”
那年轻人只是很客气地道:“我家大人对两位护法素来敬重,还请两位不要让在下为难。”
东振林心中闪电般盘转过数个念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既已现身,那钟坚锐与墨息必无性命之虞,但本回出手的赤燹旗只怕便没那么好运了,他先前尚存救援之心,此刻眼见对方意志甚坚人数众多,单凭自己与南焰二人断无可能闯过前方箭阵,横竖赤燹旗的死活与他也没什么要紧关系,便也不再多说,只道:“不知阁
下尊姓大名?”
那年轻人谦逊地道:“在下无名小卒,贱名不足挂齿。”
东振林淡淡一笑,道:“宗明府内若尽如阁下这般无名小卒,这天下岂还有我天一教立足之地。阁下既不愿说,东某也不勉强,就劳烦阁下替我向两位朋友转述关怀之意,不胜感激。告辞!”
话音一落,他与南焰已同时朝着来路退走,速度竟比来时还要快上几分,不过一个眨间,两个人的身影已远在数十丈开外!
似是没料到他二人逃的如此迅速,那年轻人脸露错愕之色,喃喃地道:“呃……不论武功智谋如何,这两位逃跑的身手倒确是一流啊……”
火还在烧。
不止他们身处的这间客栈,整座村庄都在燃烧。
四下偶尔传来微弱的哀嚎,风中飘过的除了火焰燃烧的气息,还有肉体的焦臭。
有若炼狱。
然后钟坚锐就看到了一个人。
他站在客栈门外,一身黑衣被夜风吹的猎猎作响,分明身处火海之中,但看他的神色却仿佛站在自家院子里乘凉。一根烧塌的柱子倒下来,就倒在他脚边,但钟坚锐看到他的时候,却只觉就算火焰遇到他也只有退避三舍俯首称臣的份。
钟坚锐从不知这世间竟有这般令人不敢逼视的美貌,他看他一眼又慌忙移开目光,然而下一刻又控制不住偷眼再看,心口怦怦直跳,却又似茫然若失,心中只道:我是在做梦吗?
墨息走过去,他从他手上接过那女子,钟坚锐听到墨息低声问:“还有没有救?”
他不答,只凝神运功,墨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却不知是担心那女子多些还是担心他多些,过得片刻,脸上显出些按捺不住的焦躁,终于忍不住道:“你早知她跟在我后头!为什么一直不出手?若不是她我早就死了!你究竟是在等她死还是等我死!她便死了于你有什么好处?你……”他说到后来气息急促声音嘶哑,竟微微有些失控。
那人默不作声,倒是带他俩出来那黑衣青年开口道:“昨日暴雨,附近的索桥断了,到处都是被冲毁的山路,我们赶了一日一夜的路绕了个大圈子刚刚才赶到……”
“孙晋。”那人打断了他的话,就这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他额上已沁了密密的一层汗珠,“派人送她回治水神宫。”
墨息听他这话便知人是救回来了,心下一松,立刻想起自己刚刚冲他吼的话,顿感自己一只脚已踏出了悬崖。还没等他想好下一步该怎办,一直呆在一旁的钟坚锐如梦初醒,一把拉住他,惊恐万分地问:“墨息,这位姑娘……
他……他的声音怎么是男的?”
墨息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休得胡说!”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正直口吻严肃地对他道,“这是我大哥墨让。来,跟着我叫,大哥。”
十一、
“大哥我错了!大哥你原谅他吧,他真的只是一时口误,一时眼花,一时脑子发昏,他真的不是有意……”
“嗯,那他为什么会一时口误、一时眼花、一时脑子发昏……你给我解释一下?”
“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去惹柳云川,不该去惹东振林,我好吃懒做学艺不精,连累朋友连累女人连累大哥,我真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我对不起天地君亲……”
墨让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重点!”
墨息磨磨蹭蹭地终于道:“我错了大哥,我不该怀疑你……怀疑你故意……哇老大你轻点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饶命啊哇~不要打脸啊~~~”
钟坚锐心惊胆战地听着隔壁房间传出的劈哩叭啦乱七八糟的声音,夹杂着墨让咬牙切齿的怒骂:“你他妈尽在外头给老子惹事!惹完了每回都是要老子给你擦屁股!你他妈哪回自己惹了事敢自己了一回?你还敢怀疑老子?啊?你还想快活?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太久没被打皮痒了是不是?不许哭!少给老子装可怜!与其让你被柳云川那种人渣弄死倒不如老子先亲手灭了你!”
“呜呜呜~~老大饶命啊……”
接下来又是一阵听不清的声响,然后就彻底安静下来,到得晚间,墨息用头巾裹着脑袋窜过来和他说话,二人闲聊了几句,分手的时候墨息小心翼翼地问他:“坚锐,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
钟坚锐小心翼翼地回问:“什么怎么样?”
“就是……和我平时英俊潇洒的样子相比……你觉得我现在?”
“呃……你现在好像一颗猪头。”钟坚锐为免好友伤心,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还是颗很英俊的猪头。”
“……”
这颗英俊的猪头在一夜之前还不是猪头。
那时他正将钟坚锐掀翻在地,一脸正直地引着他叫大哥,墨让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直到四面细微的脚步声极快靠拢,那个叫孙晋的青年走到一旁和几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转回来,毕恭毕敬地对墨让汇报:“赤燹旗这回一共来了八十五人,目前已经确认身份的尸体有五十一具,另外一些和村里的人混在一起被烧的太厉害,一时无法辨认。另外,在我们围过来之前,东北角有一支小队十二个人提前撤走,还有十三个人在包围圈尚未形成的时候从西北方杀了出去,确定最后逃出去的有七个。”
墨息脱口问:“柳云川呢?”他对墨让道,“打伤翡翠的就是他。”
孙晋道:“没有柳云川的尸体,估计应该被他跑了。”
“柳云川也算是高手,你们拦不住他也很正常。”墨让说着皱了一下眉:“此人心思缜密狡诈多疑,
又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几次三番被他跑掉,只怕将来终是大患。”
孙晋道:“是。咱们四处搜捕全无线索,原来他竟投靠了天一教。”
墨让似是不欲谈及这个,突然问:“周秦呢?”
外围有人答应了一声走过来,火光照亮了他那张小女孩般羞答答的脸,他道:“我们在西南方拦到东振林和南焰,本想一举将他俩除掉,但东振林好生狡猾,似是发现我们隐藏在暗处的人手,始终不肯踏入弩箭射程之内。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和南焰退走了。他俩退的极快,我想下令追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钟坚锐听他提到东振林心中不禁一动,只听墨让“嗯”了一声,道:“东振林和南焰都是精明人,你一人要拿下他俩恐非易事,他二人原本也不在计划之内,也便罢了。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这一走便走了一夜,至得天明,一行人才悄悄散入邻近的一个小镇歇息。进了客栈便有人过来为钟坚锐更衣裹伤,钟坚锐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多客气,他毒性未散,又兼苦战了一场失血过多,竟不待对方处理完伤口便沉沉睡去,倒叫受墨息所托过来探视的孙晋哑然。
那边钟坚锐是舒舒服服地睡了,这边墨息便没那么好运了。不知是气他在外惹事还是气他口不择言,墨让替他上药的手劲大的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受刑,好几回痛的呲牙咧嘴眼泪汪汪,但瞅着墨让的脸色,那眼泪硬是一滴也不敢掉下来。
墨让一边为他上药一边不忘发表评论:“这一刀砍的好,可惜力还不够大,要再多添几分,可不就能把这只爪子剁下来了吗?唉这一刀就刺的不好了!要再往左边靠两寸,还不把腰上刺个对穿。这一剑也用的不好,要换成我,直接就……”
墨息听他絮絮叨叨念了半日,终于在他指点大腿上一道伤口时按捺不住,苦着脸道:“老大,这一刀可不能往上了!断了手剁了脚都无所谓,这命根子要切了……”
墨让挑起眼尾看他:“切了怎样?”
他本是一双含水的桃花眼,这眼波一转顿时让墨息胸口一阵乱跳,心里暗骂了一声“我操”,只觉某个地方开始发硬。
墨让恍若未觉,径直将药粉倒上去扯了绷带来裹,这回却颇为温柔,指腹有意无意地在他大腿内侧滑动,每一下都让他忍不住颤抖。待得墨让的指尖转到腰上,墨息再也忍耐不住,抓住他手一把将他拉倒在床上,手脚并用将他紧紧扒住涎着脸叫:“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