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攻不受戮（一）——莉诺雅

第二十八章：邂逅也可以是贬义词

五月末，就在校园中的栀子花散发着宜人芳香的时节的一个雨天，宁威出院了。刚好赶上的最后一个星期的上学。虽然医生说还不到时间，但是在宁威的坚持下，在右臂和右腿上被绑得很夸张的石膏被拆掉了。

虽然说累赘的石膏是没了，但是宁威的手臂和腿并没有恢复到可以任意活动的程度。虽然医生一再叮嘱宁威走路的时候一定要用拐杖，否则对腿的彻底恢复会不利。但是宁威显然没有准备理睬医生的忠告。

从医院回到家的第二天，宁威就把单肩背包甩在左边肩膀上，跨出了家门。

妹妹宁静扔下吃了一半的早餐，从玄关追出来。

“哥哥！等一下！”

宁威停住脚步，回头望慌慌张张跑出来，因为只穿了袜子而在玄关上站住脚步的宁静，扬起眉毛，用眼神询问着“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非要去上学的……”宁静欲言又止般地说，“我去帮你到学校把该拿的文件都拿回来，到时候直接去高考就行了吧？”

“不用麻烦你了啦……”宁威回过头，对妹妹微笑着说。

不知道是不是宁静的错觉，在清晨已经散发出暑气的阳光下，宁威的笑容，是那样的苍白。

“我是说……你真的可以吗？”宁静不顾自己没有没有穿鞋，穿着袜子跑到了哥哥面前，拉住了哥哥的右手。

被宁静碰痛了伤处似的，宁威轻哼了一声。

宁静连忙将宁威的右手放开，咬着嘴唇轻轻说：“对不起……”

宁威微笑着看着真心为自己担心的妹妹。

“傻瓜，快进去。穿着袜子就跑出来，像什么话？”爱怜地看着因为碰痛了自己深深内疚的妹妹，宁威宠溺地说。

宁静却并不理睬宁威，改用手抓住宁威校服外套的下摆，抬起头凝视着身高比自己高出十五公分以上的哥哥，问：“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喂，我早就不是连上学前准备个书包都要你来操心的小鬼了吧？”宁威故意打岔。

宁静生气了似地撅起嘴巴，半是嗔怪半是认真地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宁威扬起右手，捏了捏宁静红扑扑的脸蛋，笑着说：“放心啦，你的哥哥是这么不成熟的人吗？”

说完，转身走了。

宁静穿着袜子站在水泥地上，怔怔地望着哥哥慢慢离去，步伐有些不稳的背影，心里揪痛着。

就因为你总是故作成熟和坚强，我才要为你担心啊。为什么就不能坦率地表现出自己的痛苦和不安呢？

宁威以缓慢的步子慢慢走向学校。虽然平放着的时候已经没有感觉，但是踩在地面上的时候，右腿骨折的地方还是会觉得很痛，尽管如此，宁威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拄着拐杖在街上走。

凝望着许久未曾走过的熟悉的街道，宁威的嘴角扬起苦笑。雕栏玉砌今犹在，可是，我的朱颜呢？或许自己只是不愿意在那个人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狼狈，随意即使不听医生的话，也坚持不愿意用拐杖的吧。察觉到自己内心的真意，宁威感到胸口隐隐作疼起来。

宁威花了几乎是平时的两倍的时间走到学校。像是示威似的，忽然，一辆嚣张的银灰色奔驰跑车从宁威的身边堪堪擦过。虽然没有被撞到，但是因为跑车高速行驶带来的风压，宁威皱着眉微微摇晃了一下。跑车的车轮快速滑过路边雨后残留的水潭，将一片泥点溅在了宁威的裤子上。宁威苦笑，从书包里掏出纸巾，有些艰难地弯下腰，擦着裤腿上的泥渍。

那辆奔驰跑车沿着校门前的狭窄马路，一直开到了快要碰到学校围墙的地方才一个甩尾停了下来——差一点儿擦到一个女学生，因而引起一阵尖叫。宁威却仿佛没有看见般地，用纸巾慢慢地、专心一意地擦拭着自己黑色长裤上并不显眼的污渍。从陆青岚从车上下来，一直到陆青岚的背影消失在校园中，宁威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一直没有抬起头。是因为不愿意看到陆青岚，还是因为不想被陆青岚看到？宁威自嘲地笑了一下，淡淡地摇了摇头。看来自己也开始有洁癖了呢……

还没有完全痊愈的腿骨，即使走这么短的路，也已经感觉到沉重的负担。宁威几乎用了自己最大的意志力来克服不断袭来的疼痛，才维持着看不到破绽的走路姿势，走进了教室。

走进教室第一眼，就看见了陆青岚。

陆青岚看见宁威，脸上先是掠过一阵惊讶，然后，立刻变成了泫然欲泣的表情。他那淡红色的、永远看起来像是嘟着的唇，一张一合地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宁威心中，掠过一阵疼痛：曾经，这张脸是多么的熟悉，曾经，他只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曾经，自己是怎样珍视地，将这张脸上露出的笑容，当做最珍贵的宝藏。

然而，此时的宁威，只是微微撇了撇嘴唇，露出一个几乎完全算不上是笑容的浅笑，从陆青岚身边缓缓擦了过去。

此时，刚才一直围在陆青岚身边说话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话语传入宁威的耳朵。

“陆青岚，你这么勤奋的练歌，应该马上就能发专辑了吧？”一个女孩子问陆青岚。

“怎么可能啦？抗战用了八年耶，我才签了两个月好不好？”陆青岚的声音。宁威几乎可以想象，陆青岚用一脸得意，却又暗藏羞涩地表情，来回答女孩子们的问题。

“两个月也厉害啦！”那个女孩子叫了起来，“不如先给我们签名咯，等你出专辑了拿到网上去拍卖啊！说不定能赚个百来块。”

“猪啦，我们的同学友谊就值这点钱啊？”——宁威的心中，浮现出陆青岚有一点点羞涩的笑骂。

“唉……成为林秀幸的朋友真是好呢，可以当明星呢。”另一个女孩子十分羡慕似地叹息道。

“切，你才靠关系。人家我靠的可是实力！”陆青岚鼻子翘上天的声音。

宁威却无心再听下去。他心中掠过一阵嘲笑：是啊，我不能给陆青岚的，那个男人都能给他。陆青岚想要的一切，那个男人都能满足。陆青岚会离开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宁威狠狠地嘲笑着，竟然想和林秀幸竞争的自己，就仿佛嘲笑那只想要伸腿绊倒大象的蚂蚁一般……

可能是因为没有料到宁威会回学校的关系，宁威原本位于陆青岚身后的座位，被坐在最后一排的视力不好的同学占据了。是啊，临近高考的现在，没有必要为一个几乎可以肯定赶不上今年高考的人，保留一个位于前排的座位吧。

微微苦笑了一下，宁威也没有对那个坐在曾经的自己的座位上的同学抗议，只是默默地提着书包，坐到了空着的最后一排。宁威的心中，反而是暗暗感到一阵轻松——不用坐在陆青岚的身后了。他坐在最后一排，翻开了课本，强迫自己将缠绕在陆青岚身上的思绪，集中在课本上。不利用最后几天好好进入状态的话，可真的赶不及高考了。可是想到这里，宁威为自己感到可悲。为了陆青岚，放弃了音乐学院，考虑着陆青岚的成绩，填写了一所二流大学的理工科——即使完全搅乱自己的人生，自己能给陆青岚的，也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吧？陆青岚现在能站在舞台上，为了自己的梦想一步步前进。这，是自己无论如何也给不了陆青岚的……

第二十九章：输了，没有不甘

林秀幸和陆青岚的经纪人王坤，这天一大早正西装笔挺地背对着自己的办公桌坐着，从办公室后面的巨大的落地窗俯视着大半做城市的宽阔景色，一边——啃着肉包子。

平时一般送完陆青岚上学直接回家睡觉的林秀幸，忽然冲进了王坤的办公室。王坤连忙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半个肉包子扔进了垃圾桶，一边为自己的五毛钱默哀。他用“有何贵干”的眼神注视着林秀幸。

林秀幸兴冲冲地问：“上次那个宁威的电话，你有吧？”

“有是有，不过你牺牲睡觉时间专程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不知道为什么，王坤看到林秀幸脸上兴致勃勃的表情，就觉得将宁威的电话告诉他不是个好主意。

“给我。”林秀幸一脸“不和你多罗嗦”的不耐烦。

王坤谨慎地问道：“你要他的电话号码干嘛？”

“叫你给我就给我，这么啰嗦干什么！”林秀幸的少爷脾气上来了。

王坤从自己的手机中翻出宁威的号码，报给了林秀幸，一边在心中暗暗地请宁威保重……

清晨，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室里的陆青岚，从没像现在这么坐立不安过。尽管现在几乎林秀幸一有空就和陆青岚腻在一起，但是陆青岚的心中，一天都没有放下过宁威。现在，陆青岚朝思暮想的宁威就坐在自己的后面，隔着两个座位的位置。而且，既没有林秀幸在身边阻挠，也不会有宁静梗在中间破坏。

陆青岚对自己说，只要在下课的时候，走到宁威身边，对他好好诉说自己对他的感情，就一定能讲开的吧。两个人，一定能够回复到从前的吧。林秀幸是可以带给我梦想的人，我才和他在一起。我心里真正爱的，只有你啊……

可是，在心中打了无数遍腹稿的陆青岚，就是无法迈开走向宁威的课桌的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早晨宁威看见自己的时候，那个冷漠到让人打冷战的眼神，陆青岚就只能抱着自己的肩膀，坐在自己的座位中发抖。

第一节课下课的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陆青岚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前，一动就没有动。

第二节课，陆青岚失神地趴在桌子上，假装打着瞌睡。可是因为宁威就在自己身后，怎么都睡不着。随着下课铃声，年轻的物理教师宣布：“下课！”

陆青岚反复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下定决心似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就是没有迈向教室的后方，而是冲出教室，走进了洗手间。

在洗手间反复深呼吸的陆青岚，回到了教室。可是，看着双手交叉在胸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的宁威，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迈步向他走去。

此时，坐在隔一条走廊的同排的男生，将紧紧盯着宁威的陆青岚的思绪从自我嫌恶的深海中解救了出来：“陆青岚，刚才上课的时候老师布置的作业你有记下来吗？”

陆青岚点了点头，翻出物理书，将勾下的题目给那位同学看。

那位同学看完后，又问了陆青岚几个问题。陆青岚烦躁不安地一一解答了，却又错过了去找宁威说话的时间。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上课铃声的陆青岚在心里想：其实怪不得那位问自己问题的同学吧。如果自己有勇气站在宁威面前的话，那么即使班主任拉着自己说话又如何呢？

心里乱糟糟的陆青岚，翻开了桌上的语文课本，却意外地在语文课本中找出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封。

“又是情书啊？”身边的男同学怀着对八卦的浓烈兴趣把头凑了过来。

“自觉点自觉点。”陆青岚挥手挡开了好奇的视线。即使无法接受，也必须保护当事人的隐私。这样想着的陆青岚，把情书折好放进了口袋里。

第三节课下课十分钟，陆青岚给自己找了一个十分正当的没有时间去找宁威说话的理由——拆阅情书。尽管对最近的他来说，收藏的情书几乎是以每周两三封的速度增加着。但是陆青岚怀着第一次收到情书般的虔诚心情，特意找了整幢教学楼中距离教室最远的角落拆阅了这封情书。

“请在今天中午吃完饭到操场角落的银杏树下来。”——娟秀的字体，没有署名。

陆青岚将情书重新折好放进了口袋，嘴角露出宽容的微笑。他踏进教室的时候，上午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声恰好响起。又没有时间去找宁威了呢。陆青岚松了一口气地坐回了自己座位上，整整一节数学课，又被陆青岚睡了过去。

一上午，宁威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几乎没有动。扑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装这张扑克脸装得多辛苦。对于陆青岚的强烈感情，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胸口。令他有一种想要爆发的冲动。想抱紧陆青岚，想拥有他，想破坏他……

上午的课的顺序是：语文－物理－英语－数学。但是一直到数学课下课，宁威的面前还是放着一本合上的语文书。听到年迈的数学老师宣布着“下课”，宁威苦笑着将面前的语文书塞到了抽屉里，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该出去觅食，可是就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胃觉得好痛。坐了一上午的宁威从座位上站起来，立刻感到一阵眩晕。然后从胃部泛起的，是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

宁威以他还没恢复的腿所能达到的最大的速度冲向了厕所。尽管一瘸一拐走出教室的样子十分狼狈，令宁威尴尬得想去死。但是宁威离开教室的一瞬间，还是注意到似乎陆青岚的眼神，在热切地注视着自己。

好不容易赶在呕吐的冲动无法抑制前冲进厕所的宁威，对着洗手台呕吐起来。然而，一上午都没吃什么东西，早饭也只喝了一杯牛奶，此时也只能吐出一些酸水而已。胃酸灼烧着宁威的喉咙，火辣辣的疼，让宁威的眼角几乎渗出眼泪。将胃中的酸水吐空，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再干呕了好一阵，双手扶在洗手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的宁威，任凭水花溅在衣角。

很狼狈。嘴里一片酸苦，嘴角还沾着唾液，眼角则难过地泛起泪花。不经意间瞥见了镜子里脸色铁青的自己，宁威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真是太糟糕了，第一天上学就发作了胃痉挛的老毛病。……是因为精神压力吗？

这个时候，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拿出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键，对方用很客气的男声问：“请问您是宁威吗？”

想着用这类语气打电话的多半是广告推销员吧，宁威“嗯”地回答了。

对方又问：“是认识陆青岚的那个宁威？”

陆青岚三个字像铁锤一般敲击着宁威的心。迟疑了许久，宁威还是回答了：“是。”

对方用似乎很雀跃的语气说：“宁威，久仰了，我是林秀幸。前一阵子承蒙关照了。”

林秀幸所说的“承蒙关照”，似乎是在说前一阵子盗用了宁威写的歌的事情。宁威握着手机的左手，陡然间握紧了。看来这家伙是来找茬的。

宁威压低着嗓音，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淡淡地回答：“彼此彼此。”

林秀幸快乐的声音又从电话那头传来：“我知道你曾经和陆青岚关系不错。但是我想告诉你，陆青岚想要的，你给不了他，但我给得了。所以为了他，你还是放手比较好。”

宁威一阵冷笑：“这根本不用你来教我，我自己有多少分量自己还是很清楚的。”

林秀幸淡淡地说：“那就好，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宁威冷冷地说：“谢谢，我不用你夸。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宁威用手死死地压住自己的胃。很痛，痛得要揪起来一样，让他要维持平静的语气都很不容易。

“如果经纪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别的什么方面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也尽管说。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我的意思你懂。”林秀幸那种高高在上，仿佛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口气，令宁威恼火。

“我懂，但是我不需要。”他抑制着强烈的想挂电话的冲动，冷冷地说。

“明白了，那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