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之溏也回到了自己那把沙发椅里,腿上摊着那本笔记本。画面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只不过其中的两个人心里多少都有了一些芥蒂。孙之溏并不喜欢许嘉鹤这个人,没有缘由地,他并不喜欢他。
“催眠治疗有什么条件?我想试试。”项雪晖直接问道。“我想看看这个身体里,潜藏了怎么样的记忆。”
“我需要一些许先生过去生活的信息,一些相片,日志,熟悉的场景,那些让你感觉舒服的地方,还有喜欢的音乐。”孙之溏回答着,到像起学生来。“同时需要再次对许先生的脑部进行一次检查,还有测试下心脏的情况。我不希望在催眠情况下出现任何的意外,这不管对于许先生,还孙某,都是个悲剧。”
“可以。”项雪晖侧过头,再次对上孙之溏的眼睛。“不过催眠里,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要继续下去。”
“放心,我不会中途把你丢下。”
“你不知道。”项雪晖遗憾地摇了摇头。“你知道会把我带到哪里吗?”
“我不知道,因为那是许先生你的潜意识,我只是为你开门引路,真相还是需要你自己寻找。”
“我想也是,还是……要靠我自己。”
项雪晖和孙之溏的这次会面收场还不算太糟糕,两个人见面握手了下手,表示下次再会。许嘉鸮人都快在外头的休息室里睡着了,见门一开,人是直接弹了起来,直接就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可能有那么一瞬间,项雪晖觉得有一个跟屁虫弟弟也是不错的事情。小时候就带着他到处跑,爬树下水掏鸟蛋摸小鱼。回家挨骂了,自己挡在弟弟前头。被罚了挨饿,弟弟会偷偷藏了吃的给自己。项雪晖曾经想过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不过其实他自己,也算是超生了。但像许家这样钱多不怕罚的,另当别论。
“嘉鹤,你想什么呢?”许嘉鸮殷勤地给项雪晖拉开车门,然后自己跑到驾驶座。许佰时送给项雪晖的车基本就停在车库里没怎么用过,除了上下班偶尔代步。“刚刚你看我的眼神,好像特别……不讨厌我。”
“我在想着有个关心自己的弟弟也不错。”项雪晖边给自己系安全带边如是说。
“是啊是啊,我……”许嘉鸮刚还一阵激动,忽然又板起脸来。“我懂,但是嘉鹤,我不会放弃的。”
项雪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就见到许嘉鸮一张拉长的脸,还真是小孩子说变就变。许嘉鸮对于项雪晖的好完全是基于认定他是失忆的许嘉鹤的基础上,认定自己需要补偿,认定自己还有机会。许嘉鹏开玩笑说过如果许嘉鹤的身体里是另外一个人,他会把他关起来找回许嘉鹤换回来。当时项雪晖有些被吓到,不过后来冷静了那么一想,会那么做的人应该是许嘉鸮才对,不管不顾地要把许嘉鹤找回来。而许嘉鹏他要沉着很多,尤其是你给了他足够的时间的时候,他一定会做什么,但绝对不是你想象中的。
这刻,就在许嘉鸮带着项雪晖离开后,许嘉鹏载着蔡宇珂过来,带着蔡老先生的生日请帖。
“前面那车怎么有些眼熟?”蔡宇珂好奇地问了声,马上对着后视镜照起自己的妆容。
“或许是哪里见过吧。”许嘉鹏随口回了句,将车在路边停好。“要我和你一起过去吗?”
“当然。”蔡宇珂笑着挽上许嘉鹏的胳膊。“大表哥,陪我演出戏,我想看看,之溏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万一失望呢?”
“有意思,没意思,跟我要不要这个人,那没关系。”蔡宇珂松开许嘉鹏,拎起自己的名牌小皮包,翘起花了大价钱贴了水晶的指甲开车门。“不过是战略不同而已,结果都是一样的。走,会会你未来的表妹夫。”
许嘉鹏熄了火,漫不经心地开车门下车,嘴角那抹笑意很深。
029 鬼乐
自从项雪晖答应女鬼的请求后,女鬼似乎并不像之前那么频繁地会出现,而是偶尔跳出来看看他,和他说说话,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许家附近确实也有一些其他的鬼魂,不过多是路过,没有哪一个停留着不愿离开,除了女鬼和那个小鬼。所以在项雪晖看来,许家应该也没有做过什么太伤天害理的事情。
许家曾经搬过一次家,那是在许佰时小的时候,原来的地方已经拆了建了公路,怕是有亡魂寻回来,也是所投无门。项雪晖并不有心和他们交流,即便被发现,通常也不会理睬。那些鬼魂到不粘,说了几句得不到回答就也走了。不过项雪晖也会听到些鬼魂的情况,多半是女鬼那里零碎听来的。
那天从孙之溏诊所回来,项雪晖又失眠了,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过去的一些片段,在自己家附近的小公园里玩耍的情景。没有项雪晰和郑瑞,只有他和孙之溏,他们在一起,他画画,孙之溏在边上看着。那些画面很真实,就像曾经真的发生过。说“像发生过”,是因为项雪晖知道,它们并没有发生。
原本这样的梦境,并不会导致一个人惊醒和失眠。那些画面很平静,可以说异常平静,平静得你可能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不记得了。可项雪晖忽然睁开眼睛时,额头上甚至都会有汗,和做恶梦一样。
那个时候是凌晨两点半刚过,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是项雪晖第三次醒过来。
房间里家具的轮廓还是清晰可见,窗帘没有拉严实,外头还有些光照进来。可能是路灯,也可能是楼下花园里亮的小夜灯。项雪晖很少在这个时间点头脑那么清醒,清醒的代价就是感官神经也跟着敏锐起来。
凌晨的卧室,或者凌晨的许家,又或者凌晨的城市,并不像安眠中的人们想的那么平静。游离着很多无家可归的生命在外,窸窸窣窣,窃窃细语。他们不怕被听去秘密,他们害怕地,是再不被倾听到。
鬼魂之间会不会和人一样建立感情,彼此交流,项雪晖没有想过。如果是如此,如果鬼魂依旧和人一样行为思考感受,那么他们所建立的世界与我们所处的并不会有太多差异。可以交朋友就会树敌人,可以爱就可以恨,可以帮助其他鬼魂或者活人,就可以伤害其他鬼魂或是活人,这些都是相对的。
项雪晖从床上爬起来,偷偷往外张望时,心脏跳得很厉害。现在是凌晨,见鬼并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花园里果然不冷清,女鬼和另外两个项雪晖没见过的鬼魂说话。那两鬼魂背对着住宅,项雪晖看不到他们的脸。女鬼笑眯眯说着,还伸手往一处点了点,似乎是在为他们指路。项雪晖一时好奇,伸手将窗户慢慢小心地拉开了一道缝,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想知道刚刚醒来时那些奇怪的声音是不是他们传出来的。
就在窗户被推动的那一瞬间,花园里的三个鬼魂同时望了过来。被抓包的项雪晖第一反应不是怕,而是羞得红了脸。嘴巴还张开出声,花园里就空了,甚至连阵风都感觉不到,就那么散开了。
“你怎么不睡觉?”女鬼的声音空荡荡地煞那间出现在项雪晖身后,这次把他吓到了。
“你吓死我了,以后不准出现在我身后。”项雪晖拍拍胸口,又往外望了眼,声音压得很低。
“我在窗口站着你也会被吓到的啊。”女鬼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又靠近了一步。“你怎么不睡觉?睡觉是什么样的感觉我都不记得了,好像好久好久都没有睡觉了。不过你们睡觉的时候到跟死了一样,嘻嘻。”
“你们会来看我们睡觉?”项雪晖那么问时,能感到自己背后一阵发寒。
“他们会。”女鬼说着指指窗外。“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鬼魂,他们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有的甚至知道要到哪里去,要做什么。他们中就有一些人,会守在一些人身边,当……”
“当什么?”
“你信?”女鬼做了一个嫌弃的表情。“我不信,因为我做不到。他们说,可以在一个人刚刚死的时候进入到他的身体里,有些人就这样又活过来了,而有些人还是一个鬼魂。他们在寻找他们的身体,一具特别的身体,可以接纳他们的魂魄。那是鬼魂间的一个传说,很多鬼魂都相信,反正试试无妨。”
“那后来呢?”项雪晖有那么一刻倒是挺心虚的。
“很多鬼魂失望了,所以就变成了传说。”女鬼说话间,已经站得离项雪晖极近。“刚刚那两个就是,在找与他们契合的身体,他们说他们有办法可以让那具刚刚空掉的身体接受他们。”
“但很多人的死亡,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体出现不可逆转和补救的损伤吗?那样的身体,本身就不能用了。”
“是啊。”女鬼理所当然地点了下头。“如果不是这样,人怎么会死呢?借尸还魂,也就活人说说的。又不是魂魄出现了问题才会和肉身分离,是肉身再也承载不了魂魄,才会导致分离的。自己的都承受不住,又怎么去承受其他的呢?那两个鬼魂,也是才死不久,才会那么异想天开。像我这样的,早看穿了。”
“但一定有人做到过。”项雪晖这句话说得极轻。许嘉鹤的身体没有问题,但他的魂魄还是走了。
“唉呀,不要想了。”女鬼开心地伸手要去拉项雪晖,结果抓了个空。“那你不睡的话,我们去看小鬼。”
“小鬼?那个和你一样住在这里的小鬼?你们为什么住这里?难道鬼魂都有住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管跑去哪里,最后抬起头看到的,还是这个地方。”女鬼耸了下肩。“应该是有原因的吧,不过在你帮我找出我是谁之前,不太会有答案。我不急,你也别急,反正等了很多年了。时间对于我来说是很宽裕地,现在……对于鬼魂来说,时间是永无止境的。”
“那……小鬼平时呆在哪里?”女鬼这天晚上说的话,不像平日那么让项雪晖无语。她很平常地跟他谈了生死灵魂的问题,而且还是一种长辈才有的感觉,尽管她看上去和项雪晖差不多大。
女鬼张开十指很夸张地在项雪晖面前舞了下,然后指指自己的耳朵。
项雪晖对着忽然又和他玩起猜谜的女鬼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女鬼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也跟着眨巴了两下,转身飘到卧室靠墙的桌边,更夸张地举起手臂,十根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眼睛也闭上,一副无比投入的神情。虽然是晚上,对着一个眼睛吓人的女鬼,项雪晖的心情还是不错地,特别是看她坐在那里佯装弹钢琴的夸张模样,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果自己没有在许嘉鹤的身体里复活,那么真的成了一个鬼魂,如果遇到这样的同伴,应该也不会太糟糕。
那个不说话的安静的小鬼,就呆在琴房里,坐在那台黑色的三角钢琴前,手指在键盘上跳动着,但是没有声音,镜子里也没有他的影像。除了项雪晖,没有人能看到他,即使是项雪晖,也感受不到他的渴望。
“我第一次看到他,就是在这里。”女鬼说道,自己已经飘了过去。
项雪晖慢慢地朝那个小小的背影靠过去,很小的一个,比群群要小一圈,也可能是鬼魂的关系。
“我不懂,所以也不知道他在弹什么。你知道吗?以前你也常常在这里弹琴。”女鬼将自己的手指覆盖上键盘,小心地在表面触摸。“都是很可爱的小孩。我好像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非常可爱,和小鬼一样。”
“我也不懂,因为我不会。”
“真遗憾,我可想知道他在弹什么了。”
项雪晖就坐在座椅最左边,和小鬼,女鬼一起坐着,呆在只亮了三盏地灯的琴房里,看着小鬼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难怪项雪晖觉得那双手略大了些,不过很适合弹琴,就像许嘉鹤的手,也很合适弹琴。
小鬼并没用在意身边的人和鬼,依旧那么认真投入地点着键盘,手指陷进去,又起来,仿佛那琴声也跟着跃起在耳边。这个不说话的小鬼,有他至爱的东西,至爱的地方,或许他也确实不需要天堂了。
这样的画面,谁也看不到,看到的,只是项雪晖一个人的身影。半夜三更不开灯坐在琴房里,就占了一小块座位。只穿着睡衣,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键盘,不说话也不动,跟尊蜡像一样。
钢琴边的人太投入,没有注意靠近他们的人,直到有一双手按上键盘,直到音乐真正响起。
项雪晖不知道许嘉鹏也会弹钢琴,还弹得不差。小鬼的身影和他重合又分离,键盘上的四只手却慢慢合在了一起。许嘉鹏弹的这个曲子,项雪晖知道,是已经听过两回的《爱之梦》,第一次还就是在这里。
那小鬼的眼睛是不可能看出情绪,因为里头是空的,不过从他的表情上,项雪晖还是觉得他不再和之前一样自闭。他想和许嘉鹏交流,不是言语上的,他想通过音乐跟他交流,但是他触摸不到键盘。
安静的小鬼顷刻勃然大怒,跳上钢琴疯狂地踩着琴弦和音板,无声地宣泄着,完全得不到满足孩子最常有的暴躁地破坏性极强地反抗。可惜他现在只是一个小鬼,是一团密度稍大的气流。然而就是这样微小的气流的变化,还是让敏感的琴弦震动,发出了轻微的声音。还在弹奏的许嘉鹏也能感觉到琴音的变化。
项雪晖随即跳起身,双手抓住许嘉鹏的胳膊将他从座位上拎起,叫道。“你出去,出去,谁准许你进来的?”
女鬼也在那一刻将小鬼从钢琴上抱了下来。琴房瞬间又陷入了死寂。
“你怎么了,嘉鹤。”许嘉鹏的注意力都被项雪晖忽然的举动吸引,琴声那诡异的变化在他这个业余爱好者看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当然,如果女鬼没有及时把小鬼抱住,那就不好说了。
“我……”项雪晖瞟了眼站在许嘉鹏身边的女鬼和又安静下来盯着键盘发呆的小鬼,一时间说不上来。
“我今天加班,咖啡喝多了,睡不着,一直在书房。”许嘉鹏语气平缓地说道。“后来打算回房间睡觉时看到你出来,就跟了过来。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本来我看看也走了,但是……嘉鹤,你刚刚看着琴键的神情让我觉得……很心疼。我不知道你一个人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因为我不会’。我只是想说,为了我和嘉鸮,为了我们这两个混蛋兄弟,放弃自己喜欢的钢琴,太不值得了。”
“很晚了,我想睡觉。”项雪晖低着头,就看着地板。“你也早点睡吧。”
“好。”许嘉鹏的目光始终在项雪晖的脸上没有移开,眼神里有什么闪过,什么驻留,谁都没有注意。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没有人的时候,琴房里都会有一个小小的鬼影,借助气流的变化,让琴弦振动,来发出不同的声音。项雪晖有时也会进去,听着小鬼新的演奏方式,看着他的嘴角挂起笑容。这个琴房又一次成了那个叫“许嘉鹤”的人的天堂,完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天堂。
030 寿宴
蔡老先生的八十岁寿宴,许家是分批去的人。许嘉鸮头一天晚上就已经住在蔡家,可以说他这个小外孙是出力最多的。许嘉鹏是当天一早过去帮忙,而许佰时是由项雪晖陪着中午光景才到的蔡家。如许太太一开始说的,他们在蔡家预留了客房,也就是说,要等到蔡老先生寿宴的第二天才能回来。
项雪晖第一次见到蔡家的那些子嗣,难免有些拘束,加上自己身份尴尬,又不能帮什么忙,只得一个人在角落里坐着,而且还不敢随便打招呼,万一遇到的不是人,那可就要闹笑话了。许嘉鸮是想跟在项雪晖身边照应着,无奈当天人实在太多,他能做的就是时不时找个借口脱身到项雪晖身边站一会儿,问问他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这样的琐事。项雪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不过都好好地答了。许嘉鸮就因为这天项雪晖对他态度好,整个人心情好得没边,见谁都是一张大笑脸,弄得大家以为他是和自己的外公感情有多深厚一般。许嘉鹏虽然关注着,人却没那么积极,只是远远站着,无论和谁说话,说什么,总是让项雪晖保持在他的视线范围里。最简单地说,项雪晖被许嘉鸮明守着,被许嘉鹏暗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