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琉璃——西伯利亚羽扇仙

作者:西伯利亚羽扇仙  录入:09-10

文案:曰,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天下至理也。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天子,花箴 ┃ 配角:谌海岳 ┃ 其它:碧琉璃

乙亥春,大雨。

春天时节罕见的大雨,将穷乡僻壤的白筠县灌溉得透彻。所谓官不修衙,白筠县的破旧牌匾在昏惨惨的天光里名副其实地风雨飘摇着。

“正好十年了。”

花箴端坐在堂上,双手各执一笔,在两卷案宗飞快地批示,堂下一宗富户正为分家闹着纠纷,心神却已经山水迢迢地飞去了京城。在新修成的含风殿上,新称帝的君王正与心腹臣子秘密商议对南朝用兵之事。

听着听着,他不由叹了口气,堂下顿时安静下来,齐齐望着他为民做主。突如其来的安静倒令花箴一怔,他本也无心再与原告被告详细剖析,便指点迷途的子民,去世的周员外的留了一份遗书在水井西侧三步的青石板下,左手一边又取了一卷案宗展开,看也不看直接提笔驳回。

待退了堂,卢师爷便体贴地询问,大人喟叹所为何事。花箴一向用心光明,于是口述内容,令他钤印呈上去。卢师爷捏着笔听,第一句便是:“臣夜观天象……”

“大人。”冷汗涔涔,卢师爷实在忍耐不住,“朝廷果真有意南征?大人果真决心谏止?”就此搁下笔,拱了拱手,“恕学生直言,您这书不上也罢——今上微时即胸怀天下,是故南征乃题中应有之义,您……又岂会不知呢?”

花箴叹道:“我岂不知上意,然南朝气数未尽,此时动兵,不过徒增杀孽,既无益苍生,又有损国祚,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卢师爷不禁感叹:“大人左迁仍不忘忠君体国,实乃人臣表率。只是,这份奏书若交到御前,恐怕您就得终老于此了。”

“那倒不怕。”花箴说道,“雨势大,随我去堤上看看吧。”

果然,不久后一封气急败坏的圣旨,训斥花箴妄论国事,直接将他装车运回京城关押。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天子悄悄推迟了不为人知的计划,暗中调兵遣将,实施阴谋手段,直到丁丑年的夏秋之交才陡然挥师南下。承平日久,南朝君臣早被数年来的北朝迷魂汤灌得沉醉花间,北军势如破竹,不多日便推进到南朝都城瓓京,将之团团围住。

已调至门下省的前师爷卢烜去探视花箴,见他端坐于监中,风姿未减,衣履鲜洁,心中稍慰,于是告诉他田丰没有运气听闻的好消息,又说:“学生听闻,战时钱粮调拨一如您昔时筹划,想必今后之事您也成竹在胸。天子详知您的功劳,虽未明言,心中也十分想念您。待大胜之后,定然会重新起用,委以大任。”便问花箴有无吩咐。

花箴道:“方才虎臣来看我,已托他代奏一书。待会儿你面圣时,莫要提此事为妥。”

曹虎臣是天子的同乡,从龙更在花箴之前,又几次将天子从刀山火海中安然背出,资格自然不是卢烜能比。卢烜明白花箴的上书必然直戳龙之逆鳞,感激花箴的爱护之意,便伸手进去与他握了一握,起身去了。

月余,南朝降臣递解入京,满城人家十室九空,都拥出来看美人。南朝人物秀丽,后主宫眷更是如此,虽说人人缟袂素服,个个哭损娥眉,却不减仙姿佚貌,楚楚之态,我见犹怜。后主已殉国而去,宗室金殿谢恩,后主幼子冲龄封侯,天子又大赦天下,至此四海澄净,玉宇太平。

然而太平没几天,京中隐约有只字片语的流言播散,大约是天子醉酒,捶着胸对后主那辞藻无双艳绝尘寰的云贵妃喊道:“朕与卿相知,远早于彼,于今卿视我如楚王,是欲杀我耶?”云贵妃抱住后主牌位只大哭不语,天子亦是涕泗交流,又复借酒浇愁,酩酊大醉,以至于朝堂之上也有些神思恍惚。

如此这般,百姓喜闻乐见的流言渐渐甚嚣尘上,情势变化更是百花齐放,种种纠葛,比折子戏更加回肠荡气。这一日又传说,云贵妃精通音律,犹善琵琶,南朝宫中曾有一柄琵琶叫做复响。复响的头是一整块翡翠雕成的牡丹,柱是海外进贡的珍贵象牙,新雪一般洁白细腻,面板是千年桐木,背板是紫檀木,上面都用螺钿镶嵌了日月星辰和流云的纹样,琵琶的弦据说是东海的龙筋,轻轻拨动的声音几里外都能听见,琴声更是穿云裂石,惊风愁雨,仿佛万古千秋都要落下泪来。云贵妃十分钟爱这柄琵琶,常横抱在膝上弹奏给后主听,只是在北朝天兵攻入皇宫后,琵琶不翼而飞了。

天子便将当日入宫的嫡系龙骧军诸军官关起来,严加审讯,要寻那柄失踪的珍贵琵琶。

听了曹虎臣的抱怨,花箴颇感惊异,摇头道:“绝无此理,绝无此理。”曹虎臣听不懂他的话,只一个劲地赞叹他未卜先知,可惜之前劝诫勿近美色——主要是云贵妃——的上书太过苦口,以至于不被天子采纳。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花箴闻言脸上竟有些变色,不禁自语道:“以往陛下生气归生气,我说的话也是从来都会听取,为何这一回……”便在袖中掐指计算,反复推理,却毫无头绪。曹虎臣等人自认得他以来只知他谈笑自若,视富贵如粪土,视功名如无物,视死乎如归,十余年间未尝见他蹙过一次眉,此时他面上有些惊异,倒令曹虎臣吃惊不小,以为他恐惧失去圣眷,不由忙出言宽慰。

花箴想了片刻,不觉暗道惭愧,近来大意,修为不进反退,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于是心思宁定,神完气足地告诉曹虎臣,琵琶不日将寻获,天子借此发作龙骧军正是为了整饬军纪。

只是话虽如此说,陆续观看过天子将失而复得的复响琵琶赐给云贵妃、云贵妃坚辞不授、天子下再赐、三赐乃至于十赐、受迫不得不接过琵琶的云贵妃赌气将它摔下高楼砸了个粉碎、白龙鱼服的天子在侯府外的雨中徘徊等场面后,花箴终归坐不住,不顾皇帝曾说过“不复见”的狠话,入宫求见。

当值侍卫首领却是当年故人,一见是他,不敢稍有怠慢,立刻通禀。许是当真为情所困而神思恍惚,天子似乎也忘记曾有“不复见”之言,居然立刻准见。

数年未见,天子英武未改,威仪更胜,面容却甚见风霜,和隐约几丝憔悴。所幸他虽常身体力行地出演折子戏,政务却不曾耽搁下,此时正坐在流徽榭中批阅奏章。花箴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天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半晌才客客气气地说道:“一别经年,先生还是往时旧模样,不曾变化。”语气极是感慨。

这便是不念旧恶、从头再来的意思。果然,天子又长叹了一声,道:“罢了,既然你终于肯来见朕,过去的种种,朕也不再计较,正是既往不咎。”伸手指向一旁的石凳赐座,“——何况,当日游湖的情形,天底下除了朕,也只有你一人,肯为朕记着了。当日,也是这般下着雨。”

帘外雨雾蒙蒙,似曾相识。

花箴知道他说的就是二人游历江南时与其时待字闺中的云贵妃在湖上相遇之事。由惊鸿一瞥的初遇直到被忿然作色的斥退,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似雨似雾中的烟波上,随手弹拨琵琶的少女,是天子此生一见钟情却百般求不得的唯一人物,所以也令他百般痛苦。奈何之前从来无人告知花箴,天子一生竟然还有情劫一关,当时他毫无防范,只当做额外的乐子观看,乃至遗祸如今。

天子心事,不欲旁人知晓,便挥退了侍臣,单留花箴坐在水榭中。

他自顾自沉浸在惨绿少年的惨绿往事,这番情状自不能在朝臣宫人面前表露,花箴既是他交情极深的旧友,也是在“不复见”后另续有“不叙用”的闲人,最是无碍。望了一会儿帘外潺潺细雨,天子道:“朕有一柄琵琶坏了,你能修复么?”

说着从书案上挪过一只天青石为扣的玉色锦匣揭开,里面躺着一具琵琶的周身骸骨,翡翠的牡丹头、象牙的柱四分五裂,背板与面板支离破碎,模样瞧着凄惨无比,不过却连半个指甲大的木屑和沙砾大的玉沫都呈在其中,不知用了几多心力才从坠楼现场收集完全。

四海九州,深泽大川,不知隐逸着多少高人异士,而含风殿上,天子帐下,也不知驱策着多少勇将能臣,然而若要从中任人复原碎片琵琶的旧貌,也似乎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

所幸天子却认得一个花箴。

花箴看了看,说道:“遵旨。”

天子果真并不白认得花箴,次日下了朝,完好无损的传世琵琶便若无其事地回到天子手中,通体的日月星云熠熠生光,调弦一拨,其音寒彻九天。天子喜不自胜,忙命人用白檀木箱盛了,再给云贵妃送去。

与前次的周折如出一辙般,经过几赐几拒后,复响再次遭受了粉身碎骨的不幸。只是这一回天子镇定若恒,立刻交给花箴处理,过了一日又毫不气馁地第三回命赐云后。

花箴从来略不推辞,他也不知花箴施展了何等惊世绝学,能将一次比一次损毁更加惨烈的琵琶一夜之间修复如新。即便如此,往来七八次之后天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字斟句酌地恐吓云妃了一下。

云贵妃接到恐吓信,直奔高楼要效仿绿珠事迹,慌得无数人啼哭阻拦。天子也深自懊悔,不敢再强,只得收回了琵琶,搁在案上睹物思人。

偶尔,天子常自忖豪情干云,英雄盖世,万般艰难苦困也都一路踏平,从来不萦绕心上,却为了一位南朝的云贵妃神魂颠倒,不用见她的芳容玉面,只是每一念及,便情潮如沸,所言所为诸般荒唐,竟似不能自主,可见江山美人,情之所钟,确实是万般没道理的咄咄怪事。

他想不通,花箴更想不通。

天子想不通,便将满腔的自得、自失、自骄、自愧、自怜、自矜、自伤收拾起来付之一笑。花箴则于旷野设案,燃了五枝香。

平林漠漠,四野茫茫,天地空阔如亘古无人,一缕烟云上游九重。花箴神色怫然,双手引诀,默默祷祝,却是质问上苍究竟意欲何为,竟将好端端的一代令主,一个劲儿往昏君的路数上拖曳,当真岂有此理?

却听上苍的代理悠悠回复,说道:“自然是汝辅弼不利所致——天子成就帝业、皇极一统时,汝不是被贬谪穷乡僻壤,便是身陷囹圄,如此拱卫弼臣,也当真岂有此理?”

花箴怒道:“我虽不在其位,却谋得其政。天子南征的用兵方略、点将练兵、粮草划拨,哪一样缺了我的指点?既不耽误他建元登基,尔等自不必多言。倒是如今的美人情关——从未知会我,这又作何道理讲!”

上苍为之语塞,只得答应替他探查,又嘱咐他如今且保住江山安稳、金瓯不缺。

花箴也知道个中厉害,道:“眼下暂不妨事,不过东宫久虚,日后恐怕有变。先令天子膝下添上几位龙子也罢。”上苍的代理连声赞他圆融折冲,不愧王佐之才。

若要令天子膝下新增龙子,便要先冲淡了天子对云贵妃的痴情,才能将雨露分惠他人。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便是指花箴这样想,花箴的知交故友也这样想。

倒也并非其他人等如同花箴一般穷极无聊,实在是天子对云贵妃的钟情对朝堂的影响也甚巨。云贵妃是南朝人,出于爱屋及乌的道理,天子对南朝的文人雅士青眼有加,并起用了一批南朝降臣,其中不免有几位头角峥嵘的少年人才,一朝得意,便浑然不顾身份尴尬,没少与北人起争执。

天子又似乎认为南朝人都是生长于温柔的烟水之中,待他们格外温存,几次处置都惹人非议,更助长了争执的火焰。终于有一回,涵养好如卢烜,也终于忍不住出言讥刺道:“我本淮王旧鸡犬,淡扫蛾眉朝至尊。”

当场双方便撕衣扯冠打作一团,最终北方士人大获全胜。然而这一句太过恶毒,若传到天子耳中,卢烜莫说功名,性命都要堪忧。花箴劝他不必烦恼,他如何能不烦恼。

至此,朝中年高德劭的老臣依旧岿然不动,一些跟天子一道发迹的老相识如曹虎臣等人却坐不住了,关门偷偷商议。

按照曹虎臣转述好友崔凤林转述他外甥女的说法便是,后宫的女人已使出了浑身解数,就差动用压箱底的春药。

天子出身寒微,至今也自称一介武人,如今君临天下,后宫却乏善可陈,何况她们的妍姿巧笑,比起才貌无双的云贵妃,在天子眼中不啻云泥之判。

曹虎臣薛知足等人的想法十分简单,再去寻几位天姿国色的美人献给陛下,陛下见了新美人,自然就不执着云贵妃了。皇亲国戚的崔凤林却想得深远,认为空有云贵妃那样的美貌,却不能像云贵妃那样会写诗,会下棋、会弹琴,会画画……这样的美人即使献给陛下,陛下也不会看上,而世间这般什么都会的人物本就是凤毛麟角,这么多年也就只见到一位云贵妃……

……且慢。

薛知足不禁叹道:“花先生若有一位姊妹就好了。”

曹虎臣不禁叹道:“花先生若是女人就好了。”

崔凤林不禁叹道:“哪怕不是女人,皇上爱的是花先生也好。”

三人对视,心中都涌起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

如此这般,又一回面圣,天子颇觉与花箴无话可说,瞧着案上的锦匣,再度忆起云贵妃的琵琶声,不胜惆怅。这正合花箴心意,他恭恭敬敬地奏道:“其实臣也学过此曲,愿献陛下。”便取过复响,调了调弦,横抱在膝上,左手轻拢,右手当心一划,四弦齐震,声如裂帛,闻者无不心惊魄动,却是十年前湖中画船上听过的那一支曲。

当日云贵妃于烟雨所奏,正是忧来思君不敢忘之时,其音自然如夜雨霖铃,闻之恻然,亡国之后,更如昆岗玉碎,凄楚激烈。而花箴所奏虽是同一支曲子,意境却大不相同,洋洋洒洒,仿佛邀人乘风遨游,不亦乐乎。

果然天子听得心怀大畅,连日忧闷一扫而空,似乎连念兹在兹的云贵妃也一时间放置一旁了。

只是当夜,天子批阅奏章后又是独宿,辗转反侧,想他的云贵妃。据说云贵妃再不弹琵琶,将满怀愁绪伤心寄在洞箫之中,楼上云影晴阴,箫声呜咽,街上杨柳依依,行人断肠。

天子亲自去断了一回。花箴又携一管洞箫去面圣,将同样一支曲子吹得星河月落、碧海潮生,补好了天子寸断的肝肠。之后,云贵妃写宫词,他也写宫词,云贵妃画画,他绝不绣花。天子在云贵妃那儿收得的阴云惨雾,总又在花箴这儿吹散一天愁。

毕竟是圣明天子,未必能洞察花箴叵测的居心,却也体察到他解忧的用意,心下喜悦,甚至隐隐愿望常见到他才好。

虽说他与花箴相识经年,对此人的无所不能习以为常,然而又一次听完花箴敲击海外舶来的三角铃,还是忍不住说道:“早年起兵时,近十年间朕都与你朝夕不离,只道你熟察政略兵法,通晓天文地理,更是箭法如神,却从不知你还精通这许多旁的技艺。”

花箴谦逊道:“陛下过奖了。琴棋书画不过怡情小技,陛下不必在意。”

如此对症下药,云贵妃如水墨渲染那样的影响力总算得到了有效的阻击,天子心情开朗,军国大事乾纲独断,很是办了几件漕运、河工的大事,与太后问安之暇,偶尔也去看望妃嫔,态度甚是和煦。

战况胶着之际,后宫代表崔凤林前来问计,正在花箴预料之中。

卢烜曾私下向花箴抱怨,河东崔氏手握军权,势焰甚炽,竟然还肖想让外甥女入主中宫,当真是人心不足,士族当然更属意珞京晓氏。花箴不像文臣讲究这些,何况只要先借皇子镇住局势,待敉平了不知来历的云妃牵扯的祸患,他就能功成身退,再之后是立长立嫡立贤,那就管不了许多。

推书 20234-09-09 :月逝,独留朔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