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琴还在等着他的回答,李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上前揽住宝琴,顾不得在街上,紧紧将他抱在怀里
。宝琴把脸贴在李惟肩窝,头顶上却听到他轻声道:“回去后收拾一下,我送你去学馆暂时住一段日
子。”
两人回到家中。宝琴一屁股坐在床上,“我不去,哪儿也不去!”李惟摸摸他的脑袋,好像他是个无
理取闹的小孩,“你理东西罢,我先去将江老爷的事告诉太子他们。”他头也不回出了屋子,轻轻掩
上房门,手指在门框上摩挲片刻,转身向东厢走去。
太子和赵驸马听闻这个消息,与李惟同样又惊又怒。三人商量几句,李惟心中还装着宝琴的事,不耐
烦与他们说话,寻了个借口便回去。宝琴装死般躺在床上,一见他进来,跳着坐了起来,“我说过我
不去!”李惟叹口气,“我来替你收拾。”
他蹲在橱柜前寻宝琴的换洗衣裳,宝琴在身后凶巴巴骂道:“李惟,你这个混蛋!你敢把我送走,我
就再也不回来!你听见没有!”李惟默不做声,心中却发酸,宝琴嫁给他根本没过几天好日子,上次
进城买的新衣已经太厚不能再穿,春日里换来换去就是几件李惟的旧衣。他一旦下定决心,整副心肠
都硬了起来,无论宝琴骂什么都充耳不闻。李惟打好包袱,刚转过身来,却被宝琴拦腰抱住,“我不
会再说那样的浑话了,我每天都帮小鼓干活,绝对不打扰你们正事!你别赶我走,李惟,好不好?”
李惟一把抱住他,“宝琴,宝琴,你别说这样的话。是我不好,你什么都很好。”宝琴抬起脸,眸中
泛出泪光,“对,都是你不好!你如果怕我危险,就好好护着我,这样把我送走算什么?我有手有脚
,也是男人,我不是累赘!我发誓,就算被别人拿性命要挟,我也不会拖累你一分一毫!”李惟低头
去吻他的眼睛,宝琴的眼皮微微发颤,叫李惟恨不能将他含在嘴里,“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就来接你
。”
宝琴眼中的光渐渐淡了下去,木然站起身子,被李惟牵着走出房门。他跟着李惟一路走到书馆,待李
惟和许先生说明,缓缓松开他的手。宝琴猛然抬起头,恶狠狠瞪着李惟,“你敢不来接我,我定要问
你讨一百零八两银子!”
第三十章
午后,学堂放了课,几个没背出书的孩子却被许先生留在院子里,挨个进书房背给他听。
宝琴百无聊赖,踱到院子里。背书的孩童们呼的围了上来,“宝琴宝琴,李惟呢?”宝琴哀怨地抬起
脸,“你们快背书去!”顽童笑着嚷嚷开:“李惟不要宝琴了!李惟不要宝琴了!”宝琴气极,瞪着
大白鹅般一哄而散的孩子,恨不能拾地上的石头去扔他们。身后却忽然一重,宝琴回过头,瞧见一个
胖墩墩的小子冲着他笑,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宝琴,我喜欢你!等我长大了就来娶你!”
宝琴哭笑不得,许先生打开门道:“怎么那么吵?”吓得宝琴和一干小孩一齐站得笔挺,大气也不敢
出。许先生心中好笑,面上却扫了一圈院子里,“今日背不出,不许回去!”顽童们纷纷垮了脸,许
先生又向宝琴道:“宝琴,你进来。”
宝琴跟着许先生进了书房,许先生在桌边腾出一块地方,铺好纸墨,微笑道:“你不是跟着李惟在认
字么?现下左右无事,不如复习一番。”宝琴点头,坐了下来。他回忆起李惟最近教的字,一边在纸
上写着,一边听孩子进来背书。果然是一帮偷懒的小家伙,摇头晃脑,架势十足,却总要卡住。宝琴
听得多了,待到进来的孩子抓耳挠腮,许先生淡淡问道下句是什么,不由脱口而出,引得师生二人都
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放走最后一个学生,许先生转过头来,却见宝琴趴在桌上睡着了。许先生摇头一笑,从里间
拿了件长衫,走到宝琴背后欲给他披上。他忽然止住脚步,拾起宝琴写字的纸。他的字略有长进,却
还是歪歪扭扭。开始写的字都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看来李惟教字也是随心所欲。后来却是一整排李
惟的名字,木子李,竖心惟,一笔一画,极是认真。许先生放下纸,低低一叹,伸手摸了摸宝琴的脑
袋。
宝琴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时分。他走出书房,许先生正端了菜,招呼他吃饭。二人吃得简单清淡,许
先生用膳素来安静,宝琴便也捧着饭碗不说话。许先生看他一眼,夹了一筷子笋干到他碗里,“你这
孩子,别光吃白饭。”宝琴想起他初到李家的日子,许先生也常常这般说他,往昔一去不复返,叫他
忍不住酸了鼻子。
吃过饭,宝琴自告奋勇要去洗碗,却被许先生叫进屋子。许先生坐在床沿,从一个古旧木盒中掏出一
块玉佩,交给宝琴道:“你拿着。”宝琴愣愣接过玉佩,“这是——”许先生淡笑道:“李惟他爹过
世前托我保管的,这块玉是李家的传家之宝,代代传长媳。我前些日子倒一直忘了给你,如今才想起
来。”宝琴虽不懂玉,只觉触手温润,心知定是块好玉,不由变得胆怯,伸着手不肯缩回去,“这么
好的东西,怎么能给我?”许先生笑起来,“李惟是独子,又只娶了你一个。你虽是个男孩,却也是
名正言顺的李家媳妇。这东西不给你,还能给谁?”宝琴还待推辞,许先生却已拿过玉佩戴在了他的
脖子上,“傻孩子,好好收着。”
宝琴咬着嘴唇,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难过,情绪太过满溢,反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若
是李惟父亲知道传家玉佩给了我,定然要气坏了。”许先生笑了笑,似有什么情绪从眼角纹路弥漫开
来,“谁让他去得早。既然交给我,便由我做主了。”他的声音平缓,神色更是浅淡,仿佛笼上了一
层薄雾,叫宝琴怎么也瞧不明白。
宝琴伸手握住玉佩,沉吟许久,抬头向许先生道:“先生,多谢你收留我。但是,我还是想回去待在
李惟身边。”许先生笑道:“好孩子,想去便去罢。你待在这里不快活,他那头亦是牵肠挂肚。有什
么事那么了不起,非得叫两个人分开?你们一齐共同面对,未必会比现在更糟。”宝琴心中极暖,站
起身便道:“多谢先生!我这就回去!”许先生却拉住他,“天黑了,外面路都看不清,不如睡一晚
明早再走。”宝琴心中恨不能早一刻见到李惟,却怕许先生笑话他迫不及待,便勉强点了头答应下来
。
李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苦笑一声,怎么从前那些年,都不曾觉得这张床太过宽大?被子上还
有宝琴的味道,他搂紧了拼命嗅,却觉得味道又淡了。李惟脑中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打转,如何
睡得着?恍惚间,却忽然叫他抓住一个——不知明日是否要出门,可要偷偷去张望宝琴一眼?
念头一出现就被他打消。这种冒险的事还是别做为妙,万一叫人跟踪了,不但白白将宝琴送走,还连
累了许先生和学馆。更何况,许先生心地善良,学馆里孩子多又热闹,宝琴没有理由会过得不好。李
惟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宝琴的心里怎么会好受?
李惟心事重重,直到后半夜才睡着,却又做起噩梦。梦里,他带着宝琴去曲城赶集,大约和上次过年
前差不多。两人本来手拉着手,有说有笑,他掏出钱买东西,一回头,却不见了宝琴。李惟大喊着宝
琴的名字,满大街地找他,绕过一个个摊子,钻进一间间铺子,拉住身边经过的每个人问,恨不得把
每家每户的门都敲开。但宝琴就像凭空消失了一半,没有人见过他。李惟似被重物压住了胸口,心愈
来愈紧,呼唤的声音愈来愈焦急。他心中似乎隐隐明白这是个梦,想要快些醒来,但熟悉的曲城忽然
变了模样,李惟被困在其中团团转,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更找不到宝琴。
他绝望到极点反而醒了过来,一下子坐起。李惟抹了把额头的汗,窗外天空微微发蓝,早起的鸟已经
开始鸣叫。李惟跳下床,飞快穿好衣裳鞋子,顾不得自己狼狈,奔出门去直往学馆。他再也管不了那
么多,只要看宝琴一眼,看他在睡梦中安然无恙,不然自己只怕要急得发疯。
镇上清早有雾,石子路湿滑,又看不太清。李惟跑得急,差点跌了一跤。他踉踉跄跄跑到昨天经过的
河畔,模糊中忽然瞧见有个身影向自己走来。李惟心怦怦直跳,停下脚步愣愣看着来人。那人生得瘦
小,手上提个包袱,愈是走近,愈是迟疑,最后竟也顿在原地,不敢置信般唤道:“李惟?”
李惟冲过去一把抱住宝琴,不管不顾死死将他搂在怀里,“你……”宝琴又惊又喜,犹不相信地摸了
摸李惟的背,“你来接我了么?我、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回来!”李惟说不出话,梦里的恐惧和慌乱
还残留着,失而复得的感觉叫他怕自己一开口连声音也变调。宝琴却误会,紧紧抓着李惟的衣衫,认
真道:“我不是任性,也不是不听话,我真的好好想过了。如果曲南镇闹了灾荒,大家都得逃命,你
会扔下我吗?我信你不会。这次的事,往大了说,不过是谁想当皇帝。而闹灾荒,却是老天在作祟。
皇帝也就是个天子,难道还能大过老天爷去?老爹的事尚且如此,怎么儿子的事你反而害怕了?”
他说得有板有眼,李惟却笑了起来。什么胡乱打比方的歪理,天灾与人祸,难道还能拿来比较了?这
一笑,却笑得停不下来。李惟在心中不断摇头,寒窗十年,读书万卷,却不愿反驳宝琴的一字一句。
他笑自己,彻底认输。其实很早之前就认输了不是么?明明知道不该这样,却敌不过内心思念宝琴。
那些自以为是的道理,都让他们见鬼去罢!
宝琴却摸不准他在想什么,可怜兮兮道:“你别笑话我异想天开。我从小就被卖给人牙子,根本不记
得爹娘,长大了才听说是因为家乡闹了饥荒,后来又被那个坏蛋卖到青楼……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
我受够这种被扔来扔去的滋味了!”李惟吻他的额头,他带着潮气的眼睛,最后是他颤抖的嘴唇,绕
了一大圈,终于回答宝琴最初的问题:“对,我来接你回家了。才不过一个晚上,我却想你想得受不
了。宝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第三十一章
两人回到家里,旁人都还未起来。宝琴坐在屋内,忽然想起玉佩的事,便从衣内取出给李惟瞧,“昨
天许先生把这个给了我。”李惟定睛一看,意外道:“先生竟然给你了?”宝琴挑起眉毛,“你什么
意思?先生不该给我么?”李惟坐到他身边,笑道:“我一时说错话,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是我
爹留给先生的东西,我以为他更愿意自己收着。”宝琴心道李秀才把玉佩交给许先生不是为了转交给
未来儿媳么,先生留在身边做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他也没有细想,只得意洋洋道:“这下我可算长
辈承认的了,往后你得听我的话!”
李惟笑骂一句造反,凑近脑袋去亲宝琴。宝琴笑着向后闪,一个追一个躲,结果两人都跌到床上。李
惟顺势将宝琴压在身下,宝琴眼睛亮晶晶,问道:“你说你想了我一个晚上?”李惟卡在宝琴腿间,
故意向上顶了顶,“这里想。”又拉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这里更想。”宝琴微微红了脸,却
不知是为他哪句话。李惟最爱他这副欲怒还羞的模样,低头含住他两片嘴唇,简直心花怒放。
两人陷在床上胡闹了一阵,直到小鼓在门外唤道:“李公子,用早膳了。”李惟依依不舍地爬起来去
开门,小鼓朝里面一瞧,却见宝琴红着脸理衣裳,不由叫道:“你怎么回来了?”宝琴微微一哼,心
道我现在名副其实便是李家的主人了,如何不能回来!
太子连喝数日补汤,身子已大为好转,但右肩上的伤尚未愈合,还须小鼓伺候着用膳。饭堂里便只有
李惟、宝琴和赵驸马吃饭,赵驸马坐在他们对面,很是尴尬。宝琴心情正大好,一时倒也不介意和讨
厌的人同桌。
三人吃得差不多,刚放下饭碗,却又听见敲门声。赵驸马手一抖,筷子都落在桌上。李惟起身,沉稳
道:“我去开门。”宝琴跟在他的身后,李惟忽然回身牵住他的手,顿时叫他什么都不怕了。
门外站着三人,均是头戴白花身着素衣。玉竹依然穿着女装,身后跟着上次的侍女,一旁还有一个青
年,却是李惟和宝琴都见过的。李惟吃惊道:“江大人!”江少爷朝二人拱手道:“李公子,宝琴公
子。”
江少爷突然来访,实在出乎李惟意料。将客人请入庭院,两厢都是卧房,堂屋又隔出一半给赵驸马用
,连个像样的待客之地也寻不出。江少爷倒不介意,见李惟停下脚步,便开口道:“李公子,事情紧
急,请容在下略去寒暄。此番造访是为亡父亡母,在下听舍中下人说,前些日子李公子曾来过寒舍,
可否请公子告知在下所为何事?”李惟先道一声节哀,心中却吃不准是否该说实话。江少爷瞧出他的
迟疑,肃然道:“明人不说暗话,在下既有求于李公子,确实该首先道明己意。不瞒公子,在下怀疑
家父之死并非意外,而与三王爷有关。在下在朝中略有耳闻,太子殿下微服前往曲城,查处贪案。江
家在曲城经营百年,不是自夸,曲城上下倒也没有瞒得过江家的事。钦差一来,家父便出了这等事,
在下不得不将此二事联系起来。”
李惟并未说话,只是细细打量面前之人。江少爷态度并不激烈,眸底却存着一分痛意。他自然有可能
是三王爷派来刺探太子的,但李惟相信无人愿意拿父母的生死来当作借口。他沉吟片刻,却道:“若
是此事真与三王爷有关,江大人待如何?”江少爷一字一句说得缓而狠厉,“自当报此杀父弑母之仇
!”
话音刚落,却听东厢传来一声喝彩。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太子由小鼓搀扶着站在门后,微笑道:“好
一个血性男儿!”江少爷面露喜色,连忙匍匐跪下,“殿下!”他一跪,身后玉竹和侍女也手忙脚乱
下跪。太子摇头一笑,“都起来罢。”江少爷站起身来,皱了下眉头,“殿下这是——”太子脸色微
沉,“全拜本王那三伯父所赐!”
方才李惟停在院中,一则没地方请客人坐下,二来是故意方便太子听他们说话。看来太子已然信任江
少爷,李惟也松口气,笑道:“江大人见到殿下,似乎并无意外?”江少爷笑了笑,“事实上,在下
听到还有一位相貌才学均是极好的公子同李公子一齐见过家父时,便已暗自猜测那人身份。”李惟拱
手道:“江大人,抱歉。殿下身负重伤,李惟实在不敢贸然透露。”江少爷连忙还礼,“李公子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