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殇心中一动,是了,当时一定是鸣宏或者鸣煌不忍心他在天牢散尽仙力而死,所以才将他藏身在迷雾森林。
天帝说:“现在我就恢复你的神识。”说着,抬手在流殇额头一摸,金光过后,一道殷红的仙人印记出现在流殇眉心,神识恢复,灵台一片清明,前尘往事渐渐浮现清晰。“今后,你就是天界四殿下,鸣鸢。”天帝说,“你右眼种有佛泪,所以你的眼泪和血液才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也正是这样,你的心极易受佛泪中戾气控制,陷入神识混乱,邪念丛生的危险,害人害己。从现在你到清凉台静思百年,化解戾气。”
流殇默默应了。天帝说:“鸣寿的肉身在哪里?”
良久,一个天奴匆匆进殿来,“鸣寿殿下的肉身在百花池边,只是……被大恶魔挖去了眼珠。”
天帝手中的金笏砰然落地。难道,真的是天命不可挡么?还是他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流殇一个人漫步在长长的台阶上,远处弥漫的云雾亦如混沌纷乱的心情。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他跟大恶魔采菖长一张脸,因为当年禹伽跟采菖生下天帝月坤,月坤又生下他……
他的血液中困扰他的强大力量和那种让他陷入嗜血杀戮是邪恶力量,都只因为那颗佛泪,他的父亲在他出生没多久就在他右眼里藏着的秘密……他非但不是妖怪,一眨眼功夫还成了天界四殿下,流殇没有心情体味这其中滑稽可笑的意味,自从恢复神识,那些在天界的遥远记忆,沉淀了近百年的往事,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头脑里。
他在天界呆的时间太短,匆匆五十载根本没有机会留给别人任何记忆。除了二哥鸣寿……
百花池边一抹绿色的身影几乎是那五十年全部的回忆。
站在百花池边,唯一记得的只是云雾袅袅中,百花池花香沉醉,身穿碧绿色衣服的人扭头的春风一笑,他手心悄然变出一朵暖暖的荷花,碧莹莹美丽的双眼是快要溢出的温柔。他怀里抱着的小婴儿甜甜地冲着他笑,奶声奶气地叫着:“尔的的……”
他竟然杀了鸣寿!流殇突然痛恨为什么他要这样清晰得记起幼小时代最亲近的人,他的二哥哥……心底的想要杀人的邪念又开始涌动,他用力打到厚实的池壁上,眼前闪过鸣寿被自己破心而死的时候,脸上那种哀痛之极,伤心欲绝的神色,他心里第一次为了一个人产生了强烈的悲伤感,第一次懵懵懂懂明白,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毫无保留为他付出一切,那个人就是他的二哥哥……那年他把自己抱进银河送往人间时,一定心里愿望着自己能一生平安喜乐。他说,是有人逼迫他推炼丹炉的,那个人是谁?他狠狠地想,他一定要揪出这个人,把那人一片一片剐着吃了!
不过百年,一切已经沧海桑田。人生就好像一出荒诞的戏,荒凉海滩上搁浅的破败渔船,梦幻一场,人事已非。原来,时间就是一座坟墓,埋葬了再美好的往事,腐烂成面目全非的回忆。再也捕捉不到昔日的风,年轮一刻也不停地转,伊人走远,背影也渐行渐远,模糊成流年的烟雨。
流殇有些麻木地仰起脸,耳边恍惚听到谁温柔地问:“你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抹了一把脸,凉凉的满是水珠。
21.杀兄
一个人选择遗忘,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太在乎,一想起来就受不了,只有选择遗忘。
清凉台孤立在天界大片主殿之外,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一个大殿,四周是单调的白色。这里离鸣宏的碧霄殿最近,接连几日,流殇都能听到碧霄殿里鸣宏昏天暗地的哭号声,从早到晚一刻不停。
一日,鸣煌过来,他眨着一对桃花眼,一见他就问:“现在我是该叫你鸣鸢,还是继续叫你流殇?”
流殇说:“你随便,不过鸣鸢这名字听着真难听。”他倒了杯茶递给鸣煌,“你怎么来了?”
鸣煌呷了口茶,低首侧着头听了一会儿,笑起来,“他每天都这么恐怖地号哭?”
流殇面部僵硬,有些恼怒地说:“这几天都没停下来过,夜半三更的那声音能吓死人。”鸣煌扑哧一声笑出来,“唉……大哥这个人说他冷面冷血,可偏偏对二哥情深得很,他是看着二哥长大的,全部感情都用在他身上了。不过,这种哭法也真够吓人的。你可要小心了。”
“嗯。”流殇胡乱点点头,总觉得鸣煌什么地方变了,眼眸像是淡淡的蒙了一层轻纱,从前是深不见底,现在是完全摸不着半点情绪了,他坐到那儿,显得颓唐了不少。“我总觉得你像是病了。”
“嗯……”他斜斜靠在椅上,枕着手臂,眼神儿直勾勾看着他,“我害相思病了……”
“切!你滚吧!”流殇骂了一句,这家伙,不知道追求谁有了困难,跑到这里倒苦水儿,“我不想见到你。”
“我知道。”鸣煌懒懒地半阖着目,眼里有些落寞,“是我巴巴地来告诉你一件事,我手下的军团都合并到右翼军团里了。”他抬起眼,一眨不眨看着他,像期待什么。
“哦。”他想问,你在天界没了兵权怎么办,话到嘴边硬生生憋回去,转而问,“我师傅怎么样了?”
“又是你师傅……”他苦涩一笑,“在我面前,你哪一次没提过他。”他蓦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发出很大的碰撞声,桃花眼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告诉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到他!!他现在好得很,几乎天界所有的军团都掌握在他手里,自他连续两次赶走大恶魔,他的威信越来越高,连太白金星都让他三分!”
流殇一呆,随即大声道;“是……是你自己没本事,你怨我师傅做什么!还跑到这儿来发疯!我敬爱我师傅,你凭什么不让我提他!你明明就是不甘心,你是嫉妒他!!”
鸣煌的眼睛彻底黯淡了,他就那么看着他,像要把他永生永世铭刻在眼里,慢慢的,他开口了,“是……我是嫉妒,我嫉妒他都要发疯了,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会多关心我一句,为什么就算他抛弃你,你还要这样回护他,时时刻刻想到的都是他。”他在笑,可失魂落魄的,风流倜傥的神采不知道哪里去了,“是不是即便我马上要死,你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恍恍惚惚出去,紫衣拖沓地挂在身上,没有御风飞走,就那样一步一步佝偻着背慢吞吞走着。
流殇有些迟钝地想着他刚才说的话,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他说他嫉妒师傅?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说想要自己关心他,难道鸣煌喜欢他了?不,不会啊,那个家伙那么滥情,是不会喜欢任何人的。突然之间,一股特别懊恼、后悔还有一丝酸酸涩涩的感觉涌上来,鸣煌没了兵权,会有多少困难等着他,难怪他一下子憔悴成那样。自己怎么就没有说出一句关心的话呢?他来这儿,不过是想得到一点安慰,可自己稀里糊涂又把他骂走了,怪不得他那样生气。
脑子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想了什么东西,好半天理不清头绪。
那天黄昏,流殇正坐在清凉台前一个水池边,身后有人喊他,一转头,鸣煌正站在那儿。鸣煌走到他身边坐下来,朝他一笑:“傻了?怎么不说话?”
流殇有些奇怪地问:“这么快你就不生气了?”
鸣煌愣了愣,微微侧过头:“嗯。”
“那个……今天早上是我不对,我……其实心里是关心你的,你现在怎么样了?”说着,流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脸红。
“没什么。”鸣煌轻轻一笑,目光幽幽地望着水面上点点涟漪,他的脸在水光和余辉中变得模糊不清。流殇心想,原来是我想错了。
鸣煌突然幽幽地说:“流殇你会帮我的对吗?”
“啊?嗯。”
“我要除掉鸣宏。”
“好。” 几乎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鸣宏因为鸣寿的事恨死他了,除掉他对自己也有好处,不是吗?
第二天天蒙蒙亮,凌霄宝殿。流殇隐藏在殿柱后,鸣煌说他会诱骗鸣宏前来,到时候,由他利用佛泪的力量杀死鸣宏。心里隐隐不安,他抬头望向殿顶,没有夜明珠照耀,那里黑漆漆的一片,像什么怪物张开的嘴,准备一口吞下他。
鸣宏走进来,扫了一眼,似乎有些疑虑,转身要走。流殇走出来。
鸣宏一看是他,眼立刻红了,死死咬着牙,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活剐了他。流殇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鸣煌的佩剑。
第一缕晨光照进凌霄宝殿,冲淡了弥漫在浮尘里刺鼻的血腥气。早朝的文武拖着疲乏的脚步沿着长长的汉白玉台阶走,通往那个六界最神圣和光辉的地方。多少年了,一成不变,东升的日,折射着潋潋龙光的金砖碧瓦。鸣煌第一个踏进殿门,中央躺着鸣宏的尸体,眼睛睁得大大的,极度痛苦和不甘的神情凝固在血迹斑斑的脸上,冰蓝色的眼眸没有了丝毫光彩,蓝色的发,宝蓝色的华服纠缠在一起,当胸口插着的赫然就是自己的随身佩剑。
他错愕地抬起头,对面站着流殇,一袭白衣,神情有些奇怪。
鸣煌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你……”
很多人都走进来了。抽气声,惊呼声,此起彼伏。鸣煌木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流殇。
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了。二殿下神秘出现,又死了,不知道从哪个石缝儿里突然蹦出个四殿下,现在,大殿下也死了,而且他胸前插着的那把剑是三殿下的随身佩剑……风雨涌动的天界山雨欲来,难道,真的要变天了么?
早朝而来的天帝看到了大儿子惨死的样子,老泪顺着眼角哗哗地流下来,颤抖着手指指着鸣煌,哭得那个叫心酸。众仙陪着纷纷洒了几滴鳄鱼泪。天帝疲惫的连话都没什么说的了,直接打发鸣煌滚到雪池禁闭。他没有丝毫辩解,毫无反抗。天帝的四个儿子死了两个,剩下的一个给关到雪池,一个废了修为,想想也真够凄惨 。
极北之地的雪池。大雪纷纷扬扬撒下来,冰山封路,过了山,就是仙人闻之变色的雪池。到了那里,纵然有万年修为也会被冻结,天下至阴至寒的地方。两边稀稀疏疏是些冰雪形成的冰树,单调的灰白,没有生气,死寂属于这里。
此刻,流殇是真的不理解了,鸣煌要自己杀了鸣宏,难道就是想被罚到雪池找罪受?鸣煌只是一个劲儿走,一路上一句话都不说。他的脸木得像张树皮。流殇忍不住道:“你是木头啊,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让我杀了鸣宏到底为了什么?”
鸣煌突然停住脚步,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我……让你,杀鸣宏?”
“是啊,你那天走了,晚上的时候又来了,一开口就这样说是啊!”
鸣煌神情古怪,一字一句道:“那天我离开了,就再没去过清凉台。”
“什……什么……”流殇瞪大了眼,突然记起那天黄昏,鸣煌一直是侧着头的,说话也很少,他颤抖着声音,“难道那个鸣煌不是你,是……假扮的?”
鸣煌仔细看着他的脸,像在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过了一会儿,笑了:“流殇,你这么聪明,就不会想想,鸣宏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已经没有了实权,现在鸣宏又死了,你说,对谁最有利?”
流殇茫然地摇着头:“我不知道……”
他深深望进他眼里:“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承认?……” 他摇着头,又轻轻笑了笑,揉了揉流殇的头发,“真傻……”不知道是说流殇,还是说他自己。
“我走了。”他说。
转身,大踏步往前,朝后挥了挥手。
22.雪池
不知道是第几次了,采菖犹豫地举起手,又放下。一颗佛泪泪珠般晶莹,水晶般剔透,夺目圣辉在手心绽放。重铸以后自己的肉身虽然可以出现在阳光下,但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尝试一次。
“你会活过来的,是么?”他低低地问,精巧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禹伽石像的脸,下定了决心一样,将佛泪放在石像的心口,闭上眼睛,嘴唇翕动着,一大串古怪的咒文,魔族最凶险最神秘的还魂之术!明朗的天空突然暗下来,阴风大盛,地狱中冤魂凶灵蜂拥而至,渴望着重生的阴灵们,叫嚣着,哭喊着,石像心口的佛泪光芒剧烈颤动着,黑色的气流不断欲往哪里流去。采菖的眉头紧蹙起来,面上黑沉沉的,像被什么凶灵缠住了,他嘴唇抖动着,越念越快,双手不断结出妖印将欲往佛泪中心去的黑气挡住。
禹伽的魂魄虽没有重生,但要从万千阴魂中寻找五千年前的魂魄,即使有佛泪相助也实在太难。采菖脸上布满了游动的黑气,神色也愈加差了,忽然他睁开眼,喜道:“就是他了!”
一道淡淡的气流缓缓注入石像心口,后面呼啸着一大帮黑气 ,采菖双手连着结出数重妖印,血色妖印缓缓转动着,黑气激烈冲击着,像是愤怒了一样猛地撞击着,采菖脸色更加难看,妖印不断颤动,他血色眸子里执拗而狂热,黑色的头发和黑气混乱地缠在一起,红色披风在狂乱的阴风中猎猎飞舞。
终于,那股淡淡的烟气完全没入石像心口,佛泪瞬间光芒万道,黑沉沉的天空像被这万丈光辉劈开了数道口子!妖印瞬间破裂,采菖晃了晃身体,喷出一口血来,汹涌的黑气没有了控制,张牙舞爪地涌向他。重铸的身体远没有从前那样强大,采菖无力再结界,黑气瞬间将他吞没。
魂魄被怨灵一点点啃食掉,黑气弥漫中,采菖无力再挣扎,红眸只一眨不眨凝视着禹伽的石像,看着它的外壳一点一点碎裂掉,露出那个人清晰高大的身形。大恶魔从不落泪,采菖的魂魄不断残缺,意识渐渐模糊,他忽然有了想落泪的感觉,原来这就是遗憾吗?
五千年,他沉睡着。现在他要醒了,而自己,马上要陷入沉睡。
采菖最后一丝魂魄抽走了,他空茫的眼睛还一眨不眨盯着镇魔古铜前,那个高大的身影。
天空恢复了原色。采菖没有了意识的躯壳呆呆坐在地上,禹伽闭着眼睛,刚刚魂归,还没有苏醒。
黑衣人轻轻飘到近前。天之蓝收起留在地上的佛泪,深沉的眼睛注视着采菖,“你以为,我相信你么?”他低哑地笑,“仙族的人我不相信,魔族的我也不信。我只相信我自己。……我的时代终于到了。”
雪池。
鸣煌已经被困了一个多月了。他盘膝坐在雪池里,目光投在远方。突然眼光一凝。
远处,一个瘦瘦的身影慢慢走过来。流殇走得犹犹豫豫的,这一个多月,他老是恍恍惚惚的,生活好像少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每天独自坐在清凉台上,朝着那一片恢弘瑰丽的宫殿群望着,他心里觉得他在等一个人。他过去了该说什么好?说,鸣煌我想你了来看看你?不对,自己才没有想他呢。要是那样说,鸣煌肯定要笑话他了。犹豫着,不觉已走到跟前。
鸣煌似乎很是诧异,眼中淡淡的一点欣喜:“你来了,怎么,是想我了?”
“切!你……你少臭美了。我才不可能想你呢!”他有些心虚,忙大声道。
“哦……你脸怎么这么红。”鸣煌笑了笑,神色却已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