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大离李芳侬目前的住处有点远,虽然她抽中研究生宿舍,但还得等九月开学时才能搬迁入住,所以
她现在每天都得花三十五分钟的公车车程到T大打工。
接近中午的时段没有上学上班的通车人潮,李芳侬坐上只有司机跟一名乘客的公车,她走到公车后方
倒数第三个位子坐下,额头倚着窗户,看着玻璃窗中反射的面容。
刚哭过的脸很惨,但就算化了妆她也不是美女。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大学时代他们刚交往时,耳边也一直有这种杂音存在。
不过那时候是热恋期,她真的很喜欢徐诣航,徐诣航也常说,『其它人怎么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芳
侬很可爱。』再加上身边的朋友也都很支持他们,有些更会仗义执言,『教育』那些好事者,才让她
渡过那段时间。
可是这次,他们都长大了,徐诣航更成为立委,是个公众人物。身为公众人物的女朋友,在李芳侬还
没适应完全时,就先被媒体报导「震撼教育」,犀利的言词与夸大的形容,岂是身为「一般民众」如
此平凡她所能承受?
李芳侬越想越觉得可怖,E周刊的影响力无远弗届,说不定等会走在街上,大家都认识她、对她指指
点点……
李芳侬难过地低头,一个没注意还差点坐过了站,她连忙按钮起身。
当她走到司机身边感应卡片要下站时,司机瞥了她一眼。
她觉得司机看着自己的眼神,跟今天早上研究室学长姐们一样。
李芳侬几乎是奔逃下车的。
过多的负面情绪让她觉得大家都厌恶她、鄙视她。
她也同样厌恶这样的自己。
******
开车的徐诣航比李芳侬还要早到她家。
当李芳侬看见站在她家门口等待的徐诣航时,却觉得一阵心寒。
跟她的情绪波动不同,徐诣航看起来异常地冷静,冷静地唤着她的名字,冷静地牵起她的手走进屋内
。
他让她坐在她习惯的单人小沙发上,自己则半蹲跪在她身边,仍握着她的手。
「芳侬,我想先向你道歉。」
李芳侬反射性地把手一抽,瞪大眼看着他。
徐诣航面有愧色地道,「对不起,我允许记者报导我的私生活,甚至还跟他们说你是我的女朋友。」
他见李芳侬未开口,便续道,「请原谅我。这是一个政治交易,如果不这么做,东泓案便无法被媒体
报导……」
她骤然插话道,「为什么……」
「因为东泓案的幕后老板是自民党的……」
徐诣航才说到一半,她厉声插话道,「我是问你,这件事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难不成你认为把我们
的事报导也出来无所谓吗?」
「不是这样的,我自己怎样无所谓,所以才会答应那个条件,可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报导你跟我的
事……这是我的错。」
徐诣航眼神充满愧疚,直视着她道,「芳侬,对不起。」
李芳侬顿时也镇静下来,她觉得他是为自己做了错的决策而伤害到她道歉,并不是因为没事先与她商
量这件事而道歉。
跟大学时她被批评舆论的事一样,这种事以前也曾发生过。
有一次李芳侬的生日与社团的活动日相冲突,大家也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便对小俩口说,『工作人
员已经足够,如果你们要请假也没关系。』,徐诣航连问也没问便回道,『我们可以白天帮忙,晚上
再庆祝生日啊,对吧?芳侬。』
那时芳侬也很热衷社团活动,所以对此事并不太在意。事后活动一直忙到很晚才结束,想去拿蛋糕时
,蛋糕店却关了。徐诣航也曾为此事道歉,并说隔天一定会补庆祝。
当大众利益与私人利益相冲突时,徐诣航会选择前者,即使私人利益与另一半有关。
他一直都是这种人。
但李芳侬的眼却被什么遮蔽住了,直到今天才看明白。
「关于E周刊上面的报导,你我都知道,那不是真的。我会跟幕僚一起想办法,让这件事赶快平息,
以不影响你的生活为最优先选择……」
此时徐诣航的话听在李芳侬耳里,活像是空泛又浮滥的政治宣传广告,永远不可能兑现。
徐诣航又握着李芳侬的手,诚恳地道,「芳侬,不要担心,不要哭了……」
即使已交往多年,每次徐诣航握住她的手时,李芳侬总还是像第一次牵手般,会感到一丝悸动。
如今,没有感觉。
「诣航,你觉得我长得丑吗?」
徐诣航苦笑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在意那些言论,那都不是真的。你很可爱、很美,真的。」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我是真的喜欢你。」
这句话也许不是谎言,但是,她挣扎许久,仍无法说出口的问题其实是……
你是因为你身边的人喜欢我,所以才跟我交往的吧?
传言说,谣言流传不过四十九天。实际上,八卦的生命周期可能更短。
短短不到二个礼拜,大家就已淡忘了E周刊报导,目前人人朗朗上口的话题是「南部警方以『白手套
』方式,向酒店、赌场收取另类保护费。」一事,谣传涉案人员包含警界高层,因此全案受到社会注
目。
徐诣航看着桌上报纸的头条,心中颇有所感。
段律师总说他讨厌媒体,然而,如果不是大部分的观众读者都喜欢尸体裸体、八卦内幕,媒体也不会
任性妄为至此。
不过,这些忧国忧民的扰事也无法挤去盘踞在徐诣航心中的私事。
每天早上都要看好几份报纸的他,今天却一份也看不完,翻了几页就把报纸阖上,撑着下颚遮半边脸
,像在沉思什么,表情难得严肃。
门外传来轻敲门声后,叶婉瑕即推开门走进,照例送上一杯咖啡,只加奶精。
甫看到徐诣航的模样,她就觉得今天的老板好像不太对劲。
「小瑕,早。」
叶婉瑕暂不动声色地回话道,「徐委员早,真不好意思,你今天比我还早到办公室……」
「别在意,我只是今天起得早了些,谢谢你的咖啡。」
叶婉瑕把咖啡放在报纸旁边,站在徐诣航三步外的距离,逐一报告今天的活动。
念完之后,她站在原地等待徐诣航确认,也一面确认徐诣航的情绪。
以往不管行程再怎么忙,叶婉瑕也没看过徐诣航面露疲态,至少,在办公室跟公众场合里他还是会强
打起精神。可是今天,徐诣航的脸上明显写着「我有点累了」。
而且,不知为何,叶婉瑕也觉得他的神情有点落寞。
「待会十点半的开会资料我已经看过了,还别的更新的资料吗?」
「目前没有。」
「嗯,好。那小瑕你去忙吧。」
「是。」
回话之后,叶婉瑕还多在原地站了三秒钟,但徐诣航什么话也没说,又恢复成原来撑着下颚的姿态。
最后,在叶婉瑕开门要踏出第一步时,徐诣航缓缓开口唤道,「……小瑕。」
「委员,还有什么事吗?」
立即转头回话的她,话一离口就后悔了,在心中暗骂自己道,笨小瑕,还问『有什么事?』咧,委员
一定是有事才叫自己的啊。
看见叶婉瑕回话的表情,徐诣航浅浅地笑开了。
「小瑕,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任何一个员工被老板这么问,能照实回答的人一定少之又少。
可是,叶婉瑕却有一股莫名的自信,她认为就算自己照实回答也绝不会被Fire掉。
她走他面前,距离一步,并非下属对上司,而是叶婉瑕对徐诣航。
「我觉得委员你是一个很容易融入任何场所或任何群体的人。因为你又细心又体贴,总是替人着想,
常能观察到当时该说什么话才好,该如何打入这个圈子。但你也不会因此跟他们同流,委员你有坚定
的中心思想。」叶婉瑕说完话后,突觉自己越权太多,
多说了太多话,红着脸又赶紧道歉,「不、不好意思,其实我是要说,委员很适合从事公众事务!我
也想向你看齐!」
徐诣航闻言也连声笑道,「小瑕,谢谢……你老是说我的好话,我会不自觉地得意起来的。」
「得意起来也没关系啊,我爸说一点自信才能做大事。」
徐诣航轻掩嘴,苦笑了几声,「真的,段律师好像也这么念过我。」
英雄所见略同,叶婉瑕其实也注意到,徐诣航目前较欠缺的,反而是『自信』。
乍然,徐诣航眼睑一垂,话锋一转,「可是……我常常在怀疑,我这么做,是真的在『替人着想』吗
?」
叶婉瑕面有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则像自言自语般续道,「我希望对大家好,也喜欢对大家好,可
是,当我以自己的想法决定去做『对大家好的事』,真的是对大家好吗?说不定那只是我主观的认定
,或是下意识选择较自私的选项……」
「委员……」叶婉瑕摇头,「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政策与决定,经深思熟虑后,选择对的决定去做
,已经很够了,就算最后是用直觉选择也没关系,重点反而是要有勇气承担选择之后的事。而且……
我觉得……你再想下去,就会变得钻牛角尖……」
叶婉瑕越说越小声,越说头越低,当声音已细若蚊蚋时,她感觉到徐诣航拍拍她的肩。
「对不起,我又多嘴了……」
「怎么会?小瑕的话让我顿时想通很多事,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叶婉瑕抬起头时,徐诣航即给她一个平常的笑容,她觉得他又变回原来的徐委员了。
最后离开前,叶婉瑕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委员,可以问你刚刚是为了什么事烦心吗?
」
正拿起咖啡杯要就口的徐诣航缓缓放下杯子,瓷器相撞,在室内响起清脆的响声,他看着咖啡杯,抿
了好几次嘴,最后,抬眼看着叶婉瑕。
「我前几天跟我女朋友分手了。」
「分、分、分、分手了!?」
叶婉瑕简直无法相信耳朵听到的中文字就是那个意思。
明明上礼拜徐诣航还对大家说,『请大家放心,她很好,我们也很好。』之类的话,而且后来又有大
新闻盖过这个八卦,不是已经没事了吗?!怎么又突然投下这颗震撼弹……
而且,她刚刚以为委员是为了公事烦恼,她猜或许是东泓案,没想到却是这件事!爱情的处理方式跟
其它事大不相同,她还多嘴回一堆废话,叶婉瑕当下真的窘到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小瑕,你还好吧?」
「对、对不起!」
叶婉瑕对他深深一鞠躬后,即开门逃出办公室,留下一头雾水的徐诣航。
他伸手抚着脸颊,喃喃地道,「看来……还是暂时别跟大家提起这件事比较好……」
第二十三章
段律师其实是整间办公室里,第一个知道他们分手的人。
更令人意外的是,不是徐诣航告诉他,而是李芳侬。
这天,段律师跟往常一样在七点整起床,盥洗完后,觉得昨夜睡得有些不太安稳,体力未完全恢复,
走到桌前想拿维他命B群时,放在桌旁的手机发出振动声响。
未戴眼镜的段律师眯眼也看不清萤幕上的来电号码,只得先接起。
「喂?」
『段律师……是我……』
这句话让原本精神有些涣散的段律师,刹时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比一杯义式浓缩黑咖啡还要有效。
他慢慢地拢起眉,心中浮现三个字。
李芳侬……?
过长的停顿让她以为段律师认不出她的声音,李芳侬只得再道。
『段律师……我是芳侬。』
「我知道。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这回反而换对方顿息,半晌后,段律师听见她深深地吸一口气。
『我想跟你说,我跟诣航分手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段律师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紧握着电话,移动双脚,想坐在沙发上,却不小心把桌子撞偏了,上面的维他命罐也倒下,药丸一
颗颗滑掉在地板上,发出答答的声响。
他未曾想过这件事情会发生,或许有想过,但那也只是在梦中。
他该高兴吗?
此时的他却不觉得高兴,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或是该安慰对方?李芳侬为什么会打电话来告诉他?
更重要的是,徐诣航怎么会突然跟她分手?
就像超级电脑也有当机的时刻,段律师脑中的逻辑区块遇到了一个错误,频频跳针,无法思考,无法
言语。
浪费电话费的两方都沉默了许久,最后,李芳侬才开口。
『我想跟你面对面说话,你愿意跟我见一面吗?』
******
与段律师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一小时半后。
挂断电话后的李芳侬倒在床铺上一动也不动,她闭上眼开始回想这几天的经过。
那天,徐诣航见她似乎没大碍,便想回去处理公务,临走前也贴心地说,『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打电
话给我。』
李芳侬硬挤出微笑目送他离开后,方才逞强硬止住的眼泪全然倾泄而出,从白天流到黑夜。
隔天早上,李芳侬含了喉糖润喉后才敢打电话给陈教授,想请辞打工。虽然对教授很抱歉,但她真的
无心也无力去工作。
不过陈教授似乎已知事情原委,在李芳侬开口前就说要放她一个礼拜的假,再上工也改到资料室打工
。李芳侬心怀感激地谢谢教授,教授也明示兼暗示她,这种事虽然很让人困扰,但总是会渡过的。
李芳侬当然也知道,并转化成另一个意思。分手虽然很痛苦,但总是会渡过的。
那夜,徐诣航到她家时,她便向他提了。
徐诣航起先以为是E周刊一事才让她有这个念头,他除了再道歉之外,也不排除打算提告对方。
「请不要跟对方对簿公堂,」也曾帮忙竞选的李芳侬深知『媒体』力量之可怕,怕对簿公堂后会对他
有任何影响,只得否认道,
「那件事情我已经不在意了。」
「那为什么……」
「诣航,我有跟你说过我的梦想吧?研究所毕业后,顺利当上历史老师,跟一个我理想中的男子结婚
,可能生几个小孩,他不用赚大钱也不用有房子或车子,我只要他在乎这个家。诣航,你是我理想中
的那个男人,可是,你没有办法给我理想中的家庭。」
徐诣航沉默了许久,不断反刍李芳侬的话,甚至开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怀疑。
「芳侬,你认为我不在乎你吗?是我工作太忙吗?还是我的哪些行为让你产生怀疑?」
「不……不……都不是。」
李芳侬拚命摇着头,她知道徐诣航仍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在哪里,但她也不敢坦白说出,她也怕会
伤害到他,让他产生自我怀疑。
因为那是徐诣航的价值观,他希望尽可能地对别人好,自己也可以从中获得自我满足。
最后,李芳侬只得把原因归咎为感情淡了、不希望徐诣航当公众人物,这才让徐诣航能稍稍理解。
「我不知道我原来我当上立委对你来说这么痛苦……可是我……」
李芳侬微颔首,「我知道,你很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她心想,徐诣航乐于助人,也喜欢团体合作、参与公众事务。政治人物也许真的是他的天职也不一定
。
「如果说我担任完这个任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