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诣航,回答我。」段律师不容置喙地道。
此时的情景好像又回到十几年前,他还是老师,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徐诣航虽然不懂,但仍嚅嗫地回
答,「我想……先兑现选前的支票……然后把内政委员会的事务做好……」
「嗯,还有呢?」
「还有……东鸿案,我绝不会让他们盖成的。」
段律师身体微倾,靠近他沉声道,「我跟你一样,或者应该说是,我跟你的目标一样。」
徐诣航睁大眼看着他,「……所以?」
「我帮助你,是因为我跟你的目标一样,我想成为你的影子。」
「我的影子?」
「先前之所以那么多事没告诉你,是因为你不会说谎。而让不会说谎的人不被看穿的最快方法就是,
『不告诉他真相』。」
徐诣航顿时哑口无言,能言善道的律师继续说,「我知道,若想跟你继续共事,我就不能有事情隐瞒
你。所以,我让你选择,你如果答应,我就会跟之前一样,待在你身边,帮忙你处理些登不上台面的
事,也不再隐瞒你这些事情。如果你不答应,我会跟昨天一样,离开。」
连锁咖啡店今天的第三位客人上门,门外的铃铛叮叮作响。那位客人似乎是咖啡店的常客,一屁股坐
在吧台旁边,就对服务生开始大声喧哗着早上被老婆骂的闷事。
不过这些声音,徐诣航完全没有听见,他像身处在另一个世界,连眼前的人都看不清楚。
双方沉默半晌,段律师把苦涩的浓缩咖啡一饮而尽。
其实他并不担心徐诣航会拒绝他。
因为,照设定好的完美计划,一步步慢慢实行是他最拿手,也是唯一会做的事。
他会照着计划,成为徐诣航的影子,帮助他登上更高的位子。
他自认是个卑鄙的人,为了达成计划无所不用其极。
徐诣航将因此无法与他切割,他也能一直、一直、一直待在他身边。
见徐诣航还没回应,段律师淡淡地说了一句。
「今天的咖啡,好苦。」
第三十一章
得到徐诣航的答案后,事情的发展比段律师所预想的还要顺利。
原本被东鸿公司以暴力威胁的环评委员,在徐诣航阵营的秘密保护下,透露了不少罪证确凿的资料。
待时机一成熟,他们便一举揭发东泓公司贿赂的事实。
不久,总是慢一拍的检调单位也开始着手调查,新闻媒体更大篇幅报导东泓案。又因为东泓公司的董
事长是自民党党主席王泓的儿子,让这个新闻更添其话题性、政治性与八卦性。
不过,截至目前调查,还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王泓与此案有所关连。
在确定「东泓工业区计划」将无限期停工,甚至不排除计划终止后,T县地方世绅方老先生特别办了
十几桌流水席,宴请乡亲与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员,而徐诣航国会办公室的成员们也都受邀前往。
当众人大啖当地新鲜海产,酒酣耳热,气氛正「嗨」之际,徐诣航拿了杯酒,悄稍地从会场离席,独
自一人走到听得见潮汐声音的地方。
迎面的阵阵海风把他总是梳理整齐的头发吹乱,未扣上的西装外套也随风起舞。
他觉得这样很舒服,想敞开胸怀享受,无奈仍有颗大石压在他心上,压得他心闷紊乱。
那天段律师所说的事,他第一个念头其实是——『不答应』。
虽然,他说,『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然而别说是段律师自己愿意这么做了,连徐诣航自己都看
不下去。
他觉得这样对段律师来说,实在太委屈了。
他坐拥名利与权力,也不用管台面底下的事;而段律师却得冒着各种风险,暗地理替他打理一切事宜
。
影子见不得光。不会有人知道段律师「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他「做了什么」。
徐诣航想了很久,最后迫使他作了这个决定的,还是他自己。
他内心一直有个单纯的信念,『对大部分的人都好的事,就是对的事。』
答应了,对大家都好。所以他答应了。
可是,既然都答应了,那为什么还仍如此不安呢?
因为徐诣航开始对自己的信念产生怀疑。
自从与芳侬分手后,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芳侬说,『我不希望以后你还得在工作跟家庭中做取舍。』
假设他们真的结婚了,真的面临到要在工作与家庭间做取舍的那一天,他会选择什么?做对大部分的
人都好的事,就是对的事吗?看似民主的多数决中,因为败选而忽略他们少数人的意见,这才是民主
,这才是对的吗?
自己真的是为了替他人着想,才做这件事吗?
也许,他只是自私地想经由做大家喜欢的事,而得到大多数的人认同与称赞吧……
比起戴着黑手套做事的段律师,徐诣航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才是最肮脏的那一个。
「徐立委。」
听见后方的呼喊声,徐诣航着实吓了好大一跳,回过头眯眼一看,才发现来者是宴客的主人。
「方老……?」
方姓老翁拿了罐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但他只是因为年纪大走路不稳,徐诣航贴心地上前搀扶,两
人坐在路边,方姓老翁仍很清醒地帮徐诣航斟酒没溢出。
「谢谢……」
「我早觉得你将来一定会做大事。」
方姓老翁没头没尾地冒出这句话,让徐诣航一口酒在喉中不上不下。
「大伙儿都在那边喝酒喝到挂了、玩疯了,你却在这里苦着张脸忧国忧民,这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吗?」
徐诣航咽下那口酒精浓度不低的烈酒后,才苦笑道,「您误会了,我只是因为有点醉了,走到这边吹
吹海风,看会不会清醒一点。」
「哎呀,醉了啊,那就不能开车回去罗?」方姓老翁高兴地提议道,「今天晚上就住我家吧!」
「怎么好意思,放心,段律师他不喝酒,他会送我回去。」
「真是可惜啊,你如果住下来的话,我的媳妇们一定都很高兴的……她们都边看着你边偷笑呢,还让
我那群笨儿子吃醋地灌下好几箱酒了。」
徐诣航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倒也跟着说,「那我就更不能住下来罗,这里离海边这么近……万一……
」
「嗳,我儿子还没聪明到会把人做成消波块呢。」
「呵呵,我开玩笑的,请见谅。」
「徐立委说自己醉了,这也是玩笑话吧?」方姓老翁再帮他倒了一杯,「你家旺叔虽然常发酒疯没错
,但我知道他十次发酒疯里,其实有九次人都还清醒着,酒量好的咧!」
徐诣航又回敬他一杯,将烈酒一饮而尽,才轻笑道,「我们家的人酒量都不错,要喝到醉还蛮难的…
…」
方姓老翁看着远方渔船点点灯火,两人一同静默了半晌。
「你在烦恼什么?」
「我也不知道。」徐诣航把吹到眼前的浏海拨去后,抚着脸颊道,「可能是未来,可能是人生的方向
,可能是一些琐事……」
「我倒是看得出来你在烦恼一件事。」
「……?」
「你在烦恼,你该不该继续走这条路,你觉得很旁徨。」
虽不中亦不远矣。徐诣航干脆承认地点头。
方姓老翁喝口酒,张嘴『哈』地吐了一气,「我觉得你蛮适合走这条路。搞不好比当年的王泓还适合
。」
「怎么说?」
「我感觉得出你对『权力』其实没有很大的兴趣,你只是想做好一件事而已。打个比方来说吧,像这
次参与这个案子,刘世豪虽然是发起人,但他边做边替未来的政治路打椿,这倒也没什么不好,政客
跟地方各取所需,结局双赢也不错。可是呢……你不一样,呆头呆脑地猛做事,也可以说是,你没想
这么多。」
「你说得真准,其实我不太聪明,没办法想到以后的事,光是把现在手边的事处理好就让我一个头二
个大了。」
方姓老翁闻言笑得暧昧,「你到底是『不太聪明』还是『大智若愚』?这点就交给那些名嘴政论家去
批评吧。重点是……」
「是……?」
「你早就赢得民心了。」
徐诣航垂下眼,想再开口时,方姓老翁突然站起。
「方老?」
「应该是你的司机来了。」
徐诣航这才往后一看,果然是段律师皱着眉走向他们。
「诣航。」
「大家散会了吗?还是都醉了呢?」
「旺叔醉了。」
随着段律师走近,徐诣航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他吃惊地道,「你喝酒?」
段律师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撇过头,脸色异常难看。
「我没有喝酒。是旺叔醉了,抱着我,又叫又跳……」
徐诣航与方姓老翁相视而大笑。
不知道旺叔这次,是真疯还是假疯呢……
「爸,你要相信我,事情会变成这样绝对不是我的主意……我怎么可能忤逆你的意思呢,我哪敢啊。
」
王泓坐在沙发上,左手托着腮,右手拿摇控器一台转过一台,对儿子的话充耳不闻。
「爸,你就原谅东鸿吧,而且事情……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嘛。」坐在儿子身旁,曾当过模特儿的媳妇
也帮腔嗲声道。
王东鸿知道父亲一向喜欢美女,也很喜欢这美人媳妇,所以特地带老婆来帮忙求情,只是今天这招似
乎失了效,从他们进门到现在,王泓还没正眼看过她。
电视画面切换到新闻台,无巧不巧地,正是徐诣航正在质询官员的画面,王东鸿看见他,原本压低姿
态道歉的表情倏地换了张脸,站起身指着电视大声叫骂。
「可恶,这个姓徐的……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他老家不过也只是个小小的地方黑道,哼,看他还能得
意多久,我下次就请另一群大哥们给他点颜色看看!」
王泓见状,勃然大怒地道,「鬼叫什么!坐下!」
「……」王东鸿完全不懂自己为何被骂,反倒还恶狠狠地瞪着父亲。
「东鸿,快坐下快坐下,爸别生气,东鸿只是看到他,一时忍不住……」
在王东鸿的老婆居中劝说后,他才不情不愿地坐回原位。
王泓把电视关掉,仍怒不可遏地骂道,「你如果不是我儿子的话,我才不会管这么多,早让你自生自
灭去了。」
王东鸿闻言扁着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王泓早料到自己的儿子绝不是诚心地来道歉悔过,只是想看看老子这边还有什么油水可以分一点给他
罢了。
但他也明白,儿子会变成这样,除了已逝的妻子太过宠溺独子外,他也要负起一半责任。
也因如此,他才对儿子把一间又一间公司弄倒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看到刚刚徐诣航的脸,王泓突然发现,他比自己儿子还年轻,却比他还要有成就。
明明也是在衣食不缺的富裕家庭长大,家中甚至还跟黑道有关系,但他却可以出污泥而不染,教养、
谈吐、气质,甚至智慧,每一样都让人惊讶,以他的家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才对……
不知为何,王泓越想越生气,像是把养子不教之过转嫁到他身上似地,他厌恶、憎恨徐诣航。
从徐诣航当选、东泓案,徐诣航早已成为他的眼中最碍眼的小钉,甚至比他的政敌还碍眼。
他也想过要报复,但不是现在。
「东鸿。」
「……」
「你有在听吗?」
「老公,爸在叫你……」
「……爸。」
「你最近最好给我安份一点,别惹事,尤其不能碰徐诣航。好好把东泓的案子收尾,之后我会再帮你
想办法。」
「爸!可是姓徐的那混……」
见儿子顶嘴,王泓怒火攻心,拍桌大叫道,「叫你不能碰他你是没听见吗?!耳聋了吗!」
儿子跟媳妇全被吓傻了,呆愣地坐在原位。
王泓顺了顺气,抚着右手上的红宝石戒指,语调较平静地再道,「现在有动作的话,一定会被怀疑,
等过一阵子再说。」
「……是。」
「东鸿,记着,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而且,我们会加倍讨回来。」
******
——三年后。
一任立委任期有四年,
徐诣航至今也做了三年多,虽比不上那些连任好几期的老鸟们,但也早就不是个菜鸟立委了。
在这半长不短的三年里,人、事、物都有微妙的改变。
「哎,我又迟到了吗?」徐诣航边拉开椅子边苦笑道,「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迟到,这次一样给我请
吧。」
快把咖啡店的杂志全都翻完的男子则笑道,「那是当然的罗——我等到都快睡着了咧。」
男子留着及肩的长发,还绑了个俏皮的公主头,但若仔细一看,他跟徐诣航的五官十分神似,惟有气
质大不相同。
「对不起啦,我刚刚请记者他们喝咖啡,被耽搁了点时间,还是我们等下去吃好料的?我知道有一间
日式料理的生鱼片很新鲜喔!」
长发男子不领情地挥挥手,「不了,我等等要回家补眠,晚上还有节目咧,哥你可以跟『段——哥哥
』去吃啊。」
徐诣航噗嗤一笑,「段哥哥他不吃生鱼片。」
长发男子是徐诣航的弟弟,徐诣樵。退伍后断然拒绝哥哥与母亲介绍的工作,自己在外打工度日,后
来经友人介绍,开始参与广播广告配音,最近也接了一个深夜的广播节目当助理主持人,生活虽然不
正常,收入也不高,但却自由又惬意。
徐诣樵吐吐舌,厌恶地道,「生鱼片这人间美味也不吃啊?那我还真想知道他到底都吃什么过活?」
徐诣航以认真的口吻说,「维他命跟代餐包。」
「啥?!真的假的……这能活啊?!」
「我开玩笑的,段律师他还是会吃正常的东西啦。」
「厚……哥,我刚刚还真的相信了咧!脑海中浮现那个鬼见愁律师,半夜吞一颗颗药丸的模样……」
徐诣航忍俊不住,「你形容得好逼真……」
徐诣航跟徐诣樵俩兄弟平时很少见到面,一来是徐诣航的立委工作繁忙,二来是徐诣樵的工作时间都
从五点以后开始,哥哥下班,刚好换弟弟上班。所以,他们偶尔会约个空档在外面一起吃个饭或喝个
茶。
哥哥个性认真、体贴他人,弟弟较我行我素、自由主义,可是两人感情从小就很好,兄弟间也无所不
谈。
「哥,我觉得你变了耶。」
正在吃第二个水果圣代的弟弟忽地冒出这句,而正在喝咖啡的哥哥倒也见过各种大风大浪,不急不徐
地喝了一口后才放下咖啡杯。
「也三年多快四年了,在那种环境,很难不改变。」
对政治毫无兴趣的徐诣樵倒也不清楚那是个怎样的环境,但他总觉得改变哥哥的可能不只是环境。
「小时候啊,你总是扮演听话、乖巧的好学生,而我是喜欢恶作剧、爱玩的那个。从那时候,我就一
直觉得你会事事听着老爸老妈的话去做,搞不好连老婆都娶他们选的。可是啊……你真的变了。」
徐诣航闻言闷闷地笑道,「我变得不听话了吗?」
「不但不听话,还会顶嘴呢!」徐诣樵微靠向前道,「老妈本来都是对你念我的事嘛,没想到上礼拜
回家,她竟然反过来对我念你的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