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小弟很有趣,既是尸兵,又不是尸兵,他本身并非犯罪者,你看他身上没有粗劣的缝合痕迹,不过身体又是灰色的。顺带一提,因为他是异类,所以很有名,不过亲眼看见倒是第一次。另外最特别的,他并不隶属于平正王的尸兵部队,而是我们的扫除班。」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果然是既没有重点,又含糊不清的解释。
「谁知道?」没想到左金居然这么回答。「不过很明显,他会被归类到……不讨喜的那一区。」这句话相当客气,完全不像是打扮如此夸张的人会说的。
「跟阿久津先生一样?」
「那个『特洛伊』阿久津吗?」
「特洛伊……」
「连锁病毒特洛伊的阿久津佳哉……唉呀,说到这家伙就有趣了,刚来的时候把整栋楼的系统搞得乱七八糟,真是一款杰作。」
听起来,左金所说的阿久津,跟自己所认知的阿久津应该是同一人,不过名字有点差异。
「你倒没有讨厌他的样子。」
「我从来都不讨厌谁。」左金微笑,「也没有喜欢过谁。」
有一点冰冷,不过却又有点温暖,阿斯卡没办法确切形容这种感受是什么。左金跟阿久津薄冰般的锐利与易脆不同,他像方正的大理石,稳固而毫不动摇。
「……平正王说我是『外道者』,这你怎么看?」
「不、在我看来,你是『未熟者』。」左金随手拿起一个未装设的瞄准器对准阿斯卡,「真正会来到冥道,而且待下来的……不对、应该说,会被高老板看上的人,绝对有可取之处,不过是那种特质多或少罢了。既然来了就好好待下来吧,有朝一日把现世的罪孽全还清了之后,要转世还是去哪里,都随你的便。」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会加油的。』你希望听到我这么说吗?」阿斯卡无奈道。
没错、是无奈。「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很想全部搞清楚再决定下一步」这才是真心话。
打从一开始被杀、被搜身,参加莫名其妙的考试,好不容易找到的休息处居然是厕所。除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命中注定感,更有大把大把的无奈像不要钱似的从头洒下来。
「哈哈哈哈哈,真是有趣,来了一个可爱的家伙。我们公务员正缺乏像你这种有热情、有干劲的年轻人了!」左金的惊声尖笑好像吓了茅里一跳,一片饼干从他手中掉到地板,不过他还是捡起来放进嘴里。
阿斯卡完全不觉得自己是个有干劲的人。
说热血更完全是谬论。
可爱什么的,更是打从根部深处绝对不会长出来的特质。
「谢谢你的介绍,我下次再来。」
「下次要记得买东西喔!一次购买大量有外送服务!」左金这么嚷着。
阿斯卡微微点了下头,并没有质疑一次外送大量武器会不会太招摇了这件事。也许这里/这个世界/冥道,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吧。
第六章
阿斯卡与茅里两人又花了点时间在地下百货公司东晃西晃,他甚至在卖零食的活动摊位上买了支自己从来没吃过的冰淇淋给茅里,看对方吃得满脸都是的模样,才突然认真地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个完全没有童年的人。
有记忆以来,因为训练成绩优秀,所得到的第一个奖励品是把MP5,跟播放音效文件的机器完全没有关系,那是把火力强大的机关枪。而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自己,不要说肩膀无法负荷重火力之下的后座力,就连要长时间拿着都有困难。
而那就是他的「玩具」。
大致上都逛过之后,最后阿斯卡买了个看起来挺不错的登山用睡袋,然后跟茅里一起搭上电梯,回到六楼的厕所。
好,暂时都解决了。阿斯卡把东西往已经刷得亮晶晶的地板上放。
「稍微休息一下……虽然这么说,不过没有座位就是了。」还是应该跟阿久津商借两张椅子呢?反正他那边空位这么多,应该不会介意这点小事。
「等……呀。」茅里拉住阿斯卡的衣服,「等。」
「唔?」他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就是茅里所说的意思。
「等。」茅里轻拍阿斯卡的手背几下,随即像阵风般跑出厕所。
一分钟。
三分钟。
十分钟。
阿斯卡对于如此乖乖听话的自己感到可笑,尤其这又是间厕所。左边为一排小便斗,右边为坐式马桶(附有冲洗系统),前方则是一长条大镜子的四个水槽,地板铺的是白色磁砖;通风窗下的观叶植物,因为长期没有给予水分而干枯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细枝干,生前可能是棵香槟椰子。
没有异味,也没有芳香剂奇怪的味道,大概是因为很久都没有正常使用过吧。想着,他步出厕所,往离这边最近的办公室走去,在打开门时,离他最近的屏幕又理所当然地亮了起来。
『你还真闲哪,飞鸟。』
这种对话方式,也早该习惯了才对。
「无三不成礼嘛,还是你讨厌我来找你?」他尝试用轻浮的口吻问话。
『……』
「你听得出来是开玩笑的吧。」显然对方觉得不太有趣。
『……』
「借我在这里打发时间怎么样?」
『请自便。』
有些微妙的敬语。
「那从明天开始,请让我在这里上班。」
『?』
「这是……『为什么』的意思吗?」
「第一次有人主动要求跟我一起工作,我觉得很稀奇。」阿久津站了起来,接在计算机上的几条线被拉掉,但他好像并不怎么在乎。
「你是说,『我个人的感觉』吗?」阿斯卡面无表情地顿了一下,「我并不讨厌你,而你似乎对我也没有敌意。不过……这些都是很次要、枝微末节的事情,工作就是工作,我并不挑。若说能慿心情选择工作上的伙伴,这是极为奢侈,简直可说是作梦一般的理想。」
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就那么一次,他想换工作。
而那唯一,也真成了只有他自己听见的绝响。
「……说的也是。」阿久津的表情似乎动摇了几秒,「明明是很简单的道理。」
「那我面试通过了吗?阿久津先生。」
「算是吧。」
「真是太好了。」阿斯卡微笑。
「你……真的叫飞鸟明日香?」阿久津似乎是认真地这么问。
「『飞鸟(ASUKA)』就可以了,谢谢。」
失业的隔天,立刻就找了一份新工作,算是有着相当程度的幸运吧。与之前一整长段的无奈,好像可以互相抵销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就窝在离阿久津远远的一台电脑前玩新接龙,网络方面他还不想这么早去探究到底是怎么样的系统,因为他想休息。
这里没有战争。
这里没有血腥味。
可以……放松了吗?
推开键盘,他砰地趴在桌上,头一次将脑袋整个清空,想把脑浆与血液全部掏出来倒掉。
或许那时,他也该买盒冰淇淋吃吃看。
下次买吧?
如果他还记得的话……
结果,他睡着了,大约半小时。堕入黑甜的世界,没有作梦。实际上,他很少作梦,仅有的那几次他一直看见,自己握着刀抵在外交官夫人的喉边,而那名端庄贤淑的女人则从容优雅地道:「我的丈夫不会接受任何威胁。」
所以他只能动手。
他划破了她已经出现些微纹路的脸颊,看她紧闭双眼,念着神的名字。
真是神圣。
真是美。
当时他还不明白,这种动摇会将他原本的立足之地摧毁。不想继续伤害对方的感情持续漫出,淹过足踝,浸湿腿部,最后灭顶。
「『砰、啪!』」
在疼痛突然袭来的同时,他立刻从地上弹跳起来,仅仅花了两秒就从口袋里掏出从百元商品店买的小水果刀,做出标准防御姿势,刚刚坐的椅子歪倒在一旁。
「睡姿不良,才会跌倒。」坐在计算机前的阿久津这么说着。
「真是好忠告,不过刚才我在爬起来的瞬间,好像看到有条电线很迅速地溜走,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阿斯卡在确认危机解除后,把小刀收回口袋里。
「肯定是错觉吧。」阿久津自得地道,「我有点饿了。」
心知肚明的装傻,这边与那边,两方都是。
「这是一起吃饭的邀请,还是想要我去跑腿?」阿斯卡走向阿久津的位子,伸出手指,抵在对方白皙的颈项附近。
「A定食应该还可以吧……」阿久津用头上的电线拨开阿斯卡的手,径自经过对方身旁。
「那么就一起去吧。」
反正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啊、对了……
「在那之前,可以先跟我来一下吗?」
「要做什么?」
「这边。」阿斯卡出了档管室,往厕所的方向走去,轻轻从门边探头。阿久津则抓了抓头,从卷曲而细致的发丝中抓出一个针孔摄影镜头,连接着的长电线正接在脑门上,镜头慢慢扭动着深入厕所,怪异地窥看内部。
穿着一身脏兮兮白袍的灰色少年,手里抱着一席垫被,旁边则有条歪歪扭扭、但相当努力折好的被子,上面还放了颗破旧枕头。少年乖乖地坐在地板上,像在等待什么。
阿斯卡注意到,之前那身白衣并没有弄脏,而茅里凌乱的头发,看来像是跟谁打了一架。
「不介意多带个人一起去吃吧?」
「别叫我出钱的话。」阿久津耸了下肩。
而阿斯卡走进厕所,决定要先给茅里换个衣服,然后再去逛餐厅。
也许再去买盒冰淇淋。
「阿久津副教授!」
「有什么事。」
「啊、那个……刚才听说了,您要晋升教授的事情,已经决定了,真是太棒了,您是全校,不、全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呢!恭喜您!」
「呐……你为什么要笑?明明很生气不是吗?明明比我年长,又在研究所里待了这么久,每年都积极提出论文,本来按照提名顺序,你应该在我之前。在我还没来这里前,你应该是最受瞩目的教授候选才对。」
所以,你为什么要笑?
「我、我并没有……」
「你在咬牙切齿,义诚。」嘎吱嘎吱、嘎吱嘎吱,愤恨难平。
「这是……没办法的吧?就算不甘心也没办法吧?你比我优秀,这是摆在面前的事实,而且具有话题性,父亲又是研究所的赞助者……」越说越扭曲了。
偏离主题的扭曲,就像放错成分的感冒药,越吃越好不了。
「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想到嘛,就算如此,你还是对我笑了,为什么?还特地来恭喜我,只是适当敷衍的话,在别人面前做做样子就可以了,过来在只有我会在的实验室说,未免也太恶心了吧?」
「你这家伙……」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快要流出血了。
「我都忘记了,你是从什么时候不再叫我佳哉的呢?」
血。
「如果你早点说,教授的提名我就会回绝了,这么喜欢的话就让给你,对我来说没有差别。」
恨意。
「我很讨厌你现在对我笑的样子,义诚。」尤其是你边笑,边恨我到想杀死我的笑容,真的是……最讨厌了。
那条有着喇叭接头的电线,你很想把它用力缠在我的脖子上,用它夺走我的呼吸对吧?
那些我全都知道,因为我很聪明。
第七章
虽然突然,不过还是先介绍一下,这里是冥道的城隍府。
名词好像新颖,跟都知事还是内阁府完全没有关系,大致上就是个死者集散地,将已经死亡的人类灵魂引领到这个中继地带,再决定要分发到哪个地方(有十王厅管辖的各式特色地狱、枉死城、转轮台等地……不过目前没有介绍的必要),这就是身为一个城隍府无限株式会社的员工,应该要做的工作……不——过——
也是有其它许多比较普通的工作啦。
或者该说,这里有半数以上的员工,做的都是普通的工作,不过根据一周以来的观察,这里对于长官与部属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生者社会那般严谨。
咻咻咻咻——
已经习惯了的声音,习惯电线缠在自己脖子上的感觉。
结论:习惯好可怕。
「我说……阿久津先生。」阿斯卡拉了拉颈项上绕了两圈的、附有喇叭接头的电线,「能不能用说的,这样实在……」还没完成抗议,尖尖的接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插进他的脖子里。
而脑袋里则传来这位有些异于常人上司的声音:「『现在正在说……不是吗?』」
阿斯卡似乎可以想象对方这时勾起漂亮唇角,嗤地发出笑声的脸孔。
「是是是,有何指教?」他用敬语问。
「『数据有问题,第二十行,空格前多打了不需要的记号。』」
直接对着人脑说话,是洛提史顿·阿久津·尤坦的拿手戏,他的脑袋上装设(长出?)了电线,只要使用那个,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钻入各种硬件设施撷取情报,包括人体。现在这种情况大概能称为心灵传输,不过是单方面的。
虽然在一般的情况时,阿斯卡能够轻易阻止他的电线攻击,不过,若是在对方心念动转的无自觉意识下,比秒数还短促、不带恶意的,那样比光流泄更急的速度,他是无力反抗的。
对恶意敏感、对于敌意能瞬间分辨,在预兆之后立刻抓住动向,即使拥有如此技巧的阿斯卡,对于人类电光石火的思绪,仍旧是只有甘拜下风的份。
「为什么你会知道?」
阿斯卡把工作窗口滚动条往上拉,档案管理处的操作系统是阿久津自己写的,言谈中他淡淡地表示,一般人所使用的通用系统上漏洞太多,非常不安全。
「『因为有联机,错误讯息刺得脑袋里好痒。』」
「这样啊……」
你现在也刺得我脖子好痒。
阿斯卡摸摸颈项上露出一半的接头,想拔掉,又有点担心会不会喷血,毕竟是插在颈动脉附近。实际上被电线入侵并不会感觉疼痛,而那也不是真的电线,而是某种形象聚合体,他曾经看过阿久津脑后的一条条电线逐渐消失成空气中飘浮的杂点的模样。
像这样子的东西在冥道里似乎不少,真与假混杂,让人摸不清楚,也许那也是这个世界的一种本质吧。
阿斯卡更正了错误讯息。不过,电线还是插着不肯离开,他轻轻往接头部分捏了下。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似乎有感觉器官。
「『不要随便乱摸,告你喔。』」
在还没熟之前不知道,阿久津似乎是个对于认同的对象,能轻易说玩笑话的家伙。这家伙的任性与高姿态虽不讨厌,但同时也不觉得可爱。
「『我没有非得被你觉得可爱的必要。』」
「请不要任意地连结他人思考好吗?」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情形,并不是最深处的东西,而是立即浮出的想法,在藉由线路连结时,他能够轻易读取。
「『是你自己要想得这么强烈又表面,应该责怪的对象是你自身吧。』」
「这种说法就跟『骗子没问题,是被骗的人不好』一样恶劣。」阿斯卡并没有要道貌岸然说教的意思,只是想找点什么话反驳。
「『我并没有做出欺瞒的动作,露出的空隙太大,任谁都能发现吧。』」
「才没有空隙呢,你这是擅自窃取,是豪华的犯罪了。」阿斯卡又摸了摸颈项,「话又说回来,你明明就坐在我后面,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方式沟通?」
「『不好吗?』」
听出话里有点点挑衅的味道,他站起身,转过去,注视着对方挺直而纤细的背影。
「不好。」这家伙该不会是因为一个人工作的时间太久,所以无聊到现在才爆发?
「『我并不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