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知道,为何不听劝阻?若是被那鸟儿啄了眼睛,你又当如何?”
“楚忘机,你知道为什么碎会喜食人眼珠吗?”
“故老相传,第一个见到碎的人是入山打猎的猎人,那人素喜碧色,见碎鸟眸色殊异,甚爱之,欲取
其眸,碎怒啄其目,食之。此后,所见碎者无不掩面而逃。据那些下人们讲,常进山之人不敢携带幼
儿,是因为碎喜食美眸,幼儿双目清澈,易为之攻击。”楚忘机边说边望向夕颜,那仿佛溶了片夜色
的乌黑双目。
“原来是因为人,爱上它的眼眸吗?”夕颜自语。
“所以四弟,你现在知道那时的行为是有多么危险了吗?那种鸟通常是长着蛊惑人心的眼眸,所以才
会有那么多人被它攻击,你那时,若是……”
“不会的。”夕颜的轻叹,良久,才道:“如果是它先爱上呢?你怎么知道被诱惑的不是它自己呢?
”
声音凉薄。突然抬起手,抓了落叶挥向那碧色的影子。
“滚开,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苍凉的风呼的灌进来,楚忘机却呆呆地,忘记裹紧身上的披风。
你……不需要吗?
清晨的凉意已经沁人心脾,清理过的那套隆重的金色礼服被竹竿挑起,成为遮挡冷风的布帘。礼服的
主人长拖拖的躺在洞口,扯开帘子的一角,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左手指缝间微微露出碧色的绒毛。
楚忘机暗笑“四弟,其实你很喜欢那只碎吧。”
因为喜欢才那样小心翼翼的靠近的,不是吗?
“不。”
夕颜淡淡的否定,起身拉起那套贵重的布帘,阳光一下子耀目起来。
楚忘机才发现。他手边的碧色不过是一支鸟羽,“怎么可能?四弟,那只碎呢?不是一直跟着你我的
吗?”
素来以沉着冷静着称的楚忘机似乎总是无法在夕颜身旁保持他的风范。
“四弟,你,不会是……”
“我还没有闲到要去杀死一只鸟。”
夕颜的白眼让楚忘机瞬间恢复了冷静。
“不,我并未怀疑那个。只是,你,昨夜,似乎很烦恼,我……”
“放心吧,还没烦恼到智力退化的阶段。”
夕颜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干脆的打断了楚忘机逻辑混乱的辩解。
无论是在竹舍还是现在的出游,夕颜都保持了利落的行动力,对于野外的生存毫不生疏,他所携带的
物品也几乎都是行程中的必需品。
会及时而有效的给予同伴必要的支持,对自身打理的井井有条。
对于一个穿衣也只限于知道伸出双臂,等待侍人安顿的王子,他有些太过离奇。
楚忘机胸口的不安渐渐扩大,空洞的发出声响。
“四弟,我一直没有问,你我此行的目的地,是……”
“我不知道的啊。”
夕颜仰起头,望向天空,绵密的枝杈叶片间,落下的光,细碎而悠长。
“什么?”楚忘机不解,“可是所谓的目的地,好像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四弟,你,难道只是要随便溜出来玩?”
楚忘机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的跳起来了。
“你啊,难道没有更合理的说辞吗?”
夕颜浅笑,迎着楚忘机越发责难的目光道“楚忘机,你终于会带有自我情绪的讲话了。如果可以保持
,你应该还不会那么枯燥吧。”
“真是失礼了,在下只是枯燥之人。还硬是陪同太子殿下出游,望请殿下海涵。”
楚忘机的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夕颜的嘴角随之上扬。步伐越发轻快起来,“海涵是可以啦,但是麻烦你要走快一点。不然会被深山
里的狼带走吧。”
可能都是封闭的人,只有缓缓的接近和相处才可以有交谈。
一直以来,息楚国的太子都以风流成性闻名于世。
谁知竟然大病之下,性情全变,楚忘机几乎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个在前面跳跃行走的人,心情的纹理。
在这旷野无人的深山,伴着古树飞鸟的孤独,几乎给予了他最大的自由。
如同那在水中绽放的植物,他终于可以悠然自得的舒展开深蓝色的触角。
他惬意的呼吸林间冷润的空气,抬头仰望的时候,漆黑双瞳,皎皎然如同满月。
“四弟,为什么,开始不喜欢人呢?”
“不是开始,是一直。”
夕颜的口气向来坚定,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对他人和自己,都是如此。
“以前的你向来……不,不说那个了,为何会不喜欢?”
“因为,人,向来不够简单。越是复杂就越是漏洞百出。所以令人厌恶。”
“简单,也许只是没有那种资本可以简单啊。”
“才不是,松鼠和鸟儿都可以,它们什么时候有过所谓的资本呢?”
“从它们成为松鼠和鸟儿时就开始拥有了,不是吗?”
“是吗,这类想法本身就已经复杂的令人怀疑了,楚忘机。”
有雨滴落下来,变成丝,化成雾,却又骤然成了粒,一颗一颗的砸下来。
21.诉
润泽的山色看不成了,夕颜有些遗憾,雨势渐涨,他带的油布只有两张,一张盖住了包袱,另一张则
丢给了楚忘机,自己跑去前面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单薄的身影依然一往无前,就算知道目的地是未
知,也无丝毫畏惧。
楚忘机没有走过如此泥泞的路,秋雨下的无休无止,在这样的密林中,他是怎样分辨出路线的呢?
也许是人迹罕至的关系,所有的思绪也只能围绕着那个冒雨前行的人。
这里应该找不出什么人家才对吧。
还有那只碎,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
……
“楚忘机,过来这里,我找到有趣的东西了。”
“四弟,现在不是玩耍的时候吧。”
楚忘机已经被那泥泞的山路,砸在身上的雨滴弄的疲惫不堪,可那个人却还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晃来
晃去。
“怎么那么慢?你看,这个很棒吧。”夕颜兴冲冲地拉过楚忘机,身上被雨水浸透,脸上却带着淡淡
的笑容,指着一棵古老的大树欣喜不已。
“它大概已经上千岁了吧,这个大树洞,简直可以住人啦,说不定,住在这里可以碰到它的灵魂喔…
…”
“快进去吧,四弟,不要胡言乱语了。”
楚忘机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冲动的想要拎起夕颜的衣领了,这个人总是不分场合的展示他旺盛的
想象力。
幸好找到的这个树洞够大,不然真不知道这场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两人肩并肩的蹲坐在树洞里,单是
看情景到像是迷路的孩子。
夕颜浑身湿透,雨水顺着精美的侧脸滴落,乌发一绺一绺的粘在脸上,黑色的布衫也紧紧的贴在身上
,他尽量的靠向一侧,不想让雨水沾湿楚忘机的衣服,只是树洞的空间很是有限,楚忘机小心的控制
着自己的视线,不要……望向他的身体。
心跳声一下子盖过了外面的滂沱大雨。
体内仿佛有东西不受控的升腾起来,这是怎么了,难道因为这几年的经历,被打上了烙印吗?真是耻
辱的反应……
“你怎么了?发烧吗,脸都红了。”夕颜好奇道。
“没……”楚忘机懊恼,惊异于自己的反应,偏偏对着无知无觉的夕颜又无从宣泄。
这个人对于自身的状况简直迟钝的令人厌恶。
只好怔怔的伸出手,接起那大颗的雨珠。纤长的手指,动人的纯白色。
“好干净的手,如果可以一直这个样子,该有多好。”
夕颜单手支颐叹息道。
“干净?”楚忘机收回的手立刻握成拳。
“四弟真会说笑,我并未忘记自己的身份,区区一个宠物,只是四弟不嫌龌龊而已,我……”
“你喔,何必说那些刺伤自己的话呢?”
夕颜转过头,润湿的黑色眼珠,定定的望着楚忘机,并非嘲讽也无可怜,那双眼睛只是一泓秋水,平
静的倒映着天光云影,草长莺飞。
“四弟,你,难道还是没有记起那些……可是你明明知道那些名字?”
“楚忘机,我从开始就明白的告诉过你,你记忆中的人已经消失,只是你并不相信,固执的抱着那些
令人伤痛的东西,不肯放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是学不会大人的圆滑聪明呢?”
雨的节奏似乎加快了,倾诉一般地挥洒。
“我不是什么皇子,我只是从小就学着乞讨和偷窃,长大后为了生存而杀人的垃圾而已,你一定不知
道,在我所生活的时代,葬魂是个多么有名的组织,暗杀,买卖军火和毒品,很不巧,我刚好,不,
也许并不是凑巧,被他们的一名组长收养。所以,请你叫我原本的名字,许夕颜。”
真是冗长的叙述,看来他有些生气,楚忘机总是无法消化他过分直白的言语,在这个时代,委婉含蓄
始终存在着规范的力量。
“你,不是四弟,而是许夕颜。”
楚忘机喃喃地说。很奇怪,自己心头的感觉,仿佛既害怕又期待着他所说的事是现实。
“应该马上就要到有人的地方了,所以先说好,我们称呼彼此本来的名字会比较方便。你觉得呢?鸩
”
“你怎知我的乳名?”
楚忘机如遭雷噬。那个熟悉而又恶毒的单字已经有多久未被提及了呢?
从记事开始,母亲便叫他作鸩。语声冰冷,读书时便知鸩是剧毒的鸟,那时候还不知为何母亲取的名
字要与死亡连接的那样近,也许她只是不喜欢自己吧。
可是那十几年来的保护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懂,你,为什么会知道?告诉我真相。”
楚忘机伸手捉住夕颜的衣领,雨下的越发大了,天地间模糊一片,连光也吞噬掉。
“这种天气,真是适合在家暖暖的睡觉呢。”
夕颜始终不是个会被他人情绪拖着的人。即使是受制于人的现在。
“抱歉,我的习惯很不好,偶尔会借人家的东西用,忘掉归还。”
他的袖中滑落一把纤巧的匕首,手柄上有沟槽,放入手指刚刚好,倒像是手术用刀的前身,“那个不
是我药箱中的吗?”
“嗯,是啊,那个箱子是你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吧,看你一直带在身边的样子,这刀的沟槽里有刻你的
名字,鸩。”
楚忘机一把夺过,望向夕颜的眼睛燃起看不见的火焰,所有的情绪都清晰的映刻在琉璃色眸子上。
“你曾经答应过我,三年,会告知真相并帮我复仇,现在呢,真相是什么?关于我的母亲,父亲,你
到底知道些什么?”
“那些事,我不知道你切开我的脑袋是否可以看的清,但是就现在的我所知,应该和你想象的有所不
同。”
他缓缓的道,线条优美的脖子在楚忘机的面前展露无疑,如果手中的刀落下,那冰肌雪肤上绽放的红
莲花该是多么残酷又美丽的场景?
楚忘机冰冷的刀锋紧紧贴着夕颜,手指尖萦绕的草药味道仍然浓烈,夕颜径直低下头嗅闻他手指上的
草香,连呼吸都平缓。
刀锋堪堪就要划破他的肌肤,楚忘机的手指却开始不受控的颤抖,刀柄也无力握紧。
还是无法这样直接的杀人。
或者说,是杀掉他。
难道那些多年累积起来的恨意还不够强大吗?
又或许只是这个人那不受束缚的性子,跳脱出离了楚忘机所能了解的世界太多,丝毫无法掌控他的脉
络。
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扩散开来,漫延无边。
“鸩,我只能告诉你我所旁观推测的东西,也许那根本无助于真相,可是世间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
不确定的,多变的才是它的真实,所以还算有趣。”
22.话
雨声潺潺,适合对话。
世间的人都像是自我系统完善的生物群落,有自身完备的食物链系统,所以每当交流发生时,往往会
有一方隐隐地影响着对方。
有些甚至会强势地改变对方。
但是夕颜却如同地下的暗河,自身独立,也没有意图要改变他人。
他只是安静的存在和悄悄地流淌。映照的对方自身的意识更为鲜明。
只是有时候,越是映衬的明了越是令人抗拒,因为那个自我并非任何人都可接受。
“好吧,夕颜,你所推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楚忘机闭上眼睛,看到对方汩汩流动的声音如同一条
幽光闪烁的河流。
“多年前,息楚国太子楚向晚偶遇药人谷谷主樊青空之女樊若耶,一见倾心,遗憾的是等他发现自己
的心意时,樊若耶已经婚配,嫁给了樊青空的大弟子,陆无忧,且怀有身孕,但是他还是无法放手,
执意要带她进宫。当时恐怕息楚皇族也是为了避免麻烦才决定要为太子迎娶静国公主静渊为后的,哪
知楚向晚不肯满足,竟以放弃皇位相威胁,于是宫中又迎来了民间女子,樊若耶,但是为了所谓皇族
的体面,当时大概采取了强硬手段,暗中杀害了陆氏一族,只是这件事应该没有向你的母亲透露。”
夕颜撇撇嘴。
“她可能开始是怀着救人护生之心答应楚向晚的要求吧,只是这件事被倾心于楚向晚的静渊得知,她
是宫廷中出来的人,肯定以此为柄要求过楚向晚,楚向晚对她心怀歉疚,便答应她会立楚隐若为太子
。只是权势什么的势必无法填充她的心,所以她终于将真相告知了你的母亲,一生的守护已经无效,
因而樊若耶纵火自焚。如何?我推测出来的故事距离真相有多远呢?我也很好奇。”
夕颜把自己的头伏在双臂上,单纯的像是数星星的孩子。
“你对宫中的秘史了解的出乎意料的多,甚至血缘,偶遇这些都知道吗?”
“坊间传说其实大部分都是有着真实凭据的,而且星儿林儿他们几位虽是宠侍,论血统却都是正统的
贵族,他们从小耳濡目染了解到的事实要比你多,我也只是用推测串联起这些事实。你不信就算了,
反正我也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啦。”
给出一个完全不负责任的解说后,夕颜自顾自地结束了对话。斜倚着树干眯起眼睛。
这场雨终于快要结束。开始有光从厚厚的云层下探出头。
“鸩,你的仇人,一个早已发疯离世,另一个躺在病床上等死,还有面前的一个,却装入了不同的灵
魂,如果你要杀我,就等我送你到静国吧,你可以选择你包袱里的任何草药给我吃,以确保我遵守这
个约定,就像,你对楚涵岚所做的那样。”
“你说二皇兄?你竟连这个也知道?”
可能是太过惊诧,楚忘机忽略掉那个古怪的地理名词而直接跳到了主要人物上。
“嗯,猜的喔,那天我去皇宫,见到楚向晚,才发现他其实很聪明,即使被下药,众人监视,还是通
过灯火给我传递了信息。”
“灯火吗?听说那天陛下发病,竟分不出白昼还是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