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冲动,爆发了。
杀死妻子以后,他将妻子的尸体肢解,表面灌上石膏,成为他永久的收藏品。
张凯时常取出这些石膏像,一面临摹每个部位的美丽,一面同妻子说说话,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研究见闻讲述给她听。
他始终是自己的理论的忠实扞卫者,并一刻不停地寻找研究对象进行观察,试图为自己的理论找到最有利的证据。
他首先接触的,就是莫家兄弟。
这对兄弟的罪行引起他的极大的兴趣,他曾经以为莫风是他最好的试验品,后来发现莫风只是个基因有缺陷的可怜虫;他将研究的重点转向莫夜,又顺藤摸瓜发现李墨白这个人。
李墨白一直以为自己在酒馆中碰到的那些变态们,是莫夜无聊时的消遣品,但事实上,真正在收集变态进行观察的,是张凯。
张凯每天都会写观察日志,将接触到的犯罪者们的故事详细的记录成册。
然而张凯最终失望了,莫家兄弟、李墨白、酒馆里的众人,每一个他接触到的变态们,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经历或原因,才走上犯罪的不归路。
似乎这些人当中,只有他自己,才是唯一的例外,才是那个真正邪恶的人……
他搂着妻子的头颅石膏,怜爱地抚摸着熟悉的面容,叹息:“到头来,还是你是对的……”
研究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张凯完成了自己的观察日记,他将罪犯们的故事写成了一本书,莫夜、莫风、李墨白还有酒吧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变态们是书中的主角。
他再一次回顾自己的日志,心中产生极大的愤恨,就像做科学研究的人不愿意面对失败的试验品,张凯憎恨那些打破他的理念的人们。
他曾经对王小川说:“变态就该死。”那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他憎恨着变态们,就像憎恨他自己。
所以在他离开之前,张凯决定亲手解决掉这些扭曲的人群,这是他快意的复仇,也是保护自己的身份不被暴露的终极手段。
少量的有机磷类神经毒气,或者用其更为世人所熟悉的名字——沙林毒气,只需要在密闭的空间内释放少许,就可以瞬间给受害者带来毁灭性的生理伤害。经由口鼻吸入后,能使人产生一系列诸如晕眩、焦虑、心智损伤、肌肉痉挛、呼吸困难的症状,最后走向死亡。
之后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一把火烧了现场,销毁所有的犯罪证据。
待做完这一切,张凯走出酒馆,混入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警察中,一面假装义愤填膺地和同事们抱怨,一面若无其事地欣赏自己最后的作品。
可惜张凯漏掉了一个,而这条漏网之鱼,怀着深切的恨意,挂着笑,从沙发上站起身,慢慢地向他靠近。
张凯觉得头晕,支撑不住身体栽倒在地板上的石膏圈中,他抬眼看看桌子上的水杯,苦笑了一下。
幸好早上已经把书稿寄出去了,他想。
李墨白转着手中的小刀,这曾是他的作案工具。他慢慢地向张凯靠近,依然在笑,眼中却是一片赤红。
他说:“老板你知道吗?我碰到了一个人,以为以后再也用不上这把刀。可是今天,它似乎又得派上用场了……”
张凯也笑,仰起头,狭长的狐狸眼睛眯成一道缝:“在此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他问:“现在和我说话的,究竟是李墨白……还是王小川?”
65.
每个人,都有权力获得人生的第二次机会。
——墨白先生
******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职业不是严格的一周五日,朝九晚五,而是采取加班轮休的制度。其中一个,是警察;另一个,是营业员。
周一到周四,李墨白是热血警察王小川,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勤勤恳恳为民服务;
周五到周日,王小川是和善营业员李墨白,每天加班到十点,努力工作赚钱生活。
王小川是李墨白,李墨白也是王小川,同一个身体,两种人格,两份人生。
让我们来回顾这两个人格,或者说,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人走过的足迹。
最开始的时候,只有失去记忆的李墨白。
王小川人格的最初萌芽,是李墨白第一次被领养的时候产生的。
王小川的记忆里,他时常被醉酒的继父毒打,继父杀死了妈妈,最后伏法。
李墨白的记忆里,他时常被醉酒的养父毒打,最后养父母车祸身亡。
这段记忆,李墨白是正确的,王小川的,是因为以后对警察的崇拜而产生了偏差。
真正触发王小川人格出现的,是李墨白的变态叔叔事件。
那段经历对李墨白的影响很大,甚至在根本上,改变了他的人格。八岁的孩子亲手杀死人,即便换做成年人,这种心灵的冲击也是巨大的。
李墨白在那次事件中,认识到暴力的作用,邪恶的威力。也正是在那次事件里,曾经被背叛被伤害的憎恨淹没了他的良知,促成他的人格的分裂。
李墨白的人格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代表恶的李墨白;另一半,是代表善的王小川。
之所以叫做王小川,是因为当时那个去现场解救他的老警察洪叔可怜孩子的经历,在他两年劳教期满了以后,为他改了档案,换了名字和身份。
所以官方的档案里,李墨白被抹去,人们知道的,只有王小川。
所谓的复读二年考上公安大学的记忆也是错误的,真正造成王小川李墨白转学和上学迟的原因,是那被抹去的劳教两年经历。
但是李墨白这个人格还是存在在那里。上学的时候,每当王小川被欺负,他就把自己想象成李墨白。王小川是学校里上进的好学生,被欺负的懦弱孩子,是李墨白不是他。
所以承受痛苦的一直都是李墨白人格,最终变态杀了学长和路人的,也是李墨白。
王小川和李墨白生活在同一具身体里,同一个屋檐下,却对彼此的存在一无所知,也不记得以对方人格生活时碰到的人和事。
王小川曾经对张凯说,自己家住着一个房客,其实那个房客,就是李墨白——另一个他自己。
两种人格各占一个房间,各有各的生活习性,从不跨越界限,从不干扰对方的生活。
但是如果让我们仔细思索这个故事的一开始,依然能够发现掩藏在其中的蛛丝马迹。
比如王小川与李墨白一样的年龄,相似的经历;比如王小川会在心神不宁时不自觉的转笔,因为当初李墨白正是用圆珠笔捅进叔叔的眼球;再比如在那位母亲的追悼会上,赵队长看见前来悼念的李墨白。他盯了李墨白一眼,心中想的是:这个新来的,不好好上班,跑这里来干什么?甚至李墨白被莫风囚禁的那个星期,刚好是王小川立功放假的那段日子,所以再一次,两人的日程没有发生冲突。
还有那个被他错认为父亲的蒋教授杀人事件中,王小川之所以能在第一时间看见那篇随举报材料寄来的论文,就联想起有人按照教授的理论杀人,并不是因为他作为警察而知觉,而是因为他的潜意识里存在着李墨白目睹的关于事件的记忆。
而蒋教授死前,那个握着蒋教授的手鼓励他活下去的警察,其实正是王小川。蒋教授察觉到他的神色中没有丝毫的伪装,参透了其中的道理,才会在最后的时候嘲笑李墨白:“你比我更加可悲,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李墨白的秘密,莫夜知道,莫风知道,张凯也知道。
前两位是因为跟踪发现了他的秘密,害怕他再受刺激,心照不宣地不去揭穿,默默等待他自己发现真相。
那个晚上莫夜心里想着要慢慢来的那件事,正是指代这个。
莫夜发在报纸上的示威申明,其实是听说王小川在局里日子不好过,为他寻找一个受重视的方法。至于那个提供消息的线人,和如何防止王小川起疑,那又得从张凯说起。
张凯作为张博士呆在身为王小川的李墨白身边,是经过莫夜的默许的。他以为自己信任的老师是在保护小白,其实张凯不过是对这种人格分裂现象产生好奇,将王小川当做试验对象进行观察。
不过他也确实守住了这个秘密,比如不停地将王小川对于案件的推理引导向错误的方向,以确保两种人格绝对没有冲突的机会。
后来张凯准备离开了,他也不想再伪装,于是将那个信封交给王小川。
信封里放着莫风收集的关于李墨白,关于莫夜,关于那个酒馆所有的资料。最后的时刻,莫风选择了毁灭自己最想得到的李墨白。
他得不到的东西,莫夜也休想得到。
可惜这份举报材料落在了知情人张凯手里,后者将材料派上的别的用途。
王小川看到信封里自己犯罪的证据,长久以来的信念被摧毁,他的世界在那一刻坍塌。他用最后残余的意念为另一个自己留下那张写着‘不要去’的便签纸警告后,彻底地陷入了沉睡。
李墨白的世界的坍塌,是因为失去莫夜。
在那个雨夜,在强烈的悲伤刺激下,阻隔在他心中的那道墙壁出现了裂痕,他终于回想起另一个人格的经历,弄清楚了自己的人生,也找到了复仇的对象。
此刻,他就站在那个人的面前,挂着笑,含着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回答张凯:“王小川死了,再也不会出现。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只有李墨白。”
他举起刀,突然为另一个自己觉得不值,于是冷笑:
“张博士,你知道吗,王小川曾经真的……很喜欢你。”
张凯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王小川。
那个青年总是被他气到不行,嘴笨不会回嘴,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息:“张博士……”;
那个青年会善意地拍着他的肩:“博士你这样不行,找个稳定的地方住吧……”“博士,走,我请你吃饭……”;
那个青年红着眼圈,用袖子抹着眼泪,舍不得他离开;
那个青年,脸蛋红彤彤的,带着自豪的笑容,捏紧拳头:“做个为人民服务的光荣警务工作者。”;
……
张凯弯唇笑了,真没想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到的居然是那个实成的孩子……
看来自己的选择,还是对的……
可惜王小川,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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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的心理学专家张凯在自家被人残忍地谋杀,本来应该追封为烈士,但是在审查现场发现的一系列证据和犯人留下的书面口供之后,上头将这件事情悄然无息地压下去了。
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收到一本手打书稿,书名叫做《原罪》,作者署名Mr. M,编辑翻了翻,故事挺有意思的,但纰漏也很多。她按照书稿上作者的联系电话打过去想进一步交流一下,结果那个号码是空号,编辑想了想,撇撇嘴,随手将书稿丢进退稿堆里。
有意思的故事多得是,没必要为个找不到作者的文大费周折。
那本书稿静静地躺在书堆中,和周围成百上千的作品一起,慢慢地落满灰尘,慢慢地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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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白换了一个城市居住,依旧喜欢安静地坐在城里的各个角落,带着淡淡的笑容,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你,我、他和她。
又是一个午后,他坐在咖啡馆中,喝着冰镇卡布奇诺对着窗外发呆。他的一只手上,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
一个人走过,撞了一下他的肩。
李墨白回过神,转头看见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平放着一张黑色的卡片。
卡片的正面,红色的笑脸看上去笑得很开心。
李墨白颤抖着手,缓缓地将卡片翻过来。
然后,他微笑,起身跑出咖啡馆,向那个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