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搓着双手,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张博士您太客气了,这段时间您对我也很照顾啊。”
张凯眯着眼笑笑,揉揉他的脑袋,凑近脸问:“喂小川啊,你当初和我说你从小到大的理想是什么?”
王小川愣了一下,而后挺起胸膛,有点自豪地将那说了无数遍的誓言再来一遍:“做个为人民服务的光荣警务工作者。”
张凯瞅见他认真的样子,又乐了,再灌了一大口烧酒,咂巴着嘴把今天叫他出来的意图说了:“我今天请你吃饭,一是为了感谢你,这段时间咱合作得很愉快;二是和你道个别,之前你那番话说的好,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学术多些,警察这行当,当真不适合我。所以我下午向局里递了离职申请,就等着上面审批了。”
这话对王小川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他惊得老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再开口时,声音有了些许的哽咽:“博士我之前也就随便说说,您其实不必往心里去的……不过这既然是您的选择我无话可说,”他抬袖擦擦眼角“说真的,和您搭档时候,虽然我常使小性子,但其实很崇拜您总能一眼把问题看到点子上……现在您就这样走了……唉……”
那最后一声‘唉’蕴含了他所有的情感,不舍、难过、伤怀、还有一丝……淡淡的遗憾。
张凯倒没想到小川会这么激动,愣了片刻,抽了张纸巾递给他。
王小川意识到失态了,低着脑袋不好意思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凯叹了口气,亲手拿着纸巾替他擦擦眼角,劝慰道:“以后咱还可以联系,而且,”他凑到王小川耳边说:“临走之前我送你件大礼,也算为辞职没早和你打声招呼。”
王小川问:“是什么?”
张凯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大信封,递给他:“咱最后再合作一次,拿下这大案子。”
王小川好奇结果信封,打开来看看里面的内容,接着瞪大眼,满脸的震惊。
张凯在一旁摸着下巴笑:“一定要迅速出击,一网打尽。”
——第八卷·玫瑰·完——
63.
李墨白所在的城市是一座滨海城,所以大海其实并不远,比如站在原来莫风的那个高层公寓里临窗眺望,就可以看见海平面。但是真正非常好的沙滩,却是距市中心有个近两个小时的车程,那里有一处很著名的白沙滩,也算是这座城市的景点之一。
李墨白和莫夜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两人挨到傍晚沙滩上近乎没了人影才翻过海滨浴场的围墙溜进去。
两个成年大男人天黑了翻墙干坏事,这种感觉挺新鲜的,就好像八岁那年,爱哭的小男孩怀揣着同样的新奇激动,略带一丝忐忑的情绪,跟在那个凶巴巴的大个子男孩后面,溜进精神病院的后花园里偷玫瑰花。
凶男孩摘了一朵别在爱哭小孩的脑袋上,退后一步,歪着脑袋笑:“挺好看的,别摘了。”
爱哭小孩一向对他的话唯命是从,这个当口却有点生气,比划着说他是男孩子不戴花,将玫瑰从脑袋上扯下来丢地上。
凶男孩眼睛一横,爱哭小孩吓得向后缩了缩,委屈地盯着手指,泪花儿在眼里打着圈。
凶男孩愣了一下,拉起他的手,眼神也柔了下来:“扎到刺啦?谁叫你用力扯……来,我看看”说着就像捧个宝贝似的,将小孩的手拉到鼻子前,吹着气,小大人般安慰他:“吁……只是蹭破了点皮,疼不疼?”
小男孩心头一暖,蹦上前扑进他怀里,蹭着衣领撒娇。
凶男孩面色一讪,红了脸,拍着怀中的小脑袋不好意思地笑:“还说自己是男孩子,老是哭鼻子……”
此刻再提起这事,当年那个害羞爱哭的小男孩立时炸毛,指着对方的鼻子翻脸,打死不认账:“你丫YY过度,当年你在我眼里就一欺软怕硬的恶霸,少来显摆自个尊老爱幼的救世主形象。”
莫夜扶额,这孩子这些年到底吃了多少苦头,咋就硬生生地从躲在他怀里柔柔弱弱的小兔子,变成了只动不动就炸毛的小刺猬。
虽然小刺猬炸毛也蛮可爱的,但是良好的家规需要尽早树立……
他捏捏拳,皮笑肉不笑地向李墨白靠近。后者警觉地向后退了两步,眼睛四下溜了溜荒无人烟的沙滩,额上开始冒冷汗:“干嘛?”
坏人还在靠近,危险近在眼前,李墨白绝望地抬头望天,突然指着天空说:“看!乌鸦!”
莫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不过1秒钟的时间,再低头时,刺猬早已脚底抹油逃得老远。
逃就算了,这家伙一面跑一面回头伴着鬼脸,然后脚下一崩一头栽进岸边涨潮的海水里。
莫夜此刻觉得头顶上,真有无数只乌鸦在飞过了。
他连忙跑上去:“你没事吧。”
那家伙全身浸湿,仰头躺在潮湿的沙滩上,任由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打在身上,又落回去。他用手肘遮住眼睛,静静地躺着,一声都不吭。
莫夜有些慌了,蹲下身又问一遍:“你没事吧?摔疼了?”
李墨白突然笑了,依旧用手遮着眼睛:“没事,只是突然感慨我这些年过的……真他妈的不是人的生活。就好像刚才那样放肆的笑,也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他放下手,亮晶晶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夜:“这里还是小时候爸爸带我来的,他死了以后我再也没有碰见一个真正对我好的人。所以明明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之后就没再来过。原来以为会就这样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现在发现,遇见你,挺好的。”
莫夜的嘴角扬起高高的弧度,这还是李墨白第一回松口,他原本以为这家伙死要面子把话都憋在心里,还想着一辈子都不可能听到窝心的话语从李墨白嘴里说出来……此时此刻,莫夜觉得他的人生,也算是圆满了。
他闷声笑开,也弯腰坐下,和李墨白并排躺在潮水中。偏头看向身边的人,莫夜的眼睛眯了起来,声音也跟着哑下去:“小白……”
李墨白心下一凛,往旁边挪了挪身子:“你干嘛也躺下来,走远点,走远点!”
那人厚颜无耻,愈发靠近:“小白,这里没有人……”
“……走开!混蛋!我就是想来吹吹海风!”
“咦?你刚才那番话不是邀请我吗?”
“……不是!”
“啊……弄错了也没关系,现在邀请也来得及……”
“混蛋!离我远点!”
******
Mr.M的小酒馆要重新开张了,莫夜和李墨白今晚准备去捧捧场。
莫夜告诉李墨白,Mr.M这些年一直对他很照顾,是他极为敬重的老师。之前夹在莫风和他之间难以做人,不过最后还是舍弃利益帮了他。现在Mr.M已经不为莫家服务了,专心致志地经营自己的小酒馆。
李墨白对狐狸老板到没有太大的意见,老板充其量也就是个见钱眼开的生意人,不过小酒馆可保留了他和莫夜不少可以称之为‘小情趣’的回忆,他看了看时间:“嗯,行,我回家换身衣服,回头和你在酒馆碰头。”
李墨白提到自己家,莫夜顿了一下,犹豫着开口:“小白……”
“嗯?”李墨白回头。
“没事……回头见。”莫夜微笑。
那件事,还是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李墨白回了自己家,换了身衣服休息一下。再看看时间,晚上21:00整,他拿起钥匙准备出门。
通往院外的门上,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
‘不要去!’
与此同时,莫夜已经站在了Mr.M的酒馆门口。他的手里捧着个祝贺开业的花篮,看着酒馆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观暗笑:这家伙,也是个念旧的偏执狂。
今天酒馆中那些常客应该都会来,李墨白不清楚,莫夜闲着无聊倒是将他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都不是啥好人,幸好小白没有都撞上……
他推开酒馆的铁质大门,走了进去。
酒馆里面依旧光线昏暗,但是没有音乐。
客人倒是有几位,吧台上坐了三个,舞池里一个,圆座椅后面有四五位。
他们或是趴着,或是躺着,静悄悄地没有声息。
当莫夜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捂住鼻子,趔趄倒下,朦胧的视线中慢慢步入一个身影。
Mr.M戴着防毒面具,依旧是燕尾服黑马甲,颈间系着蝴蝶领结。
莫夜耗尽最后的力气,嘶着嗓子问:“老师……为什么?”
口袋里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那首熟悉的《绿袖子》……
那是小白的专属来电铃音,莫夜颤抖着摸出手机,想要按动接听键。
可惜他再也没有力气了,眼前慢慢变黑,最后回荡在他心间的,只剩下那句无声的话语:
小白,不要来!
Mr.M弯下腰,捡起莫夜手中的手机,将电池取下,用力掰成两半。
李墨白茫然地听着手机里的‘该用户暂时无法接通’提示音,呆滞片刻,夺门而出。
他的心中涌起巨大的不祥预感。
莫夜,你小子竟然敢不接我电话,给我等着……你要是敢出什么事……我……我……
李墨白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墨白赶到Mr.M的酒馆时,这里已经在火灾中变成一片废墟。漫天的火光染红了的暗夜的天空,他静静地站在酒馆对面围观的人群中,看着闪着灯的消防车和警车将前往那里的道路封死。
一具具蒙着黑帆布的担架从酒馆中推出,李墨白听见周围的人在议论:“听说死了十几个,啧啧……”
张凯站在警车边,一拳捶在警车上,愤怒地和同事咬牙:本来已经查到这个本市最大的犯罪据点,并且准备近期就一锅端平这里,来他个一网打尽,究竟是谁有本事竟然捷足先登了?!
他眼角的余光偏见对面街角的人群中,有个瘦削白皙的年轻人,苍白着脸,木然地看着天边的火光。
张凯皱眉,转头定睛看时,那个青年已经不见了。
似乎每回李墨白去酒馆时,天空都会下雨,后来他养成了习惯,去那里前一定带把雨伞。不过今天出来得太急,这个时候,他就只能像一具孤魂野鬼,失魂落魄地在雨夜的街道上游荡。
他疯狂地一遍又一遍播打那个铭记于心的号码,可是等待他的永远都是忙音。雨越下越大,李墨白身上透湿,心也愈发沉重,最终仓皇地跪倒在被雨水洗涮的人行道上,掩住脸痛哭,泪水与雨水连成一线,顺着他的掌心滑落。
李墨白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地劈开一道缝,有些重要的东西正从他的灵魂中缓缓地遗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像那个人,那个他很有可能已经失去了的……最后的救赎。
64.
恶魔通常只是凡人并且毫不起眼,他们与我们同床,与我们同桌共餐。
——W. H. 奥顿
******
Mr. M的家在城市东头一片普通的住宅小区里。
他家住在14层,进电梯的时候,Mr.M看了下手表,深夜12点了,飞机是明天早上8点的,看来今晚是不用睡了。
他转动锁孔打开家门,按下玄关里的电灯开关,脱下外套、鞋袜,踢踏着拖鞋走进家里。
这是个二居室的房子,不大,简朴整洁,唯一吸引人眼球的是客厅墙壁上的展览柜中,放着一排石膏模型,而家中墙壁上,贴满了Mr.M就着模型画的画。
这些画有普通的铅笔素描,也有精心上色的水粉和油画像,从各个角度诠释模型的美感。每幅画都被细心裱入画框中,表面上一尘不染,可见Mr.M相当珍惜这些艺术作品。
时候不早了,Mr.M拿起桌上的水杯灌了一大口,然后开始整理行李。首当其冲的,就是从储藏室拖出个大行李箱,把那些石膏模型装进去。
他拖着行李箱回到客厅时,发现墙壁上的橱柜门打开了,他的石膏像们被取出,在地面上摆成一个规矩的圆形。
沙发边的小台灯被拉开,Mr.M转过头,李墨白坐在暗黄的白炽灯光下,手中转着一个红酒杯,醉眼微醺,微微泛红的脸庞上,眼角的那粒泪痣和他的唇色一样,殷红得似能滴血。
李墨白冲他点了点头,抿嘴浅笑:
“您好啊老板,或者我该称呼您,张博士?”
Mr.M就是张凯,他的确曾经是莫家的家庭医生,只不过工作的范畴比较特殊。
张凯,曾经是莫家两位少爷的心理医生。
作为对心理学与人性研究的狂热分子,莫家这对拥有人格缺陷的兄弟曾经是张凯最热衷的观察对象。他和他们一起在美国生活了7年,每个星期都会单独为他们进行心理辅导,由此建立起了特殊的信赖关系。
莫风和莫夜都尊称张凯为老师,而张凯也知晓他们的一切秘密。乃至后来莫夜回忆起李墨白,也是张凯的催眠疗法带来的功效。
两兄弟回国以后,张凯也跟随回来,虽然在警局开始了那份顾问的工作,又利用闲暇的晚上开了个酒馆,但一直和莫风与莫夜保持着联系。
之后,他一直隐藏在背后默默地观察这家兄弟与李墨白的纠葛,偶尔从中推波助澜一番,到也乐此不彼。
那么张凯为什么要对莫夜下手,又一把火烧了自己的酒馆呢?
李墨白抿了一口红酒,眯起眼睛,冲地面上的石膏像圈努了努嘴,吃吃地笑:“曾经有个人一直对我说他是恶魔,其实他不知道,真正的恶魔就在他的身边。”
张凯皱起眉头,垂眼盯着地上的石膏像发呆。
这些石膏像其实是人体的各个部位,有头、有胳膊、有腿部……拼凑在一起,可以组成一具完整的女性石膏模型。其中头部的那个的正面,有一道新鲜的裂口,应该是刚被李墨白砸开。
透过裂口,可以看见象牙白的石膏材料里面,隐约露出一个灰色浑浊的圆形东西。
——那是一颗人类的眼球。
张凯的石膏像中,包裹着一具真正的尸体,或者说,一具被肢解成一块又一块的女性尸体。
这名女性,就是那个人们意识中抛弃了张凯,独居美国的——张凯的前妻。
张凯与前妻的故事,最初的时候和千千万万在海外拼搏的华人们很像。两人都是带着对于求知的执着,为了理想而热血拼搏。
张凯前妻的专业,也是心理学,两人时常一起探讨人性,探讨人生。那个时候,他们过着简单却和满的二人世界。
这个二人世界因为对于学术的热爱而建立,同样也因为对于学术的执着而坍塌。
故事的结局,再又一次唇舌相讥后,张凯一怒捅死了自己的妻子。
造成这一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张凯与妻子在学术理念上产生了重大的分歧。
分歧的焦点是:变态究竟是后天因素造成的,还是先天既已决定。
这其实是在学术界被讨论烂了的话题,支持两派的人观点论据都十分鲜明。先天因素拥护者推出犯罪者脑部MRI图像在特定区域相较普通人活跃的医学证据;后天成因者则立刻搬出众多囚犯的悲惨儿时经历加以反驳。双方互不相让,至今不分伯仲。
这场硝烟弥漫的学术争论延续到张凯的两口之家,妻子坚信少时的惨痛经历对人的一生会产生致命的影响,而张凯则相信人性本恶,犯罪的冲动其实一直都深埋在人的骨髓里,只是有的人爆发了,有的人,一生都没有觉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