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卡对我的话语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或许是因为在我之前已经有太多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我把
Alexander 递给她,停顿片刻说道,我曾经也喜欢摇滚。
这么说来,你现在已经不喜欢了?唐卡接过酒,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错。我回答。
为什么?
那时喜欢摇滚也许只是因为寂寞,而重金属摇滚恰好可以让我的灵魂得以宣泄。而直至现在才明白,
当初的寂寞不过是无病呻吟的矫情。
老式唱机中缓缓流淌出的《Por Una
Cabeza》仿佛要把人带回那个高贵的西班牙古典音乐时代。吧台上方的玻璃杯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
在唐卡的瞳仁中摇曳,令她看上去不再如先前一样冷漠。这又令我不禁想起在夏城的时候,浅泽曾经
在一个光线昏弱的下午问我,徊年,你寂寞吗?那个在夏城长大的男孩由于从小受到良好的家教,在
某些方面一直显现出一种与年龄毫不相称的单纯,令人心生怜爱。而面前的唐卡因为与浅泽惊人的相
似,也令我对她平添好感。我甚至想,倘若能够与这女孩恋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3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起初唐卡每每看到我,眼中就满是敌意,仿佛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时间久了,
或许是认为我对她并无恶意,她眼中的敌意逐渐减弱,可依旧是心存戒备。我对这个无论神态还是外
貌都与浅泽惊人相似的女孩有些好奇,包括她对事物的漠然,她的沉默寡言,她多变的着装和演唱风
格……于是我总会不失时机地搞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诸如当她背对着我时,我便拿巧克力冲她掷去
,在她一脸茫然地回身时装模作样地低下头调酒,重复了几次之后她依旧不明就里,引得周围哄堂大
笑。
第五章:与爱情错身(4)
我也会使出拿手技法,握住调酒壶上下摇晃的同时突然向后一抛,胳膊迅速移到身后,稳稳地接住。
当调酒壶表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霜雾时立即打开壶盖,用食指托住滤网,将酒倒入事先准备好的冰冷酒
杯中,再在杯口放上一片薄薄的柠檬,递到唐卡面前,笑容满面地说,Beauty,here
you are。
唐卡来到FR酒吧驻唱的同时也为酒吧增加了这样一批客人:他们每天晚上都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酒吧
,有的会在点一杯酒之后坐在高脚凳上远远地注视着唐卡,瞳孔中落满橙色的灯光;而更多的则是围
坐在距舞台很近的地方以便于能够看清唐卡。而唐卡每天晚上必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以两种不同的造型
出现,演唱两首风格大相径庭的歌曲,引来近乎疯狂的喝彩。演唱结束时她总是收到各式各样的男士
送来的花束,可她看也不看,直接扔进垃圾桶,令人好不尴尬。也有当面向她表白的,最终却无一例
外地遭了她的冷眼拒绝。更有甚者竟为她大打出手,然而面对这类突发事件,唐卡通常只是坐在高脚
凳上,专心致志地小口啜Alexander,表现出的冷静与漠然时常令我暗暗吃惊。
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的话语很少,多数时候是我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则一言不发地听,偶尔回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
觉,有时我能从她的双目中捕捉到些许的欣赏与温柔,但也是稍纵即逝的。
我们之间也会有一些不涉及本质的话题,例如音乐和电影。有一天我们竟聊起《汉密尔顿夫人》,一
部年代久远的影片,关于英国、战争和浴血奋斗,也关于爱情、幻想与道德。唐卡对这部电影十分熟
悉,因此话也多了起来。
徊年,这部电影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多年来挥之不去。影片拍得细腻而美,感情戏不矫揉造
作。埃玛对纳尔逊的爱在大的战争背景下也不免沾染了太平洋的色泽,略带悲凉。爱得辛苦,深沉又
无奈。他们都跻身于上层社会,受人尊敬,理应不越雷池一步,身体力行地成为整个英国百姓心目中
的表率。然而,他们却无法背叛自己心中熊熊燃烧的爱欲。那个独臂但英挺的男人HoratioNelson
于埃玛而言,便是全部。电影中令人记忆犹新的片段是一八零零年第一天的凌晨,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他们站于夜幕笼罩的阳台,阳台之下是平静的海面。此时,纳尔逊的战舰即将起航。他环住埃玛的
腰,埃玛是美丽的,精致的眼眸中落满翩跹的星光。”听,钟声响了。今天是一八零零年的第一天。
“”一八零零年,多么奇怪。“他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我的埃玛,我吻了你两个世纪呵。“
徊年,我曾经十分羡慕电影中的埃玛与纳尔逊将军,更加羡慕费雯· 丽与她英俊的丈夫劳伦斯·奥
利弗——一位是好莱坞的绝代佳人,美若天仙,而另一位则是莎士比亚戏剧大师、导演、唯一获贵族
称号的英国演员。他们相爱多年,但奥利弗却在费雯丽中年罹患狂郁症后将之抛弃。纵然随后的数十
年他曾多次公开表示对费雯丽的无限怀恋,纵然他们之间的分离有着太多的不得已,可对此我依然感
到十分愤怒,以及不解。
唐卡眼眸中令人难以理解的仇恨之色竟使我平白无故地想起她拒绝向她示爱者的情形,于是忍不住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拒绝他们,你要知道他们当中不乏优秀之人。
谁知她竟一字一句地回答,男人都是不可信的,他们……话音未落又自顾自地冷笑,和你说这些又有
什么用,你不会懂得。
许多追求唐卡的人在遭到拒绝之后依旧不肯死心,为她大打出手之事屡见不鲜,Jack
王有时不得不叫来保安将他们赶走。而唐卡自始至终都是漠然相视,犹如看客。那天她照旧悠然冷静
地坐在高脚凳上,边饮Alexander边看两个人为自己打得不可开交,突然开口道,徊年,这些事虽然
因我而起,错却不在我,因此我没有义务为他们承担任何责任。更何况我不会去恋爱,因此他们为我
打架毫无意义。
第五章:与爱情错身(5)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传入了打架者的耳中,于是两人停止了对对方的攻击,同时将矛头指向唐卡,
其中一个酒气熏天的高个子气急败坏地问道,唐卡,你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成为我的女朋友?!
酒吧中有些被唐卡拒绝了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勇气表白的人也随声附和。而从唐卡打着薄薄粉底的脸
上看不出丝毫的慌乱,她的嘴角依旧保持着冷漠而嘲弄的笑容,顺手从吧台上抓起一个酒瓶,跳下高
脚凳,环视四周,你们,谁敢用酒瓶砸自己的头,我就做他的女朋友。
闻听此言,那些原本伸长了脖子吵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的人竟不由自主地将头慢慢缩回,像怕被砍了
似的。
见周围的人不做声,唐卡嘴角的嘲弄更加猖狂,叹了一口气,她轻声说,没想到现在的男人都是一群
只会吹牛的孬种。
我突然感到血一热,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谁说的?
她闻声转身,注视着我,脸上露出丝丝吃惊,可戏谑与嘲弄依旧占据了上风,徊年,你有异议?
我微微翘起右嘴角,同时冲她挤了挤右眼,接过她手中的酒瓶,拍了拍自己的头,对她说,唐卡,你
看好了。
然后我抡起酒瓶,向着自己的额头狠狠砸去——
酒瓶碎了。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额头倏忽而下,流过眼睛、鼻子以及嘴唇。唐卡目光中的吃惊之色更甚,然而
却不发一言。
伤口是撕裂一样的疼痛,头晕目眩,耳朵嗡嗡作响,可我依旧对唐卡露出笑容,唐卡,做我的女朋友
吧。
见唐卡依旧没有反应,我再次从吧台上拿起一个酒瓶,向着同一个位置砸去。
晕眩感愈发严重,视线也开始模糊,四周像潮水一般纷纷涌起的议论与欷歔声于我而言却遥远得像是
来自另外一个星球。而除了眼中逐渐闪烁的泪光,唐卡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又下意识地拿起第
三个酒瓶……
只因唐卡的容貌太像浅泽。
既然我不能与浅泽日日相伴,身旁能够有一个与他相像的人,也是好的。
就在第三只酒瓶将要砸到我的头上时,一言不发的唐卡突然冲上前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夺下酒瓶,带
着哭腔大喊,徊年,你这笨蛋,快住手!快住手啊!
……
4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明显地感到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四周是单调寂寞的白色,
而视线所能及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重影,片刻之后才逐渐恢复正常,唐卡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
就像与我初次见面时那样素面朝天,头发柔软地披散在肩上,只穿了一件格子外套,双目微闭,十指
交叉,呈祷告的姿势,阳光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那一瞬我几乎以为时光重新倒流至我住在夏城的日
子,而身旁为我祷告的正是那夏城的少年浅泽……随着意识逐渐清晰,我回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心情十分复杂,但却又不愿破坏这美好的氛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唐卡,假装浅泽在我身旁。然而伤
口的疼痛却在这时向我袭来,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唐卡睁开双目,面露惊喜,徊年,你终于醒了,太好了——你很疼,是不是?说罢她迅速按下病床旁
边的呼叫器,叫来医生。
医生给我服下止疼片,疼痛感才略有减轻。唐卡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好些了吗?
我点了点头,她话锋一转嗔怪道,你这傻瓜,干吗要用自己的头敲碎三个酒瓶!
第五章:与爱情错身(6)
我看着她浓得化不开的黑眼圈,忽感心疼,于是冲她翘起一个嘴角,挤了挤右眼,呼啊,我会铁头功
,怎么样,你不知道吧——谁让你先前对我爱答不理的。说罢我还想挣扎着起身,然而又是一阵疼痛
袭来,只得龇牙咧嘴地重新躺下。
谁知唐卡没有笑,也没有责备我,我甚至怀疑她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她轻握我的五指,你知道吗,
我初三毕业之后就再也没进过学校的门,十六岁开始在酒吧驻唱,之后认识了一位调酒师,他比我大
八岁,非常英俊,而且对我处处照顾。我迷恋他调酒时的动作与神态,每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可以
把世界上许多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而且总是能够让一切都变得充满了艺术气息……当我确信自己爱上
了他并要向他告白的时候,他却先我之前告诉了我,他爱我。那时我简直高兴极了……为了这份感情
,我倾其所有,甚至为他多次堕胎……然而两年半之后,我们还是分手了,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喜欢上
了一个”比我更合适他“的女孩。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谈过恋爱,不是因为没有优秀的男孩
,而是因为我已经从心底对恋爱不由自主地抗拒……而且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对调酒师厌恶不已…
…
她的面色在叙述的时候变得更加苍白,多次咬住嘴唇才没有让眼泪落下。
我的内心腾起怜惜之情,仿佛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支配,我不顾伤口的疼痛,起身将唐卡揽在怀中,
亲吻她的面颊。她突然紧紧地搂住我,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无比认真地说,徊年
,我对爱情的信心终于被你唤醒了,你不能让我再次绝望。
唐卡,我会对你很好,相信我。
这算承诺吗?
嗯。我认真点点头。
在我住院的这段日子,唐卡向酒吧请了假。由于她的到来为酒吧增加了不少收益,而我又是FR 最好
的调酒师,Jack
王爽快地答应了她,并在几天之后同他年轻漂亮的女朋友一起出现在我的病房,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
到我的手里。我本想回绝,他却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中有无限深意。
唐卡每天二十四小时守在我的身旁,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生活。起初她也会从自己家中拿画报和杂志
给我,然而其中充斥着的庸俗言情小说与桃色新闻却令我兴趣索然。时间久了,这些画报和杂志竟从
我的病房中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Discman
与一大摞CD。我能感到唐卡的用心,也深知一个十六岁就开始闯荡社会的女孩势必不会有很高的素养
,可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把她与浅泽相比,也不禁怀念起浅泽为我阅读的《圣经》中那些优美而富有哲
理的段落,以及与浅泽共读叶芝诗歌的那些美好时光。
出院之后的第二天我就返回酒吧上班,而唐卡也在那天退掉了在外租的房子,搬到我家来住。
凌晨下班时我去更衣室帮她拿行李。在回家的路上,我低着头,看着被午夜憔悴灯光染成橘黄色的地
面,以及在夜空下的道路两旁呈现出茸茸质感的新草,不知不觉中已与唐卡拉开了一段不长的距离。
这时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委屈的抱怨,徊年,你为什么不等我?
我回过头,唐卡的身影沉浸在黑暗之中,灯光在她的身后逐渐滑落,看上去像是一场庞大而静默的舞
台剧。我忽然心有不忍,冲她伸出手,来。她快步走来,我顺势将她拥入怀中,用下巴蹭她的头发,
一言不发。
回到家,摸黑打开灯,我径直走进一间空房,把唐卡的行李放进去,又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唐卡说,这
是你的房间,我的房间在对面。
唐卡点点头,指着另一个房间疑惑地问道,徊年,这个房间是谁的?
这是我母亲的房间。
她在家吗?我想见见她。唐卡的表情犹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不……她不在。我的声音很低沉。
唐卡依旧穷追不舍,她去哪儿了?
我不言,只是拉起唐卡的手,打开那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清扫的房间。皎洁的月光透过纱帘轻柔
地洒进来,映着这一尘不染的房间。拿起摆在桌子上的一张母亲的照片,递到唐卡面前,这就是我的
母亲,她已经不在了……我的眼前又不禁出现了与母亲的遗体作别时的情形,虽然距今已有半年之久
,可心中的凄然依旧不由自主地向上翻涌。于是停顿了片刻,我轻声道,我们出去吧,好吗?
第五章:与爱情错身(7)
月光勾勒出唐卡的侧面,她的神情充满了不安与内疚,徊年,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没有说话,把门轻轻关上,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
徊年,你生气了吗?唐卡在我的身后问道。
没有。我缓缓地回过头,强迫自己冲唐卡露出了得体的笑容。
我将自己反锁在屋内,倒在床上,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仿佛重新置身于夏城——自己整个夏天都居
住在那里的安静城市。每天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整理画具,与浅泽一同去圣保罗教堂后面的白桦林
,他复习功课,我画画,如此度过一个个上午……那时的一切都简单得不容人多想。继而我又想起了
母亲临终前留给我的信件,她所希冀的,是我能够过上快乐安稳的生活,可如今我竟……房间寂静,
我只感到心中压抑得难受,连呼吸都异常困难。
起身走到废纸篓前,俯下身,把里面的纸团一张张地取出,展开,铺平。一副同样的面孔反反复复呈
现在我眼前。我默默地数,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一共是二十八张人物速写,描摹的都是同一个人,
只是角度不同。然而,当我伸出手想要抚摸那一张张俊秀而熟悉的面庞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