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白芷儿轻答。
“你为何冒充我弟弟良瑾?还从……从棺材里出来……你……你究竟有什么企图?”严良之颤着声问
道。
“我就是你的弟弟严良瑾。”白芷儿轻答。
“你明明是仙鹤门四大弟子之一的白芷儿,怎么可能是我的弟弟良瑾?!”严良之惊道。
白芷眼色婉转,水墨般的大眼睛微低的轻轻眨,声音低柔下来:“你是否记得……十五年前我们就是
在此处初次相遇?是否记得……我叫你的那一声大哥哥?”
“大哥哥……我真的是良瑾啊……”白芷儿复又轻唤了一声。
……你是良瑾吗?……
……是良瑾吗?……
那一年,严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热闹非凡。所有的女婢男仆都忙的不可开交,主人们更是忙着推
杯换盏交际应酬。那是严老爷过五十大寿的时候,严良之十岁,严良瑾五岁。
严良之不喜欢大人们吃酒划拳,趁着无人顾及自己时偷溜到祠堂玩,突然发现有一个没见过的小孩正
在蹲在那用石子在地上画着画。
这孩子穿着大红夹袄,长得肉球一般,有一双极漂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睑,眨眼时就像蝴
蝶的羽翼轻轻抖动。
严良之走过去问:“你是谁?”
小肉球抬起头,有点傻傻的,愣了半天没说话。
这时候严高从前堂急忙忙跑过来抱着那肉球就走,边走边说:“二少爷!小夫人正到处找您,您怎么
跑这来啦。”
那小肉球挣扎着推开严高,用稚嫩的声音说:“我不去,我不去。”
严高抱着那肉球转过身来,瞧见了严良之。赶忙放下肉球小孩,笑嘻嘻的道:“大少爷好。”然后推
推那肉球:“二少爷,这是大少爷,就是你的哥哥啊,快问大少爷好。”
小肉球眨眨眼,水亮的眸子忽闪忽闪,嫩嫩的叫了一声:“大哥……哥……好……”
……大哥哥……
……大哥哥……好……
……你真的是良瑾吗……
“你真的是良瑾吗?”
白芷儿眨眨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依然极漂亮,一双眸子如深泉般莹莹动人,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睑,
就像蝴蝶的羽翼轻轻抖动。
“快看看严高,他吐白沫了。”白芷儿突然道,声音微弱而焦急。
严良之才想起,转身去看严高。只见严高直挺挺躺在地上,嘴角流出一条白线。
“高大伯!”严良之急忙忙跑过去,抱起严高的身子摇了摇,严高全无反应。
白芷儿也蹒跚的走过去,伸手探了探严高鼻息,又切了脉门,闭上眼仔细琢磨着,好一会才幽幽叹道
:“他被吓死了。”
“死了?怎么会死了呢?”严良之瞪着白芷儿,恨恨的说。
“大概是被我吓死的。”白芷儿依然口气冷淡,回头看了看方才自己躺的那口棺椁:“正好也不用准
备棺材,用我那一口就行了。”
悲愤的情绪突然火山爆发,严良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抓住白芷儿一手将他按在地上,一手掐住
他脖颈处的气穴,红着眼斜瞪他厉声道:“白芷儿,你来干什么!都是你害的!害了我师弟,害了我
师父,害了我,现在还害死了高大伯!你这个妖精,我现在就要杀了你为他们报仇!”
白芷儿脸色由白转红,他瞪大了眼睛,黑亮的眼眸中映出一张愤懑扭曲的容颜,仿佛还有些水雾氤氲
,但始终没有泪流出来。瞬间似过了百年,他只从齿缝中吐出一个哥字。
那一时严良之真有掐死他的念头,手上的劲越来越大直到白芷儿缓慢的阖上了眼睛。
第十六章
阳春三月,新绿枝头,黄雀儿在窗外嘤嘤啼鸣,惊起一夜清梦。
白芷儿醒来,正躺在柔软的床上。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正照到他床头悬挂的白色纱幔。
纱幔外有个影子稳健的走过来,撩起层层轻纱,露出一人脸来。
白芷儿眼前还不甚清晰,只笼统看见一张硬线条的面颊,若说俊朗,也不过分。
那人穿着一身青墨色的长衫,白芷儿想起自己也是爱穿这颜色的衣服,十分不喜欢那涂满了银的道袍
。
满身的银色,看起来飘逸入仙,其实不过也是防毒的道具罢了。
那人过来把白芷儿扶起靠在自己的胸膛,不知从哪变出一碗淡绿的清汤,他略显僵硬的声音在白芷儿
耳边响起:“良瑾,这是解毒的绿豆水,喝一口。”就把碗端到白芷儿唇边。
这一口喝下去,他是否就相信我是良瑾呢?
白芷儿淬白的脸上浮起一朵浅笑,笑的很浅很淡,却有些邪肆。
然后他低头把那碗绿豆水喝了。
“大哥哥……你相信我是良瑾了么?”白芷儿将头转过来,望着严良之全无表情的侧脸。
严良之不敢看他,只会绷着脸怕被他看出什么。
“其实,我早知道你是。”说着从衣内掏出那块玉:“这个是只有咱们兄弟才有的家传宝玉。我一见
这玉,就知道棺材里躺的是我那可怜的幼弟良瑾。”
白芷儿凝视着这块玉,眼中似有一条黑色的蛇游走其间,惊起层层涟漪。伸手接过玉,拿在手里摩挲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眼中渐渐水汽凝聚,待严良之发现时已经滚下颗颗泪珠。
“良瑾啊,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呢?”严良之捧起白芷儿梨花带雨的脸,伸袖轻拭着他脸上的泪水
,刚才僵硬的面上不经意的透着疼惜。
“紫烨……紫烨……紫烨……”白芷儿哭了三声紫烨,突然一低头呛出一口鲜血,立即染红了前襟,
手中温润的玉沾了血渍忽而变为墨色。
严良之见了大惊,忙把白芷儿拦在怀里想给他封锁紧要穴道,却被白芷儿挥手挡开。
“良瑾听话,兄长为你封锁穴道,可暂时止血。”严良之哄劝着他。
白芷儿斜睨着严良之,轻轻弱弱的说了声不必。
虽然内心里很是焦急担心,但被白芷儿这么一眼看去严良之却也不便忤逆了他,只好轻轻将他拦在怀
里,为他捋背顺气。
“毒在咽喉,吐出血来就好了。”隔了半天,白芷儿方才缓过气来,稍微解释了一句。
“哥不在武当山怎么回家了?家里的下人呢?大娘呢?”白芷儿环顾四周,轻轻皱着眉。
严良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我不回武当山了,我娘……”
“我娘早已改嫁他人,如今也断绝了联系。”
白芷儿听了,沉吟一会淡然的说:“这究竟算不算你我的缘分……”说完轻柔的笑了一笑,虽然很轻
但十分邪肆。
“哥,你给我换件衣服,这身袍子已经污了。”白芷儿翻身起来,把满是血污的银色道袍褪下来,只
穿着雪白的里衣,纤细洁白的身躯隐约可见。
严良之见白芷儿毫不忌讳的在自己面前脱衣,面上立即尴尬得涨热,慌得一下子弹起身来:“我……
我给你找一找,家里的衣物都被娘和下人们带走了,不知还有没有……”
“哥,你怕什么?”白芷儿玩味的看着严良之慌神的样子,嘴角微扬,眼中有难得的俏皮可爱。
“我怕什么?”严良之被问的发蒙,回问了一句。
“反正什么都做过了,看一看有什么好怕的。”白芷儿轻悠悠的说。
“这……”严良之听出他指的是什么,又羞又窘,脸上涨得通红。
他也不敢再看白芷儿一眼,逃命似的找衣服去了。
望着严良之仓惶逃走的背影,白芷儿眸中收敛了所有的俏皮,取而代之的是深潭似地幽深,温柔的眼
光中不时闪出凌厉。
缓缓将头靠在床头等严良之,白芷儿从衣中又摸出那块玉,玉已褪黑,又恢复了通体晶莹。洁白修长
的手指沿着玉上雕刻轻柔划过,上一次将这玉从里衣摸出,用最后一口气紧紧攥住似乎已经过去很久
,久到都快忘记这一切都是在自己的计划之中,只不过计划里的人临时换了角色。
原本,紫烨该是毒死自己的人,而蓝羽,他本应送自己的尸身归乡。
风雪交叠中,不知怎么就突然将自己的‘后事’托付给了紫烨,纯粹的头脑一热,却一语成谶。
是你太冷漠……
蓝羽最后的话语突然跃入脑海,白芷儿不由自主的攥紧手中玉。
那时候该是真的害怕了吧……害怕就这么死了,死在计划中的死亡之中。
可是紫烨,为什么毒死我的人不是你呢?
“良瑾。”严良之的声音打断了白芷儿的思绪。
“让你久等了,”严良之抱着几件长摆棉衫进来:“这些是我小时候的衣服你凑合先穿着,现下也只
能找到这些。”
白芷儿点点头,接过衣服很快换上一件绛色棉衣。衣虽然旧,但毕竟是上等绸缎织成,白日的光照上
来便将白芷儿苍白的容颜润上一层微红。乌丝垂落颊旁,黑眸顾盼流光,樱唇染血而绯,那绝美的少
年如一幅绝妙的丹青墨笔,活生活现的立在眼前。
严良之看在眼里,有一种重回初见般的感觉,一霎时倏忽而过,腹内心间慢慢侵入复杂的痛苦。
如果他和他之间没有上辈的夙仇、
如果他和他之间没有陷阱与戕害、
如果他和他之间没有血缘的羁绊、
可惜,只是如果……
果然,人生若只如初见。
白芷儿系好衣扣,抬起头问道:“哥,我穿着合身吗?”
严良之勉强看了看,从不注意服饰的他根本没有看出所以然来,只好随口说道:“好,又合适又漂亮
。”
“漂亮啊?!”白芷儿却欣喜不已,得件宝贝似的左看右看,从原本深井幽潭般的眼眸中露出少年人
单纯的喜悦之色。
严良之见他穿一件自己的旧衣竟会这么高兴,惊讶之余不免心疼怜惜。伸手抚上白芷儿光滑圆润的脸
颊,怜爱的说:“这些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白芷儿眼中的光彩渐渐淡去,低声回道:“是有些苦,但已经过去了,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
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第十七章
轰轰的雷鸣从乌云深处传来。电闪频频,长风万里,枝头压不住的水声喧泄,大雨倾天。
******
暴雨过后。
庭院中开了一朵朵白杜鹃,湿漉漉的,低垂着洁白的花朵。池水里,有残弱的菖蒲叶子,载浮载沉,
犹如薄浪中的破败的小舟。
雨逐渐小的时候,有微凉从几近透明的苍穹飘落下来,为千山叠峰笼上一层蒙蒙白雾。
水珠似断线般沿着飞檐洄滴落下,像是人鱼的眼泪,颗颗成珠,竟使得久坐窗前的人看珠成帘,伸手
掀去,才惊觉打湿了袖袂。
仙鹤门第三十一代掌门人玄鹤仙子收回触雨的手,指尖已冰凉。
玄鹤直起颀长的身形,一张清俊绝丽精致无暇的面孔不带一丝表情,只有那眸光犀利而威严。
玄鹤正是昔日的紫烨。一个月前紫烨从墨州回来就正式接掌仙鹤门,成为仙鹤门第三十一代掌门人,
改道号为玄鹤,各派同仁见他气质高雅性子桀骜故送他‘仙子’雅号。
至于那曾经俯仰全门弟子的‘紫、青、蓝、白’一时间似镜花水月,玉碎珠沉。
紫烨接任仙鹤门第三十一代掌门人自不必说。
青冥自从白芷儿一事便已失踪,踪迹全无。
蓝羽揭发白芷儿罪行有功,升任二门主,主管门中诸事。
而白芷,客死他乡,魂归故里。
仙鹤门自从扬刀大会一事后声名鹊起,而上代掌门人梅洛儿事后快速死亡也被江湖人猜得天花乱坠,
传得神乎其神。新任掌门人玄鹤仙子更是江湖上万众瞩目的人物,他于江湖,神秘而疏离。众人仰望
于他,因为他是那让百年名派武当派声名扫地的神秘教派最新的掌管者;他俯仰于众人,芸芸众生不
过在是他眼前飘过的一场沙尘,风扬沙飞,风落沙逝,不留下丝毫痕迹。
玄鹤向窗外望去,雨已经停了。于是唇角微勾,笑得恬静。
门外响起谁人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被推开,蓝羽撑伞而来。
进门收伞跪下,蓝羽恭敬道:“拜见掌门师兄。”
“起来吧,”玄鹤没有看他,转身坐到屋中的圆桌旁,从袖中抽出扇子把玩。他这一把扇子,象牙扇
骨,丹青墨笔,风采雅趣,是他四季不离的极心爱的东西。
玄鹤凝视着手中折扇,看那墨笔丹青,看那象牙光华,突然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蓝羽仔细观察玄鹤颜色,见他低垂着眼睑只盯着手中的扇子瞧个不停。蓝羽也知道玄鹤喜爱这把扇子
,只从不曾见人这样盯着一把扇子瞧得入神。
“禀告掌门,最近山外似有异动。”蓝羽道。
“异动?”
“是。”
玄鹤抬头望向窗外,大雨初晴,漫天湿意,黄雀立在枝桠啼春声啾。
半晌,玄鹤反手抓起象牙扇子,三两下撕成碎片扔出窗外,望着破扇划出的那道弧线,玄鹤寂静的眼
睛里似乎泛起一层清波,闪闪的发着光。
蓝羽见了,心里一怔,面上神色不露。
“山外有什么异动?”玄鹤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平静清冷。
“仙鹤山界内来了许多外地人,看似有些武功的样子。这些人白天四处走动,晚间就住在客栈里。如
今,山下的客栈已经全住满了。”蓝羽回道。
玄鹤微挑起眉,视线漫不经心,缓缓调到毕恭毕敬垂首侍立眼前的蓝羽身上。
“蓝羽,你说那白芷儿真的死了么?”
蓝羽一惊,抬头望了一眼玄鹤很快复又低下,静默无声。
“你是不敢回答,还是不想回答?”玄鹤清冷的声音又起。
“属下不明白掌门的意思。”蓝羽回答,话语声微,带着不易察觉的铿锵。
“实在好的很!”玄鹤斜睇着他,面上浮起一层浅薄的笑,眼神带着轻蔑。
蓝羽立即跪下抱拳,道:“请掌门赎属下愚鲁。”
“我一直想不明白如白芷儿那样的人为何会和你相处五年,现在终于初见端倪。” 玄鹤踱到窗前,
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到窗外,朦胧的雾气将他的脸浸溶了去,原本锐利的五官也变的分外柔和却荡
漾着不和谐的肃杀之气,“蓝羽,你说那白芷儿真的死了么?”
自己亲手下的毒,亲眼看着他唇沾杯沿,毒发身亡,还会有错么……
蓝羽有些惊慌,心下犹疑不决,只好先答道:“属下亲眼见到逆贼白芷儿毒发身亡,绝不敢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