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炎,丧母丧父是为大丧,有一年的丧期。在这一年里,风行除了编排军队以外,做得最多的便是处理人脉。昔日风雷在朝中及军中的好友或熟人他统统都拜访了一遍,然后仔细地清理着各种关系。以前从未想过战士冲锋陷阵与朝廷内外有何关联,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慢慢地开始明白,千里之外的一句话,就能瞬间决定几十万前线将士的生死。
现在的风行,不但得学会怎样做一个将军,还得学会怎样做一个官。一个能保护自己,还要保护手下的将士们的将军与官,如果他处理不好,这其中牵扯到的,就不止他风行一个人。
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之后,风行也不会是一个人,他有他的军队,还有他的兄弟。
只是这个他一厢情愿地认的兄弟却不怎么厚道。自从回京以后,风行难得见上他几面,还都是在上朝之时。下朝后特意留下来等他,却被告知等的那人被炎帝留下来谈话,又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平日去云府拜访,却发现那人根本就不住在云家本家。找了时间去郦山的汤泉行宫探望,就算提前发了拜贴,到了之后又被告知那人出游去了。
在这一年里,风行仅仅和云出岫说了不到十句话,还每句都是毫无意义的寒暄。而好不容易能够见面时的欣喜又被对方冷淡的态度扑灭。
离开的日子一天天地临近,他又要回到祁岭,带着重新整编的部队去清理仍然为祸世间的冥妖。其实风行的心里因能够离开汉阳而衷心地高兴,被繁华美景包裹的帝都暗藏着比战场上更多也更阴毒的杀机,风行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所以他盼望着离开的日子的到来。
然而他又矛盾着不想离开,因为他一厢情愿地认下的那个兄弟。他不相信云出岫是如此凉薄之人,至少他对自己不该如此。明明与他相交不深,但风行却如此坚信。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人家云家的公子怎么会真心和自己这样的人打交道?那个时候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也不过是想要嘲笑他而已吧?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青鳞刀收入朴实无华的刀鞘,风行没有点灯,慢慢地在风家宅院里走着。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而明天,连自己也要离开了。或许以后,这里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家了吧。
风行幽幽地叹了口气,“明天就要走了,云出岫,你会来送我吗?”
背后突然响起已经开始变得陌生的声音:
“不,不会。”
第十一章:三秋同醉送君别
“云出岫!”
难以置信地回过身去,月色下漆黑的假山上横着一道月白色的人影。风行像是见着了鬼,狐疑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又小声地试探着叫了声:“云出岫?”
月白的人影手里似乎拎了个瓶子,一晃一晃地,“你叫你兄弟都这么连名带姓地叫?”
听到“兄弟”二字,风行大喜,三两下蹦上假山,坐到了云出岫旁边。还未坐定就迎面飞来了一个玉色的瓷瓶,风行顺手捞了拎开一闻,顿时一股清冽的芳香从中袭来。
“这……三秋醉?!”风行仰头就喝了一口,“这可是南苗的贡品,你从哪偷来的?”
“我用得着去偷吗?”云出岫的脸藏在假山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御赐之物,你有口服了。”
风行差点给一口呛死,御赐?御赐的东西就这么丢来丢去?
“我不会去送你的,”
“什么?”
“明天,我不会去送你,”云出岫重复道,“会有很多人送你,但这其中,一定没有我。”
“……为什么?”风行放下酒瓶。
“什么为什么?”
“自从……回到汉阳以后的一切。”风行沉声问道,“我不理解,你也没给我任何解释。我们……还是兄弟吗?”
“哦……兄弟,”云出岫哼了一声,“有时候想想也挺不错的,我还没有过兄弟呢。”
“所以?你在耍我吗?!”
跳起来纠住云出岫的衣领,风行愤怒地低吼着,“那时候我对你说的话你都觉得很好玩是不是?有个傻子在那儿叫着要和你当兄弟,你就想有空了就陪他玩玩儿,没空就晾到一边是不是?!”
云出岫没有动弹,只是轻轻地说,“我以为经过这一年,你会变得成熟点。这就炸毛了,平时装的那副比老将军还有气派十足的风头是做光面子的?”
“我什么时候装了?!”
“三月十五去相国府赴宴的时候,四月初一去泗水营巡视的时候,四月初三去曹将军府上拜问的时候……还有上个月,御宴上好大的派头,要不是嘴边无毛,我还以为风元帅在世呢。”
风行惊住了,这一年之内自己明里暗里到过哪里做了什么,这人居然像背书一样背了出来,连自己都差点忘了的事,或者只是临时到某个地方去而并没有特意安排的事,他都不慌不忙地一一道出,那感觉就像风行的行动是他安排的一样自然。
“你……你……”
云出岫冷笑了一声,“你放心,你的行踪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哼,什么兄弟可是你说的,我暂时还没有出卖兄弟的兴趣。”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风行松了手上的劲,“你不是……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见了那么多人,相信汉阳的形式你也看清了吧,”云出岫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人走茶凉,也是预期中的事。好在风元帅生前的那几个朋友也不是白交的,知情识义的人倒也有。再加上陛下目前在你这一边,短期之内没人敢动你……你就放心地走吧。”
“你……”
云出岫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什么你,娘们儿似的,说个话都说不清楚,这就喝高了?”
“你不是在疏远我对不对?”风行扯扯嘴角,这个动作却让他的眼睛开始发酸,“这一年你见了我都不理我,我找你人又找不到,偶尔在宫里碰见你还对我客客气气的……我以为……”
“以为什么?”云出岫推开他站起身,在月光下露出那张清冷的脸,“以为答应和你做兄弟,我就会照顾你吗?风行,你太高估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镇冥军统领,御前三品侍郎,还是云家公子?你以为这些名头对你能有多大的好处?”
“你听我说完行不行!”风行恼怒地一拳砸在了身边的山岩上,“别总是这么自以为是!明明比我小几个月还装得跟长辈似的!”
云出岫不说话了,只默默地看着他。
“你别成天就以为别人接近你只想利用你还是怎么着的!你一小屁孩能有多大用处啊!再说了,文臣不问武将事,这是历来的规矩!你以为我有什么事能找你啊?我找你有用吗?去陛下跟前美言几句?你整天都傲到天上去了你做得了那佞臣的事儿?”
云出岫别过头去,“那你想怎么样?!整天阴魂不散似地明里暗里找我,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跟你有什么似的。你知道汉阳有多少双眼睛成天盯着你就等着找你的碴挖你的弱点然后一举把你搞下台吗?!更何况你是带兵在外的人,千里之外你能盯得住汉阳的风吹草动?一个不小心就等着接暗箭吧你!”
几乎是毫不客气地冲风行吼回去,然而被吼的人却一脸乐呵地傻笑。
“笑什么啊你?”云出岫瞪大了平日里一直眯缝着的眼睛,“很好笑是不是?接暗箭挺高兴的啊?”
“你这人还真是……呵呵……”风行笑着一巴掌拍在云出岫头上,“你是在担心我碍……”
“得寸进尺了啊你还?”
“你们这些文官真是麻烦,说话做事都拐弯抹角的,走一步都要把念头在脑子里转三圈才下脚。”风行笑着帮云出岫把被自己拉乱的衣服整理好,“但那是对别人才这样啊,你真的拿我当兄弟了吗?兄弟不该是这样的。如果你担心,或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你会毫无顾虑地直接对兄弟说出来,更何况你兄弟我还是个没你一分聪明的人,你这弯拐得太多了我可转不过来。”
“直接说出来你能理解能接受吗?”云出岫拍开摆弄自己衣领的爪子,自己将衣服整理好,“你会让我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我还要把每一步分析都跟你仔细说清楚?”
“是别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但如果是你,我不会那么做的。”
“为什么?”
“还是因为兄弟啊,”风行将手放到云出岫的肩上,“你真的理解什么是兄弟吗?”
云出岫像看白痴一样看他,“不就是情同手足,同甘苦共患难吗?哦对了,我们之间还应该加上一条,盟友的一至性利益。”
“不对,”风行摇摇头,“兄弟的意思是,从此以后,我会把命交到你的手里。这才是祁山营里的兄弟。”
云出岫冷笑了一声,“还真像你啊,够直接的。不过我可不敢把命交到你手里,我又不是你们祁山营的。”
“那你就收下我的命吧,”风行笑道,“我只将命交到兄弟手里,你收下我的命,我们还是好兄弟。”
云出岫没作声,复又坐下拿起瓶子喝了口,“看来我是天生和你们这些当兵的犯克。你说的我能理解,但不能接受。这样,你还当我是兄弟?”
风行在他身边坐下,拿起酒瓶往云出岫手中的瓶子一碰,“石头总得慢慢磨,云出岫,我相信你。”
说完就仰头使劲喝了一口,云出岫叹道,“上好的贡酒就让你这么驴饮,真是糟蹋。”
风行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拿来给我糟蹋的。再说了,喝酒就要大口喝才有意思,哪像你们这些文官,还拿个小杯子慢慢品。哟,你这一瓶喝多久了啊?要我啊,这么小瓶早喝光了。”
说着风行毫不客气地拿着云出岫手中的瓶子晃了晃,听到里面还有半瓶子的水声,就拿起来仰头喝了一口。只是这一口却让他沉下脸来,指着云出岫说:“你不厚道!居然把茶倒在酒瓶子里!你不觉得那啥,有辱斯文吗?!”
“还斯文扫地呢我,”抢回瓶子,云出岫慢悠悠地喝着盛在酒瓶子里的茶,“跟个老古董似的。”
“那可不行啊!我们刚才干杯来着,我干的是酒,你干的是茶!”
“这叫以茶代酒。”
“大爷不兴这一套!”
说着风行就拿起自己的瓶子往云出岫嘴里灌,云出岫一闪,再用手一挡,酒没灌到嘴里,反而被手挡得泼了出来。
“哎呀,我的酒!”
“呜……!!”
听到痛呼声,风行一惊,连忙在云出岫身边蹲下,“怎么了?进眼睛了?”
“嗯……”
“喂!别拿手揉!”
急忙将两只纤细的手一把抓了,风行另一只手抬起云出岫的下巴,然后俯下身去,一点点地将云出岫双眼上甘冽的液体舔光。
“……干嘛……”
“别动!眼睛闭好!”
风行的手就像是铁钳似的牢固,云出岫被制住不得动弹,只好由他去了。温温软软的舌头触及眼睑,将烈酒一点点地舔去,但还是有些许浸进了眼睛里。听到他喊痛,风行一遍又一遍地用舌头描绘着他眼睛的形状,然后轻轻地吸着眼睛的缝隙,直到将酒液全部挤出。
“哟,咸的,哭了啊?”
“眼睛进了东西会流泪很正常吧?”云出岫摸出手绢小心地试着脸,两只眼睛眯着睁不开,“真是的,发疯啊你!”
“对不住对不住,”风行打着哈哈,“不过话说是你先不厚道的。”
坐下之后风行拿起袖子就往云出岫脸上抹,这回倒是仔仔细细地把脸擦了个干净。
“明天……算了……”
风行笑得有点闷,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明天又怎样?今晚他不是来了吗?还带了好酒来给自己饯行。云出岫的顾虑自有他的道理,而且既然选择了相信他,就不能对他有所强求。他与祁山营里的那些兄弟不同,他是云出岫。
“明天以后,你就得自己保重了。”云出岫把他的话接了下去,“魍罗现世之后,冥军的动向十分异常,完全猜不到它们要做什么。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祁山对于冥妖来说是关键之地,所以这次回去之后要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到祁山的冥妖身上,如果有可能,找到魍罗现世的具体地点。”
“我知道了,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个通知你的。”
“嗯,”云出岫点了点头,“汉阳这边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会替你挡下来的。”
“谢谢,云。”
云出岫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寒颤,“什么云啊,肉麻死了!”
“哎,我刚连名带姓地叫你你不是不高兴么?那就叫云啰。要不叫出岫?不过感觉怪怪的,不然叫小岫?岫岫?”
“风行你给我闭嘴!”越来越肉麻的称呼让云出岫足足掉了一斤鸡皮疙瘩。
“哈哈!!”风行乐不可支地笑着,“不知道你名字是怎么写的时候我还奇怪呢,一男的叫啥啥秀,那不跟小姑娘一样么?呵呵……”
“哼,无知,无礼,无聊!”
“是是是,才高八斗的云大人~”
“还有,你给我好好记得!”对着风行的头猛敲了一记,云出岫面色凝重地拿出一个有朴素绣花的锦袋,“这里面有十张符纸。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抽一张出来掷到脚下就能移动到一里之外的地方,并能在三个时辰之内遮住你的气息不被发现。”
“你画的符吗?”风行兴致勃勃地对着微亮的月光看了看那个锦袋,“哟,这绣工不错嘛,你绣的?换个女的可就是定情信物了啊~”
云出岫冷笑道,“那还真是定情信物了。我这就回去告诉我那丫环神武大将军收下了她绣的荷包,让她这就搬到贵府上等着完婚吧。”
“哎哎哎~别啊!”风行急忙将锦袋收起,“那不是毁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嘛!”
“嫌人家是丫环?配不上你神武大将军?”
“不是,你的丫环肯定都是才貌双全的,瞧瞧这,能配不上我?”风行苦笑了下,“只是这将军夫人可不好当啊,别又像我娘那样……”
云出岫张了张嘴,却没有再问下去。反倒是风行在自说自话:“我爹以前常年带兵在外,每年回京诉职一次,但就那么几天,正事都忙得他脚不着地的。小时候听我娘说,还没生我的时候,爹更是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我小时候就天天盼着爹能快点回来,我娘总是对我说快了,快了。可我知道,她哭的次数比我还多。”
风行叹了口气,“后来娘病了,慢慢地拖着医,却不让爹知道。每次爹回来都打扮得像新娘子似的,那时候的娘可美了,笑得就像吃了蜜。等爹发现她生着病的时候,都已经晚了。然后娘走了,她是笑着走的,因为最后的那段日子爹特地告假在家陪着她——也就那么七八天,她却高兴得像要重新活过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