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自然不知道这其中曲折,为自己身世伤心了半宿,想通之后却又立刻恢复那般没心没肺的样子;
再加上师父吩咐的事已经办妥,他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易安事先吩咐过小二不必打扰,白术这一觉直接睡到午后才醒来。他一看日头,微微有些脸红,连忙
起身,叫小二送热水入房内。
洗漱一番,白术觉得神清气爽无比,浑身别提有多舒坦了。
他穿好衣裳,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于是打算下楼要写东西吃。
此时并不是饭点,因此客栈一层只是稀稀拉拉坐了几桌人,大多是赶路的旅人。白术一眼就看见人群
中的易安——他虽然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服,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如同误入鸡群的仙鹤般显眼。
显然,易安也看见了他,笑一下,招手叫白术过去。
白术一路走向那张靠墙桌子,身上落了来自四面的视线。他并不知自己刚睡醒,脸颊带着微微的红晕
,看上去别提有多诱人了,只当这些视线都是因为易安和自己打了招呼,于是并不在意。
白术在易安对面坐下,小二殷勤上前。
后者正要在叫几样菜,却被白术拦住了:“别那般见外,添副碗筷就成了……嗯,再来点包子。”
等小二依样送来,他当真也不客气,就着包子跟易安吃剩一半的菜喝粥。
易安见此情形,没再多话,可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眼中多了一丝难以诉说的情愫。看白术吃得香甜
,易安也伸筷子夹了一只包子,陪他一起吃。
白术吃了六分饱,叨着半个包子,脸颊鼓鼓的,手上动作不停,眼神却不住瞟易安,表情有些郁闷—
—同样是吃包子,怎么修明就能吃出一派儒雅气质,自己就好似饿了三四天的饥民。
易安不知他心中想着这些,只看白术脸色,还以为他仍在纠结昨晚的事,便温言道:“子宴,日后有
什么打算?”
一听这话,白术来了劲儿。
自入世以来,他所行之处,总听人说到长安城有数不清的好地方。可惜之前白术一直忙于替师父找那
本破书,没机会见识见识。
等他终于自由了,早就心中盘算着如何一一尝试一番。
易安这话,简直正中他心坎儿。
白术三两下吞掉手中的包子,兴致勃勃地对易安说:“我方才还在想这件事——长安城这么大,好容
易来一趟,总要好生游览一番才是。”
见他打起精神,易安微笑:“这主意不错,不知子宴想去何处,兴许我了解一二。”
白术笑嘻嘻地说:“摘星楼。”
易安在那一瞬间僵硬了。
摘星楼是什么地方?整个长安城没有人不知道,甚至远在千里之外也有人耳闻。南来北往的官宦富商
,只要到了京城,少不得去见识一番。
那里,说是天下最富盛名的花楼也不为过。
最红的姑娘小倌,最好的琴师,最能说会道的鸨母,似乎全天下此行翘楚都聚集在一处。更不用说摘
星楼位于流烟河畔,景色更是长安城里独树一帜的美妙。
每到傍晚,流烟河的河面上就会起水雾。水雾飘在河面上方,随河水缓缓流动,就像是整个河中都是
如水一般流动的烟雾一样,因而被称为“流烟河”。被这条河环绕的摘星楼,烟雾缭绕间颇有几分仙
气,仿佛登上去便真的“手可摘星辰”一般。
就像暴发户最害怕人家说他没文化,来逛花楼的都喜欢这摘星楼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调调——尤其是
一些喜好卖弄的文人墨客。
可是,白术怎么会知道到这个地方……
易安一想,就觉得额头一跳一跳地疼,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白术看在眼内,以为易安生气了。
说来也是,易安在他眼中是又儒雅又脱俗的人物,言谈必是琴棋书画,法术修行,见他只想着吃喝玩
乐,肯定不悦。
“那个,修明……”白术小心翼翼道,“摘星楼我自己去就行,你不必跟着……”
他的本意是不劳烦易安,怎会想到这话听在易安耳中,就有了其它意思。
后者脸色又黑了一层,白术干笑两声,饭也顾不得吃,蹭蹭蹭,蹭到门边,却又想起什么,挪回易安
身边,小声道:“修明……那什么,能不能借我点银子……”
易安简直要吐血!
可看白术那副小心翼翼的可怜样子,他还是乖乖将钱袋奉上,然后眼睁睁看着白术一个人走了。
半个时辰后,白术出现在长安最大最豪华的花楼前,心里直感慨——摘星楼果然不同凡响,建得比王
府还气派!
他正兀自盯着招牌发呆,可摘星楼迎客的姑娘们是何等眼力,白术刚往门口一站,莺莺燕燕就呼啦一
下全围了过来,把他的小身板瞬间淹没,急得白术一个劲儿大叫:“衣服!衣服!别扯我的衣服!”
本来暗中跟着的易安一听这话,忍不住跳了出来。
原本围着白术的姑娘们顿时“哗啦”走了一半,涌向易安。
这一番动静,白术自然也看见了易安,有些惊讶地问:“修明,你怎么也来了?”
易安郁闷地又想吐血。
叫他怎么回答?因为担心你做坏事所以跟着监督么?
“忽然兴起……”易安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带着略微有些抽搐的微笑。
“哦,”白术正在兴头上,也不多想,从花团锦簇中穿过,上前拉着易安的手说:“那我们一起好了
。”
和心爱的人一起逛花楼,这真真是世间独一份儿的体验……
楼内鸨母早就听见异动,一见正主儿现身,上下打量一番,看易安跟白术,一身打扮虽然不打眼,但
都不是凡品,显然非富即贵,便立刻笑成花一样,手绢一甩,就伴随着颤音贴了过来:“两位爷~~~
”鸨母亲亲热热地嘘寒问暖,“奴家看着好面生,可是头一回来咱们摘星楼?”
“嗯。”白术十分老实地点点头,其实已经被她的颤音吓住了。
鸨母闻言,笑得更加欢畅,心道这等小鸡仔,得上点重口味地震撼一下才是正理。于是她转头小手绢
一挥,一群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姑娘就从楼上奔了下来,将白术团团围住,上下其手,净往关键地地方
招呼。
白术哪里见过这阵势,顿时出了一头的汗,推不得逃不得,有些不知所措。
易安倒还镇静,但脸色发黑,上前一步将白术护在身后,横眉冷对一众花花草草。
鸨母是人精中的人精,一瞧就明白是什么情况,心道这回遇了个新鲜事。于是十分会心地掩嘴,娇羞
一笑:“不如奴家安排个清静的厢房,上些酒菜,再叫欣欣姑娘弹首曲子……”
易安的面色好转少许,掏了锭银子递出去。
鸨母接过,也不等白术同意,就吩咐一旁的龟公去准备,然后陪着笑脸道:“公子爷这边请。”
清静的厢房果然很清静。
在摘星楼里绕了半天,前院的丝竹嬉笑之声基本都听不到的时候才到。房间倒是很大,十分豪华漂亮
,就是有一点看起来十分奇怪。
“怎么都空着?”白术问走在前面的老鸨。
老鸨回身道:“公子爷,来咱们这里都是寻欢作乐的大爷,图的就是热闹。这里是专为您这样的客官
备着的,又清静,又安全。”
就算您二位想干什么都没关系嘛!老鸨在心里补了一句。
白术听着她的话总觉得有点怪,但好不容易从一堆姑娘手下脱身,他也就没有追究。
进了厢房,酒菜已经备好,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整张桌子。
仔细一瞧,还都是些一般人家见不到的好东西。别的不说,光桌子上的那道“美人尖”,就是用出壳
不满月的鹅舌和新鲜樱桃做的,乍看普通,却不知要费多少心思。为培育春日结果的樱桃,要盖暖房
用炭火不停熏烤,持续数年才成。相比之下一只鹅只取其舌,其余部分都弃之不要,就根本不算多么
奢侈了。
房间里还坐着个清秀的少女,怀抱琵琶,低眉顺眼,看了十分舒服,想必正是那位欣欣姑娘。
易安皱眉道:“我们先用酒菜吧,其他的稍后再说。”
鸨母连忙回话:“都怪奴家,拿这些俗物污了公子的眼,这就撤了,这就撤了……”
欣欣姑娘立即十分有眼色地、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鸨母谄媚地笑着,替二人掩上门。
房内终于清静了,易安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白术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想起方才易安递给鸨母的银子,他埋怨道:“给那么多银子,不听曲子可
就浪费了。”
易安淡定道:“先吃点东西吧。”
白术方才在客栈只吃了六七分饱,听他这样说便也不再提出异议,坐下吃东西。
摘星楼的厨子虽然不能和八宝斋相提并论,可比起客栈的高了不止一个段数,白术显然吃得不亦乐乎
。
可是很快,他停下筷子,有些疑惑地看向易安:“这地方……感觉有些奇怪,身上好重……”
易安抬眼看,不算小的房间里,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杂鬼。先开始战战兢兢地在远处看,现在已经
有些大胆地爬上了白术肩头,嗅来嗅去。
还真是吸引力十足啊……
易安简直要苦笑了,面上却还作不在意状,伸手拂过他肩头。白术觉得周身霎时轻松了不少,惊奇地
说:“你这是什么手法,快教教我。”
“法术。”易安回答。
白术一听这两个字,只能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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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楼里入口的东西,都含着微量温和的催情剂。
白术酒菜下肚,没多久就浑身发热,双目含春。偏偏他还不自知,以为是喝多了酒的缘故,松了松衣
领。
易安握着酒杯的手顿时一紧,呼吸粗重起来。
眼见白术越发放浪形骸,简直挑战他意志的极限,易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左手掐诀,默念了个安神咒
。
下一刻,白术像中了迷香一般,双目渐渐合起来,身体一软,倒在上前的易安怀中。
“别让我等太久……”易安在白术耳边呢喃着,然后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就这么回了客栈。
不是他不想要,只是眼下面临一件大事,两个人都要养精蓄锐。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啊……
第二十六章:世事难料(一)
易安素来是个有决断的人,这回是破了例。不过就算他纠结,也只是两三天的事。
从摘星楼回来时,一路被白术吸引的杂鬼数不胜数,并且统统比前些日子来的要厉害些。他最后一丝
犹豫,也因为这般情形烟消云散。
“子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早饭结束后,易安按住起身要往外跑的白术道。
白术面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易安一脸严肃,也不敢怠慢,连忙端端正正坐好。
易安反而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失笑,缓和了脸色,转头对小金说:“你在外面守着,莫要让别的东西
靠近。”
小金乖巧地应了,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四杯茶,然后分别摆放在房间角落处,每个茶杯上还压了一
张黄黄的,剪成人形的符纸。
也不知道小金念了句什么,符纸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白术虽然看不见房间四角由符纸幻化的守护金刚,但瞧着小金一番动作,分明是在用法术布结界,不
由惊讶道:“你何时学会这些的?”
放好最后一个茶杯的小金直起身,略有些羞赧地说:“是少爷教的。”说罢,像是忽然担心白术会介
意般,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一副想靠近又不敢的样子。
法术是白术心中永恒的痛。
一个道士,靠捉妖混饭吃,其实一点法术都不会,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现在,连易安身边的小跟班都会做结界了,他却还是连最小的法术都使不出来……
白术虽然不会因为这个就生气,但心中难免有些闷。
易安见状,挥挥手示意小金退下。后者又偷偷看了看白术,眼中带着七分自责,三分不舍,磨磨蹭蹭
不愿走。
白狼忽然低吼一声,跳起来奋力咬着小金的衣摆,想将他拖出去。奈何身量太小,最终四肢不断在地
上打滑,却挪动不了分毫。
白术给白狼滑稽的样子逗乐了,脸色好转不少。
听见易安有些不耐地说:“行了,都出去吧。”,小金这才弯腰将白狼抱在怀中,一起退了出去,只
留白术二人在房中。
“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白术首先开口。
易安没有直说,反而问:“子宴,我记得你说过自小便使不出法术?”
白术叹气,点头道:“我体内聚不起灵气,就算学了也用不了。二师父想了很多法子都没用……”
“我大概知道原因了。”易安盯着他说。
“真的?!”白术一愣,从凳子上跳起来,抓住易安的肩膀连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法子治
好?”
白术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抓起桌上的茶壶灌了一通,整个人平静了些,易安这才将七巧灵虫之事一
五一十和盘托出。
“既然把那什么虫取出来,我就能用法术了,”白术听完,急道,“那还不赶紧取啊!”
虽然不知道这灵虫到底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但他一想起有只“虫”在自己身体里呆了十几年,浑身
就一阵别扭,巴不得赶紧弄出来——更何况这东西还是害他不能用法术的罪魁祸首。
“你可想好了,这不是随便说说的。”易安道:“灵虫跟你已是一体,若硬要取出,少不得锥心刺骨
之痛……”
白术却丝毫不在意,揪着易安道:“挖心抽骨我都认,到底要怎么取?现在就动手能成么?”
后者不禁无语——想他这些天百般思虑,小心谨慎的,相比起正主儿,简直有些可笑了。
易安如此想着,心里也轻松了些,对白术道:“哪有这般容易。这几日你得呆在结界中斋戒静心,一
步也不许出去。等七日后子时,至阴之刻,方能以灵力诱那灵虫现身。”
一听要七天不能出门,白术顿时皱起眉头。
要说吃苦,或者危险,他倒不怎么害怕。可是现在既不让他吃好吃的,还不让他出去玩,整日呆在客
栈里,这不是要活活憋死人么!
白术看了一眼易安,后者叹气:“这确实是难为你了。还是……算了吧。”
他语气虽然还如往常一般温和,但白术总觉得,易安眉眼间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神色;待要细看
,又全无影踪,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不就是憋七天么!岂能因为一时不舍,叫易安看轻了!更何况,忍过这七天,以后想学法术学法术,
想学咒术学咒术,前途必定无量,走路都要横着走……
思及此处,白术一咬牙,狠心道:“好,七日就七日!”
装完英勇,他又有些不放心地补了一句:“修明,那什么……七天后,是你亲自替我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