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佑怀笑而不言,稍稍拉紧肩头的罩衫,他主动让出一条路来,众人随之一齐走进屋子外间。只见那桌上孤零零摆着两只白瓷印花酒杯,屋内那阵阵浓郁的桂花香味尚未散去。
“这下信了吧?”秦佑怀拿起其中一只,指肚缓缓摩挲着杯口,边缘上残留着一丝可疑的暗色血渍,“他是来向我告别的,说什么自知大限已近,不愿死在我这儿。希望我能放他出府,省得日后为秦府招来麻烦。”
“于是我说,那就随你吧,方府的老老少少我会妥当安排的。听过我的保证后,他便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磕磕碰碰地走出了这屋,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放心吧,我让胡哥儿跟着他去了。总不能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吧?方家在这块地上也算是个名门大户了,虽如今落得这般田地,风光不再,身后事该体面的我还是会尽量帮他做到的,只盼他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少怨薇薇一些。”
“再不然,我这条命赔给他便是了。”
曲直猛地一个大跨步,接住那具软软的身躯。腓腓掀开内屋帘子,惊呼一声,原来内屋床边竟放着一套完整的寿衣,想必是因曲直一众来得时机凑巧,还未来得及换上的。
“他竟要与那方绍德一同死!”
“扶到床上去吧,他只是一时气血不稳昏过去了,”曲蘅替秦佑怀把过脉,神色复杂道,“若非当即喂下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否则看样子大约是挺不过今晚了。”
第三十九章
床上那人缓缓醒转过来,睁开眼迷茫了片刻,而后换上一副了然的苦笑:“你们这么一群人围着我,我就是想说些什么也喘不过气来啊。”
曲直一脸尴尬地往旁边移了移,眼珠子还是牢牢盯着秦佑怀的脸:“你先说说与那方绍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要把自个儿命赔给他?”
一醒来便听人提起方绍德的名字,秦佑怀双眸微有触动,似是早有预料,镇定地回道:“反正我也活不了太长时间,索性把事儿都讲开了吧。”
“我有一个年方十六的妹妹,秦薇薇,与方绍德曾定下姻缘。若不是后来家中连遭变故,大约早就嫁过门去了吧……呵,不过现在想想,依她性子,即便肯嫁过去,方绍德也定然动不得她半分。”
“秦薇薇心中有其他人吧?”
“原来你们都知道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长话短说了。”秦佑怀面露出几分意外之色,勉强支起身子望着曲直他们。如此简单的动作他却费了好大功夫,最后还是曲直看不过去上前帮了把手,扶着他后背轻轻靠上床头。
“曲直兄弟,多谢,”待稍稍喘过气,他微微一笑,言语中满是无奈,“这事我藏着掖着好多年了,没想到终究却被几个外乡人看穿了。不错,薇薇对秦徵贤生了异样情愫,因此大哥死后她一直记恨方绍德,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使用巫术……”
说着说着头一偏,额角的碎发纷纷落下盖住了半边脸庞,教人看不清他神情,“曲直兄弟,希望你看在往日的交往份上,能替我照顾一下薇薇,这宅子留给你了。”
第一次经历托孤场面,眼看友人即将不久于世,曲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地摆手不肯。腓腓冷眼瞧着,心中吃味,扁嘴嗤道:“还照顾呢!那个秦薇薇擅自使用逆天之术,上头岂会不追究?秦徵贤因方绍德而死,是他命有此劫。方绍德却是硬被人改了命格,死后魂飞魄散,进不得轮回道,永生永世徘徊于阴间与凡间的缝隙。曲蘅,就算今日我们睁只眼闭只眼,黑白无常难道还会懂这世间的人情世故,放过秦薇薇?更何况,哼,只怕见着你这地府的大仇人,会更加卖力干活呢!”
纵然再怎么不忍,曲蘅仍接过腓腓话头,冲秦佑怀一摇头道:“实不相瞒,正如腓腓所说,令妹的事我们恐怕帮不了。”
“是说薇薇可能也会死么?”
“不止是香消玉殒这么简单,只怕……”
秦佑怀摆手示意曲蘅不必再说下去,他思忖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玉,“好了,先不聊那些事了。曲直兄弟,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这玉我们兄妹三人每人都有一块,薇薇的那块原本由我保管着,后来被她硬讨了去了,所以我这里现在只剩我自己的那块了。”
“这玉我也找不到人送,带着一起下地的话,见着泉下的双亲时似乎又有些扯不开面子。要不然就给你吧,也当留作一个纪念。若是日后手头拮据,当了也能换几两银子,接济接济生活。”说着,他便将玉塞进曲直手中。
白玉上刻着一个“秦”字,瘦长的字体,约占据了八分之一玉面。曲直低头呆呆看了半响,嘴里一阵苦涩,手里暗中使劲捏紧,哑着嗓子挤出声来:“哥……有没有法子救他?”
曲蘅只皱了下眉没有说话,腓腓则似笑非笑盯着曲直嚷道:“刚才不是说过了么,你当起死回生的药这么好得的?再说了,人间事少管为妙,你的神仙哥哥如今自身难保,哪还敢大张旗鼓地擅自改变凡人命格?这种麻烦又危险的事换做是我也不愿做。”
“可是……”曲直还想争辩几句,秦佑怀伸手按住了他,“不用劳烦了。”他徐徐扫了一圈,忽欠身行礼道,“我只当诸位不是寻常人,没想到竟是天上的神仙,实在是佑怀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嘿,这个人可不是神仙,神仙哪有他这么傻头傻脑的。”腓腓话音刚落,却见秦佑怀眼神一闪,手一撑,竟奋力从榻上翻了下来,倒栽在地上不起。
“佑怀的命不足惜,恳求曲神仙能保方绍德魂魄不散……天大的责罚只管落在我头上。”
“你自个儿都快不行了,还逞什么能。”
众人一惊,皆回头望帘子后望去,倏忽门槛处竟站了个人。见着来人秦佑怀身子僵持稍许,抬起脸来也是一副嘲弄语气:“佑怀再怎么也定是走在你后头,这点绍德兄请放心。”
方绍德弯腰从帘子后挪出,一步步走得很是吃力,可脸上一直笑着,显得人也精神了许多。他彷佛没听见秦佑怀的话,直直朝着床边走去,拂过那叠整整齐齐的寿衣,他语音明显放软了:“刚才为什么没有挽留我?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不会留下你一人孤单。”
他双腿一软,秦佑怀被他揽进怀里,脸被挡去大半,声音也变得闷闷的:“你让我怎么开口?你害死了我家人,我本应恨你入骨,我确实努力过了。可是薇薇令你散尽魂魄不得轮回……这下,我们秦家反过来欠你许多,这又教我如何恨你?所以我也不打算再追究过去的事了,只盼你能原谅薇薇,莫要怨恨她。”
“我原谅她便是了。你又何必这么做?”
秦佑怀“赫赫”笑了,倚在方绍德肩头,如餍足的猫儿般张嘴打了个哈欠,眼睛眯成一条缝,教人瞧着舒心无比,忘却这世间一切烦心事。
“我担心你魂魄散了后,跑去四处祸害别人。于是才问教坊的大爷讨了瓶耗子药,吞了些,好变成游魂跟着你,看住你,不让你做坏事。”
“原先打算到时候再跳出来取笑你的,可惜现在被你晓得了,日后可一定会防着我了,好好一副算盘可就落空了。唉,照这么看来,这笔生意貌似亏定了。”
是了,他总爱计较这些个得失,摆出副正经模样装老成。
尚还记得,一日与两三位友人于醉乡楼摆宴。酒酣耳热,半醉半醒之际,忽听门外一人喊了声“秦二爷”,继而很快飘进一抹鱼白色,也是这般拱手笑着道:
“人生有酒须尽欢,方公子尽兴归尽兴,可勿要在佑怀这儿流连过久,白白浪费了这大好晴日。”
还有一次,黄家酒肆前正巧碰见他提了两罐酒出来,迎面见着便高高举起手中物。
“相传这黄家酿的桂花酒飘香千里,方公子是路过,还是被这香味勾了一路来解馋虫的?承蒙方公子平日照顾醉乡楼生意,若是得空,不妨一同去喝上一盏?佑怀先行一步,楼上备着好酒好菜候着公子。”
说时,棕黑色的瞳孔里透着光,一脸显而易见的欢喜。
相处久了就变得习惯,习惯对方的搭讪,习惯对方出现在自己视线里。即便发生了许多事,即便心力交瘁,当真到了拔剑对着心口之时,那掩不住的苦笑比嚎哭还让人不由得喉头发紧。
喝过最后一杯酒后,他两颊印上些许桃红,低垂了眼叹道:“既然说了要走,那便快快走吧。如此算是为你送过行了,待每年这时候,会让人在坟头给你洒上一罐的。”
是了,我与你都爱极了这香气浓郁的桂花酒,倒不如葬在一块,也省得再多浪费罐美酒了。
曲直不忍再看,偷偷别过脸去,这才瞧见腓腓不知何时也背过了身,怔怔凝视着窗格,眼圈略发红。
他嘴上说得冷漠,心底其实比谁都要软。曲直心念一动,上前捏住腓腓的手,又轻轻地摇了摇。
“玄垣星君,如何保住方绍德魂魄不散?”
方秦两人一同转过视线来。曲蘅被曲直这一声突然的大喝喊得有些迷茫,半响没回过神来,待清醒了,却又抿嘴缄默不语,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问他他定然是不肯说的。也罢,毕竟与你也有些关系,我全代他说了罢。”
腓腓抽出手来,点在曲直眉心,“你以为玄垣星君为何愿意长途跋涉来此处替人看病?还不是为了炼丹。半年前星象大动,显示这扬州城内藏有异宝,刚巧白云观老鼻子接了这趟活,他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带上你一同来了。”
“吞了仙丹,你与那个弥华之就能彻底分开,而玄垣星君的心结也能解决了。不过,自前几日起,我却再也搜寻不到那炼丹之处。眼看这纠缠了十几年的事儿要圆满结束了,出了这纰漏星君却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想来正是被他抑或是被梧桦那个老不死的给藏起来了吧。”
“我问的是怎么解方绍德身上的巫术,你怎么说到炼丹的事上去了?”
“大傻帽,我说你傻你还不承认,”腓腓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抬手冲方秦两人方向一指,“那丹让你立时飞升不行,救一两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第四十章(上)
腓腓话音刚落,一行人等还来不及反应,曲蘅已然断然拒绝:“不行。”
他眉头紧蹙,斥道:“腓腓,你未免太多话了。”
腓腓哪容得别人教训自个,刚想抢白几句,曲蘅眼神冷冷瞥了过来:“这事我比你清楚得多,是为了曲直好。”他见腓腓闻言猛地变了面色,晓得他也明白这其中利害,便不再多言,背手神色凝重。
曲蘅又何尝不想帮忙。他本就不是心硬如石之人,方秦两人的境遇令其不由回想到自己与弥华之,如出一辙的有缘无份。可是仙丹又岂能轻易送出?若是没了仙丹,那这个叫做曲直的少年就必然……是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曲直好,也是为了弥华之好。
他抬眼望去,眼前的少年脸上脱去了青涩,已不再是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了。多年枯燥无味的道观修行,改变不了他骨子里向往侠义的志向,看,那不满的眼神,是在指责我冷酷无情吧?
冷酷无情……当年斩仙台上,弥华之也是这般恨着我的吧。
他与曲直直直对视了许久,终究低头叹了口气,上前替秦佑怀把脉。
“怎样?”方绍德急问道。
曲蘅起身退了一步:“恕我无能为力,不过……”
“不过什么?”秦佑怀斜倚在方绍德怀中,印堂隐隐发黑,轻咳了数下,“曲神仙但说无妨。”
“好,”曲蘅点头,从腰间布袋中取出一片米粒般大小的东西,放在掌心中,“这是从千年蝉王身上取下的一小片薄翼,方公子你拿去吞下。有了此物相助,待你魂魄散开之后,我循着气味,迅速作法或许能将四分五裂的魂魄合为一缕,再送去地府入轮回。”
“其余地府那边在下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靠你们自己了。抱歉。”
掌心里的东西黑乎乎的看不出模样,方绍德听说是蝉翼,稍作犹豫,最终还是苦着脸一口吞下。秦佑怀仰脸看方绍德喉结上下滚了滚,嘴角起了笑意,他偏头冲曲蘅道谢,而后又笑盈盈地往曲直方向一眨眼:“曲直兄弟,佑怀脸皮厚,想问你讨回刚才的那块玉。”
曲直“啊”了声,像从睡梦中惊醒似的,“噌”得红了脸。他忙从怀里掏出玉递给秦佑怀,没料却被其一把扯住柚子,拉近几寸细细审视。
“曲直兄弟,”特意压低的嗓音中漏出些许挤兑之意,“真人不露相,佑怀还真没想到你是天上神仙的弟弟。早知如此,当初就再多讨好讨好,说不准那丹药兴许就能给我与绍德兄了。”他故意令曲直为难,尽心了方才松开手,朗声笑道,“曲直兄弟,听我一言。齐人之福享不得,还是早下决心,勿要伤了两边的感情。”
腓腓两手抱胸,冷哼了一声。
揶揄完了曲直,秦佑怀似乎有些累了,手中玉佩却握得更紧了些。小声与方绍德交代了几句后,他闭上眼,微抬起手臂,洁白的玉面上折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软软斜倚在人胸前,束发凌乱。
“绍德兄,这玉你也问我讨了几次了,如今就遂了你的愿,拿去吧。”
“好,我收下了。”
“曲直,曲神仙,还有那位俊逸的小兄弟,佑怀先行一步,稍后绍德的事劳你们照顾了……莫要让我等太久。”
“好。”手指一一抚过熟悉的面庞,方绍德垂下头,哑着嗓子应了,之后便再也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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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时间无人说话的缘故,屋内沉寂得教人心慌。灯烛忽明忽暗,像是快要燃烧殆尽。
终究还是方绍德先开的口,那时曲直正拿着火石打火,预备再点一根新蜡烛,手不由一抖,火石“咕噜”滚去桌下。他弯腰去捡,只听对面问道:
“我还剩多少时间?”
曲蘅摇头:“这要问下咒的人了。”
“那就问问她吧。”
曲蘅颔首,手指一并念了个决,屋中倏忽凭空落下个人来,蓬头垢面,穿着倒是极为体面。
纵然已知此人身份,依然不能将这人与扬州城的第一美人联系起来。长发覆面,污浊不堪的双手干枯得宛如鸡爪,浑身还散发着种种异味,若不是这一身绸缎,大约街边的乞子也能比其再神气几分。
突然孤苦伶仃掉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女子看上去很害怕,身子一直抖个不停,蜷缩着不愿抬起头,喃喃低吼着些听不清的话语。
“薇薇……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女子认出方绍德的声音,猛然一震,单手拨开掩面的乱发。
“方绍德!”
待看见方绍德怀里人的脸,她一下子脱去方才的不安,直起身子高喊道:“二哥!”
“对,这是你的二哥,”方绍德一愣,继而苦笑地轻晃臂膀,彷佛要唤醒秦佑怀般,嘴贴着其耳朵说道,“佑怀,你最疼爱的薇薇来了,好歹睁开眼看看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