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迦夜,你应该感激我,是我隐藏了你的罪恶,从此他不会因为你的罪而痛苦!”
说完,宇文护转身离开了洞穴,把一片茫茫的黑暗抛给迦夜。
从此,迦夜就觉得得自己应该永远躲在这黑暗里赎罪。
无论在梦里,还是在清醒的时候,他都在回忆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杀过的每一个人。于是一张张鲜血淋漓的面孔又在眼前盘旋,那么清晰,触手可及,失去瞳孔的黑洞洞的眼睛,大张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迦夜看到他们在对着自己不停地嚎哭,不住地狂笑,迦夜紧紧闭着眼睛拼命地摇头,却无法摆脱他们,最终只能任由他们自己的灵魂撕成碎片。
在无边的黑暗密洞里呆了整整三个月的迦夜发现自己多么渴望见到一人。哪怕那是把自己推进深渊的仇人。一百个日夜轮回,周而复始的黑暗,令人绝望的孤独。当宇文护擎着烛光出现在黑暗中,迦夜感到一辈子的黑暗被照亮了,激动得浑身发抖,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他不想在宇文护面前示弱,但他能压抑自己的哭声,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他羞耻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望宇文护的到来。
宇文护站在迦夜面前,看了他很久很久,然后放下烛台,把迦夜抱在怀中,用手轻轻地拭去他的泪水。迦夜开始是激烈的挣扎,但长期服用药散加上饱受折磨,他的功力已经尽失,根本无法摆脱宇文护的铁一般的双臂。过了好久,他终于放弃了抵抗,他觉得筋疲力尽,心力交瘁,他紧紧靠在宇文护的怀里,感受着久违的暖意,他本能的渴求着这种温暖,为了这一刻的温暖,骄傲的迦夜愿意付出自己全部的自尊。
宇文护喜欢这时候的迦夜,那样柔顺,像无辜的小猫,楚楚可怜地蜷伏在自己怀中,寻求丝丝的慰籍。每当这时候,他就好像重新拥有过去的萧蓝,萧蓝也曾纯洁得像小羔羊,但是,后来。一切都变成了什么?
他在萧蓝身上寄托了多少感情?他从没有爱过别人,将来也不会,但是为什么?萧蓝竟然要背叛他伤害他。
所以他捉住了迦夜,骄傲倔犟的迦夜,迦夜从不允许自己被玷污,一心一意地守候着他的宇文渊,为了宇文渊情愿独自承担一切的罪责!命运是多么不公平,为什么他宇文渊能拥有纯洁的迦夜,我自己却不能拥有纯洁的萧蓝?所以,他要牢牢的捉住迦夜,迦夜就是年轻时的萧蓝,还没有被玷污的萧蓝,还在爱着他的萧蓝,他不会再让萧蓝背叛自己,不会让他离去,他要把萧蓝深深地藏起来,因为太漂亮的鸟儿是关不住的。
所以他要把迦夜关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迦夜听到宇文护轻轻的一声叹息,缓缓地把自己放开了。宇文护在桌上放下灯台和所有的蜡烛,又伸手拍了拍迦夜的脸颊。转身离开了洞穴,他要赶在涨潮之前离开这里。
每次潮汐,宇文护就会到这里来,这样算来,迦夜被关在这里已经有一年整了。
迦夜从来没有开口求他放自己走,这样浪费时间的要求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激起宇文护折磨自己的灵感。折磨?迦夜仔细琢磨着这个词,自从关在这里后,宇文护没有像以前那样用各种可怕的手段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相反,他对自己是和风细雨的,他每次来只是讲讲话,每次都只讲一个话题——宇文渊。他喜欢一边讲一边观察迦夜的神色,他很清楚什么样的话语能够像无形的尖刀刺进迦夜的心里。
宇文护经常是这样讲的:“迦夜,你很清楚,我的堂弟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是多么珍视他的大哥啊,从小到大,他们兄弟感情就最好,于是,我给了他一壶毒酒,让他把自己大哥给毒死了。不知道看着亲爱的哥哥在自己怀里渐渐变成一具尸体会有什么感受?你说呢,迦夜?”
迦夜闭紧眼睛,把颤抖的手缩到身后,拼命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心,直到手心传来的刺痛缓解了心脏的痛楚,否则他一定没有办法继续呼吸。
宇文护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于是,他轻轻地拍着迦夜的肩膀,柔声地安慰迦夜,像哄一个伤心的孩子。他知道迦夜是不会拒绝的。
宇文护又一次走进了这个幽闭的空间,这次他有一个很精彩的话题要给跟迦夜谈,他知道迦夜会很感兴趣,他又有机会欣赏迦夜的痛苦。当迦夜脸上呈现出绝望的痛苦时是最美的,痛苦就像圣洁的水,能洗净身上的罪,使一块白玉重新变得无暇。年轻时,他不知道,错失了机会,让萧蓝掉进了罪恶的深渊。现在,他能用痛苦拯救迦夜,这是他异常兴奋。
于是,他对迦夜说起那个最幸福的女人,那个集中了少年天子的三千宠爱于她一身的女人,那个跟迦夜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迦夜,她到底是谁?
他看到迦夜拼命低下头,紧紧闭着眼睛。额上渗满了大颗大颗的冷汗,把自己隐藏在床角的阴影里,蜷伏一团,不住地颤抖。他知道迦夜在痛哭,迦夜伤心时是哭不出声的,只有眼泪不停的流。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是同一张脸啊!为什么那女人能夜夜伴君侧,享受着年轻俊美的皇帝的爱宠,而我的迦夜只能埋藏在这黑洞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真的甘心吗?迦夜?”
第21章:广陵行曲月无音
入夜,未央宫的西殿,华灯明耀,烛火辉煌。为了表彰宇文护出使漠北的功绩,宇文渊在宫里设宴,邀请内臣重将参加。待众人落座,宇文渊朗声说道:“柱国公大司马宇文护大人,远赴漠北,历经月余,不费一兵一卒,一举平息部落纷争,扬我北周恩威。实居功至伟,今特邀列位臣公,相聚于西殿,共贺大司马之伟功!大家务必尽兴,不醉无归!”,众臣连声示好。
长安城郊,一处僻静的居地,一个白衣少年抬头望天,深蓝的夜空中繁星如尘,少年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叹道,重见天日,连空气是都甜的,只可惜——
少年身后,六个高大的黑衣武夫站成一个半圆,把少年围在圈中。其中领头的一个手抱一古琴,走上一步对少年说:“公子,请速更衣启程,不要误了时辰。”
少年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明亮的眼睛也变得茫然。
西殿的宴会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一派欢欣。
黯淡的夜色中,一行七人骑着马飞奔,身穿黑色劲装,腰悬佩剑,其中被夹在队列中间的一个,身形稍显瘦小,怀中还抱着一具古琴。眼见他们就要进入长安城。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仿佛从天而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此人身形修长,一身青衫,衣裾飘然,面具覆脸,眼眶中射出两道锐利的精光,此刻,正紧紧盯着队伍中的少年,少年神色大变,浑身一震。
西殿上,一群舞姬刚刚结束一曲歌舞,鱼贯而出,离开宫殿。
宇文护对大家说:“我从漠北铁勒见到一琴师,竟是南朝人氏,辗转逃难北上,精通乐府音律,竟会弹千古绝音《广陵散》。”
众人听了十分惊讶,一个臣子说:“《广陵散》是太古神品,绝世之唱,失传已久!”
另一个臣子说:“没错!《广陵散》本是汉代流行于广陵地区的民间乐曲,其作者魏末著名琴家嵇康旷达放任,嫉恶超俗。终于以‘非汤武而薄周孔’而获罪。在临行前嵇康从容弹奏此曲以为寄托,弹奏完毕他叹息道,《广陵散》今天成为绝响。此后《广陵散》名声大振。”
这样一说,群臣们好奇心乍起,纷纷要求大司马快快请出琴师。
宇文护笑道:“不急,这《广陵散》之所以能成为千古绝响,除了嵇康的原因,还有它本身就是讲述了聂政刺韩王,为父报仇的事迹。相传,当年聂政的父亲给韩王铸剑,违了期限,为韩王所杀。聂政听说韩王喜欢听琴,就想扮作琴师接近韩王。在山里,他请了位老师教他弹琴。为了通过关卡不让人认出,他用漆涂脸颊,用石头砸掉牙齿;为了改变声音,他吞火炭把嗓子弄哑,年深月久他终于弹得一手好琴。一天,他在京城门楼下弹琴,“观者如堵,马牛止听”,韩国人都被他琴艺征服了。韩王得知有这样一位弹琴高手,就派人把他带进宫里献艺。进宫时,聂政把匕首藏在琴腹。他弹的琴曲博得韩王和群臣的赞扬。就在这时,聂政突然拔出匕首,把韩王刺死。然后他割下自己的眼皮、嘴唇、鼻子、耳朵,彻底毁坏了面容,自刎而死。韩人将他暴尸于街头,悬千金,征闻这刺客的姓氏和籍贯。因此《广陵散》激昂慷慨、多杀伐之气,与一般高逸淡雅为尚的琴风迥不相同。只怕陛下会听不惯呢?”
宇文渊斜靠在龙座上,手指捏着一只酒杯,仿佛只注意到杯中的琼浆玉液,头也不抬,淡淡地回了一句:“如此甚好。”
在众人的期待下,琴师登场。
他身材修长,远迈不群,颇有风仪,怀抱一具古琴。他屈膝跪坐,双手抚琴,琴音骤起。序篇一段雅声逸奏曲音清和,含哀带怨。琴师技艺果然精湛,众人仿佛看到山林空旷,流泉潺潺,草枯荣长,顿然心中感怀,伤念故人一去不复还。
琴音徐缓而沉稳,可以感受到聂政诉说着痛失父亲的悲哀和缅怀死者之沉情。宇文渊觉得自己的心完全沉浸在乐声中。他闭着眼睛,一年前的情景一幕幕呈现在眼前,就在这地方,一场宫廷血变,皇兄宇文觉倒在龙座之上,眼中至死还流露出绝望和不甘。
宇文渊一动不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接着,琴声渐急,凄苍怨恨,越加愤慨,聂政诉说着失去亲人的痛苦和立志报仇的激愤。
宇文渊觉得琴声挑动了自己内心骚动及不安之情绪,不由得想起一年前自己用一杯毒酒亲手把最爱的大哥送上黄泉路。那一刻的哀痛欲绝而又无能为力,以及后来每一天的沉痛悔恨,恨不得用刀狠狠地剐自己的心。聂政不过一个势单力薄的草民,为了自己的父亲,坚强不屈,不畏强权,誓报血仇。自己身为国君,眼见仇人近在眼前,却无法手刃仇人,为兄长报仇。
宇文渊觉得自己的心被琴音狠狠地揪成一团,强烈的仇恨和深刻的痛苦纠结在一起,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忽然听见宇文护冷冰冰的声音:“真是一个忠烈的义士啊,为了自己的亲人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他父亲在天有灵,也必然深感安慰吧?陛下,你说那些冤死的灵魂如果没有亲人为他们报仇雪恨的话,会不会在地狱里受尽煎熬,永不超生呢?”
宇文渊觉得心脏一阵紧缩,怒火腾地升起,不由得狠狠掐自己的手心,直到传来一阵刺痛,宇文护,我知道你的用意,想试探我,我不会上当的。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淡淡地对宇文护说:“我倒不这样看,我替聂政不值,父亲不死也死了,还有母亲和妻子,自己死了,他们怎么办?冤冤相报何时了。与其把仇恨压在心里,弄得自己寡寡郁欢,不如珍惜眼前人,过快活日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正道。至于堂哥所说的地狱,我素来不信佛,人死如灯灭,尸骨归还于尘土。又何来什么地狱?当然,我也没有杀父之仇要报啊!”
宇文渊的这番话再配上冷漠而无所谓的态度使宇文护真假难辨,心里恨恨的。转而把目光紧紧地盯着琴师。
宇文渊觉察到了他的动作,心中顿生疑惑,隐隐感到他的目光里隐藏着某种信号,不由得一惊。一年前,他在这里上演了一场弑臣逼君的好戏,今晚他又要做什么?
琴师纤长灵巧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飞拨弄,音乐进入急促的低音扑进,进而发展成咄咄逼人的气势,仿如山石嶙峋,激流横越,大风鼓吟,月行无声。人们知道,聂政到了最后生死决战的时刻了,眼前仿佛出现惊心动魄的场景,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宇文渊顺着宇文护的目光,也死死地盯着琴师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聂政的琴弹得实在太好了,韩王听得聚精会神,连侍卫们都竖耳静听而放松了警惕。仿佛看到,聂政从琴中拔出匕首,跳到韩王面前,拽住韩王的衣襟,大喝一声:“暴君,你的末日到了!”匕首直刺入韩王的心脏。韩王扑通倒地,宫里的人全都吓傻了。等他们清醒过来抓刺客时,聂政已经用匕首割下了自己的眼皮、鼻子、耳朵、嘴唇,他完全毁坏了自己的面容,然后横剑自刎了。
《广陵散》已进入终曲,壮阔豪迈、沉郁慷慨,一片大仇已报,痛快淋漓之狂喜。
宇文渊已经隐隐感到宇文护的用意,他站立起来,手按佩剑之上,严阵以待。
突然。扮演聂政的琴师从琴中拔出长剑,刺向宇文护
宇文渊绝不会让一年前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马上飞身扑过去,手中长剑一挑,挡开了刺客的剑。
他要揭开刺客的真面目,他要逼刺客承认宇文护的阴谋,迦夜,一年前,我让你逃脱,这次你没有这种幸运了!他要在众臣面前揭露一年前那场宫廷血变的真相。
刚刚才反应过来的侍卫们把刺客团团围住,刺客眼神一凛。手腕微抖,剑光一闪,数个侍卫惨叫着倒地。刺客飞身从包围圈上掠过,直扑到宇文护跟前,只那么一瞬间,长剑已经架在宇文护颈上。
刺客一直盯着宇文护,目光中再无旁人,此刻,他直视着宇文护,另一种空着的手缓缓地摘下自己的面具。
宇文渊看到一张清秀绝伦的脸,肌如雪玉,轮廓清贵,不似凡人。他不认识这张脸,他问:“你就是迦夜?”
刺客没有回答,依旧只看着宇文护,目光中闪动着无法言喻光芒,似痛又似怒,隐含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听到宇文护用一种颤抖的不似平日的声音叫出了一个名字:“萧蓝——”
四目交缠,宇文护的目光中也没有旁人,二十年了,萧蓝还像少年时一样美丽,容貌没有被毁掉。各种往事纷至沓来,
宇文护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萧蓝,真的是你?当年你不是被叔父毁了——”
萧蓝说:“你就这么在意这张脸吗?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二十年,除了一张脸,我什么都毁了!”
宇文护茫然地说:“那你今晚为什么又来了?”
萧蓝说:“我们之间终于要有一个了断,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如果你死了,我会自杀陪你。”
宇文护:“我不想死,也不想让你死。”
萧蓝:“除了死,还能有什么能化解我们之间的仇恨?”眼睛余光扫到宫廷侍卫已经重重围了上来,断人喝道:“陛下,请你带着你的人退到宫门之外,否则你的堂兄必然血溅当场!”
宇文渊做了个手势,侍卫们往一旁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萧蓝挟持着宇文护,一直退出殿门外。西殿的后面有一座山,过了山就是一条波浪翻滚的大河。
这是河流最险要的一段,乱石穿空,汹涌澎湃。
萧蓝望着河面,一动不动,好像沉浸在回忆之中,眼里现出痛苦难耐的神色。轻声的说:“你知道吗,二十年前,你叔父知道了真相后,把我压到元修面前对质。把元修幼稚的野心羞辱了一番,然后,就把我扔给元修处置。你怎么不猜一下,元修是怎样报复我的?”
宇文护看到他浑身颤抖,萧蓝又说:“他把我关了三天三夜,找了一大帮人来折磨我,反正,除了这张脸,我什么都毁了。后来,他以为我死了,就找人把我扔进河里。”
宇文护轻轻地把他握着剑的手拉下来,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颤声说:“萧蓝,是我错了,我不该把你交给叔父。我很清楚他们会怎样对你,但我没有办法消除自己的怨恨。这二十年来,我每天都活在悔恨当中,如果你认为死可以消除怨恨,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萧蓝美丽的眼睛里淌满了泪水,手无力地垂着。
他忽然用力把萧蓝搂进怀里,柔声说:“萧蓝,过去的事已经无可挽回,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浪费了二十年,将来还能有多少个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