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瞬便被一把揉进了来人怀里,背上更是重重的挨了两拳,打得他一阵气闷。
忍不住轻叹一声,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然是金玉其外那什么其中的本性,便就过了十年八年也不能指望其变成温文识礼的君子。
就好似烧刀子再怎么酿也酿不成竹叶青的味道。
“齐凯,你……你快松开。”被搂得有些透不过气,殷庭苦笑着想,这个莽夫长成这般俊朗公子的模样,实在是不知道要误多少不知事的少女心。
齐凯却是撇了撇嘴,“怎么说也是同生共死的过命之交,小殷相爷这般反应可真是冷淡呐……你可还记得当年把你抱下幽州城楼的小齐将军么?”
武人的嗓门如同性子一般直爽的不加遮掩,一句“把你抱下幽州城楼”喊得在座俱闻,让殷庭忍不住又想用力的揉一揉额角。
一瞬间还真的就有那么点儿想拎着他的领子吼一声“还我清誉!”的冲动呐。
所幸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念头闪过之后摇了摇头认命的叹了口气任他抱着,视线越过用金线玄丝绣了锦豹的肩头,却正对上殿外宫灯簇拥中的一袭明黄锦衣。
还有帝王微微眯起的、看向自己目光不善的眼。
便无端端的有了那么些许心虚的感觉,略微怔忪后忙一把推开了齐凯,掀袍跪下伏身叩首,朗声道:“臣殷庭叩见吾皇万岁。”
觑着那双绣着团龙的明黄锦靴不紧不慢的自身畔踏过了,方才听到一声不是那么情愿的“爱卿平身。”
而后是帝王悦耳的、带着笑意的嗓音朗朗的传入耳内:“诸卿免礼,今夜良宵,朕当与诸卿同乐,不必拘礼。”
第十三章
开宴后不久,清河公主便到了,自坐在景弘身侧。身周挂了描凤纹的素色锦幔,小银钩上的缀着明珠的流苏是淡淡的明黄色。
她是景弘的幼妹、先帝最小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封了公主,身份尊贵得很。
宴席未半,便陆续有些献曲献诗献剑舞献词赋的,自然是为了搏得公主青眼所为,表演的各个都十分卖力,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景弘握着着酒盏,听着刑部侍郎声情并茂的念着一篇文藻华美的词赋,笑着对身畔站着的浮欢道:“平日里说话板的跟什么似地,朕倒是真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把好嗓子。”
说话间,却是一直斜睨着阶下左手边第一张坐席。
朱衣玉冠的宰辅被强行坐过去的武将勾着肩,朱色的朝服和银红的锦衣贴在一道,喜气的简直碍眼。
殷庭却是无暇去注意景弘恨恨盯着这里的目光,只是用两只手死死地抓住齐凯端着酒盏的手,紧张的看着那满满一盏快要戳到自己嘴边的御酒,“齐将军,手下留情呐,本相……我是真的不能再喝了!”
齐凯挑眉,满脸的不悦掺着不信:“这才喝了多少?兰阶兄莫要欺我。”
顾秉直难得看到自家师兄被人弄得这般狼狈,便也笑嘻嘻的在一旁帮腔:“诶,殷相,这便是你的不是了。这才喝了多少,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样吧,我不灌你,我敬你。”齐凯自取了酒盏斟满,放在了殷庭面前,“你觉得当饮便饮,可好?”
殷庭抿了抿唇,看着眼前的酒盏兀自苦笑,齐凯已是一盏饮尽,“这一盏,敬你我十年未见,你却连一句寒暄也无。”
“这……是我的不是。我认罚,不知小齐将军向来可好?”
“托福,甚好。”又是一盏饮尽,“这一盏,敬当年的同仇敌忾并肩作战。”
“呵,也是那时年少,若是现在,怕是打死我也不肯去的。”
“现在你殷相位高权重,莫非谁能逼你不成?”再一盏饮尽,“这一盏,敬幽州阖城百姓铮铮铁骨。”
“你……你这分明是逼我嘛。”
“这一盏,我代幽州阖城百姓敬你。”
“我、我喝还不行么……”
待到景弘端着酒盏款步下来的时候,齐凯已去了别座饮酒,殷庭正兀自垂着眼拈着一块桂花糕慢慢地吃着,连景弘行至面前都不曾发现。
一小块桂花糕,他吃了很一会,犹自看着空了的手。
景弘正要唤他,霎时间却又说不出话来了。
眼睁睁的看着他伸出淡粉的舌尖,一点点的舔过指头上的糖渍,在白皙的指尖上打了个旋,才满意的放下了手。
有幸目睹这一切的帝王生生怔在了那里,脸上竟是发烫。
殷庭却是慢慢地抬起脸,两颊酡红凤眼微眯,眼角略微上扬的弧度显得的分明竟至于横生魅惑,唇角微弯,晶亮的眸里全是雾气。怔怔的看了景弘良久,唇角的弯度加深了,而后径自端起斟满了的酒盏,对着景弘一举,仰颈饮尽。
白皙的脖颈上精致的喉结慢慢的蠕动着,轻易便让人有了啃咬的冲动。
景弘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滞重了不少,正想说些什么,殷庭却是慢慢地滑到了椅子底下,兀自睡的人事不省。
是夜三更,已经和衣睡下的浮欢忽然听到自家主子睡眼惺忪怒气冲冲的喊道要更衣沐浴,有些疑惑的伺候主子换下贴身的亵裤,看着裤上秽痕,便就了然了发生何事。
又更迷惑,虽说景弘很少有这般境况,却也并非什么没有过,更是成年男子正常至极的反应。
梦中既然被诱惑得把持不住,醒来怎么反而是这般气恼愁苦的一张脸呢。
醒来时头疼的仿佛要裂开一半,殷庭慢慢地坐起身,用力的揉着眉心,便信手抓过身边的一领袍子披上,走到桌边倒了盏冷茶喝。
所幸今日循例是没有早朝的,否则少不得又要被弹劾了吧。
果然酒是穿肠毒药,努力回想却已经想不起自己昨日是怎么回来的了,怕也难免当众出丑了……啧,真是难看。
外间天色倒是尚早,便是今日有早朝,却也不至于误了。
低头看了看,只是除了那身官服,仍旧是昨日的那件中衣,襟上还有酒渍,便忍不住蹙起了眉,打开了房门让人备水。
沐浴过后被热水浸的昏沉,彷佛身体里的酒气还未发散干净,犹自蒸腾,脑海里莫名的又浮现出了昨夜殿外宫灯簇拥中帝王不善的眼神。
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他看着顺眼些了……
便按着眉心草草的写就了告假的奏表让人送去宫里,随后自暴自弃的往床上一躺,兀自开始睡回笼觉。
再次醒来却是因为手腕被人拉出了被子,勉强睁开眼一看,却是太医院的老院正正坐在自家床边捻须把脉,忍不住眨了眨眼,尚未开口问询,老院正已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教训起自己来:“脾胃虚寒却又饮酒过度,不病才怪,再加上积劳过度,早该好好调养。”
殷庭回了老院正一个苦笑:“您老怎么来了……本相不过是病酒疏懒,怎么就被您说的好似重病缠身了一般?”
老院正叹了口气起身到桌边去开方,一边写一边道:“殷相,莫怪老朽说些不中听的话,您这样实在是让老朽想起裴相来了。”
“怎敢与老师并论。”老院正所指的殷庭心知肚明,却还是刻意歪曲了对方的语意。
“连性子也一样。”忍不住就蹙起了眉头,老院正复叹一口气,“裴相早殁,虽说是天妒英才,却也是不知爱惜自身的后果。”
殷庭低低的笑了一声,旋即不解地问道:“说来,老先生怎么会来?”
老院正笑了笑,“自是奉了陛下谕旨。”言罢又站起身,开始收拾药箱:“药方已经开好,老朽这便去交与府上,尚要回宫复命,这便告辞了。”
殷庭忙起身下榻,拱手施礼:“有劳了。”
而后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嘀咕了一声,“哪里一样了。”
第十四章
景弘慢条斯理的用盏盖拨了拨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啜了一口。没尝到那淡淡的竹香,忍不住就微微蹙眉。
清河公主小心的问:“怎么了皇兄,可是茶水不合胃口?”
“怎么会呢,皇妹烹茶的手法最是一流。”景弘笑着放下了茶盏,“说来,昨日宴上俱是我朝中俊彦,皇妹可有看上眼的?”
清河公主顿时就红了脸,别开了眼。
太后莞尔摇头,“你这般问,叫你皇妹一个姑娘家怎好开口?”
景弘便笑的更厉害:“怎么,果然有我皇妹喜欢的么?那可真是好,朕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来,与皇兄说说,看上了哪个?”
清河公主低下了头,连耳根都是微微的红。
“芷儿,让母后猜猜……你向来喜欢戏文里的将军,据说这次冠军大将军也赴宴了,你可是看上他了么?”太后手里的念珠也不拨了,一脸的关切。
景弘略微怔忪了一下,重又端起了茶盏。
那个齐凯么?怎么看都太轻薄了些……
清河公主却是脸红的不行,嗫喏着道:“臣妹……不要皇兄的将军,想向皇兄……要个……丞相。”
然后她长这么大,终于第一次看见自家皇兄的脸青了。
待到景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四周已经静了许久,便有些尴尬的喝了口茶,“怎么就看上他了?……他有什么好的。”
“他有什么不好的。”清河公主小心翼翼的觑着自家皇兄的脸色,“文雅安静,俊秀倜傥,才华非凡,冠龄拜相……”
“他、他大了你不少。”景弘竟是觉得自己手都有些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自家皇妹怎么就看上了那个人……怎么能是看上了那个人呢?
清河公主不解地反问道:“莫非皇兄要臣妹找一个比臣妹还要年幼的不成?”
“他……他有什么好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他有什么好的?拒人千里、别扭到死……还,还……根本就是个混账!”
景弘的态度激烈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诧,心里想着向来温婉的自家皇妹总该服软,却料错了清河公主自幼便被父皇母后还有他这个皇兄碰在手心里疼着宠着,骨子里也是个执拗骄纵的性子。
见他这般鄙薄自己的心上人,竟也是瞪大了一双杏眼:“他有什么不好?便是他拒人千里我也喜欢,便是他别扭到死我也喜欢……他……他怎么就混账了!满朝上下、洛阳上下,有谁说他是混账的!当朝宰辅,皇兄你的股肱大臣,怎么就混账了?”
景弘一时语塞,气急之下更是狠狠地将手中茶盏砸在了地上。
“皇儿,你太失态了!”太后再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呵斥。
清河公主一把扯住了太后的袖子:“母后!当初是皇兄说得,只要儿臣看上了他便许婚……现在为何又出尔反尔?何况,何况顾相他哪里不好!儿臣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景弘却忽然怔怔的转过身看着自家皇妹。
心上的大石倏然落地,险些害他重心不稳摔个仰倒。
竭力才没有发出“原来你是看上了那个刺头儿啊”的感慨,景弘沉着脸背着手,强行压下了心头荒诞的喜悦,“终生大事怎能这般轻率?但你若果真这般喜欢……朕,便再考虑考虑吧。”
而后转过身向着太后屈身一揖,“儿臣适才失态了,望母后恕罪……其实,儿臣是因为忽然想起尚有要务,一时心急之故,请母后万勿见怪。”
太后性子温和,见景弘这般,便也放柔了表情:“如此,皇儿当以国事为重……还有,为人君者切忌心浮气躁,在母后和你皇妹面前偶尔失态倒不算什么,若是在他人面前,便是要贻笑天下的。”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儿臣告退。”仿佛是得了赦令,景弘只觉得生平少有这般狼狈的境况。
不过是不慎误会了而已,怎么竟就这般失态?
心浮气躁的走开三十步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驻足停步,回头看向浮欢:“太医怎么说?”
浮欢怔了片刻才道:“太医院正尚未回宫复旨。”
“嗯。”状似无心的应了一声,抿了抿唇,加了一句:“等回宫了让他立刻来见朕……”
想了片刻,却又掩饰什么一般的道:“若只是宿醉懒起并无大碍……哼,他这个宰辅也快要做到头了。”
顾秉直看着手中描了金凤红的渐次的辛夷笺,半晌,苦着脸看向了一旁被勒令养病所以到他府上闲坐的自家师兄:“这……”
殷庭自顾自啜了口茶水笑着道:“你府上的阳羡雪芽甚好。”
而后才探过头瞥了一眼,也是一愣:“这……这可是金凤辛夷笺呢。”再啜一口茶水,抬头时笑的更开:“顾相大喜。”
清河公主精通诗词歌赋,常以一纸金凤辛夷笺与才子们诗文唱和,洛阳城中无人不知。
可他顾秉直又不懂什么诗文词赋,何况前日方才宴中择婿,现在金凤辛夷笺就已送到了府上,个中情思自然不言而喻。
“这……可我,可我……”顾秉直拧着眉看着笺上娟秀的字迹,竟是说不出话来。
殷庭仍旧是一脸看戏的表情打量着他:“怎么,是《上邪》还是《子衿》?”
“我……我宁可是《上邪》或者《子衿》。”顾秉直几乎是哭丧着脸递过了字笺,殷庭放下茶盏小心接过了。
饶是他涵养极佳,也险些把口中尚未咽下的茶水全都喷出来。
描了金凤红的渐次的辛夷笺上只有四个娟秀的小字,却是怎么看怎么的霸气:非君不嫁。
良久回过神,殷庭将字笺递回,笑里更添了几分幸灾乐祸:“顾相这可是大大的有喜呐。”
顾秉直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把字笺放回了原本装着的锦盒里,再小心翼翼的把锦盒合上,摇头苦笑:“公主厚爱,我……我可消受不起。”
殷庭却已是站起了身,垂了眼挂上一脸的似笑非笑:“恐怕你消受不消受的起,你说了可不算呢……这阳羡雪芽可还有么?送我些吧。”
瞥了殷庭一眼,顾秉直有些无奈地道:“来人,去将府上剩下的阳羡茶包好取来。”
按了按太阳穴,沉吟片刻又道:“还有,去将此物送还来人。”
指尖点处,正是那放着金凤辛夷笺的锦盒。
殷庭睨见了,忍不住笑了笑。
天潢贵胄哪是这么好违逆的?不信便罢。
就径自拿了包好的阳羡雪芽告辞回府。
果不其然,次日听到了宫中传闻,说是一纸金凤辛夷笺在办公时间被当众递到了门下省顾相手里,消息一日之内传遍了洛阳。
彼时殷庭正啜了一口新沏的阳羡雪芽,闻讯良久才自语道:“啧,我就说么,这次连锦盒都没了吧。”
第十五章
景弘挑了挑眉,摩挲着白玉笔杆上镂刻精致的蟠龙纹,皱了眉看着眼前中书省递上的奏本,很是气闷。莫非这种事也要他御批决断么!聂恒这个中书侍郎是怎么当得?
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某个脾胃虚寒饮酒过量操劳过度,被自己勒令在家好生休养的人,便免不了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