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兰令 上+番外——谢子傒

作者:谢子傒  录入:08-29

次日早朝,本该是一片安详。

不过是奏报一些要事,下一些决断,再给御史留些骂人的时间。

御史们精神好得很,照旧是参文劾武,吹毛求疵。倒是御史们的顶头上司——那位因婚事成了近来洛阳城内茶余饭后最大话题的顾相——精神是一点都不好。

景弘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好笑。

真是个榆木脑袋,我皇妹有什么不好,偏生要闹成这样。

本该要退朝的时候,齐凯忽然站了出来,朗声道:“臣有要事启奏。”

景弘看着他,下意识就用眼角瞄了瞄殷庭。

殷庭垂着眼安静的站在那里,腰杆笔直,无甚表情,与往常没有半点不同。

“爱卿有何要事?尽管奏来。”看着景弘优雅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浮欢便知道自家主子今天的心情很不错。

“陛下圣明,而今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臣愿交出手中兵权,任一个闲职。”齐凯的口气平淡的好似在说今天的天气。

第十七章

景弘怔了怔而后笑着道:“爱卿履立功勋,此时削去爱卿的兵权,却是陷朕于不义了呢。”

殷庭抿了抿唇,出列长揖:“陛下,臣以为齐将军此请,乃彰显陛下圣德,昭四海干戈已息,确实可行。”

“殷爱卿言之有理……齐爱卿既然有此愿想,朕也不能不成全,这样吧,朕暂时收回爱卿的兵权,仍以卿为冠军大将军,加卫尉寺正卿。”景弘的语气平静得很,却是略微皱了皱眉。

齐凯叩首:“谢主隆恩。”

待到退朝的时候,殷庭慢慢悠悠的往外走,果不其然被齐凯一把搂住了肩,拨了一下肩头的爪子,没拨开,便忍不住挑眉:“怎么好好的想到要交兵权?”

“本就有此打算。”齐凯的笑容如同旭日般朗烈,眉眼挤弄的也很是生动:“我也老大不小了,总该解决一下私事了。”

殷庭便忍不住轻笑,“尤其是昨日被陛下说了之后,索性便交了兵权,也省的在我那里喝口茶都要担着落人口舌的风险么?”

“知我者,小殷也。”齐凯笑的越发灿烂,而后有些暧昧的凑到殷庭耳边,低声问道:“陛下任命我的那个卫尉寺正卿是个什么官?”

“噗……你啊你。”殷庭忍俊不禁,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齐凯笑得无赖,“那便不要说我了……今日可方便我去你那里讨杯茶喝么?”

不远处的高台上,景弘冷笑的看着齐殷二人走远,尤其是看见齐凯凑到殷庭耳边暧昧低语的一幕,恨不得将手下石栏上那雕镂精致栩栩如生的石狮子捏碎了去。

齐凯眯着眼咂摸着口中的茶水,良久才恳切的道:“其实嘛,这阳羡雪芽和明前龙井……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啊。”

殷庭坐在书案后头也不抬,没好气的道:“让你喝茶就是暴殄天物……”

“啧,你还是跟当年那样。”齐凯也不生气,只是笑,“我说,你都是当了宰辅的人了,还是跟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似的,温温软软笑眯眯的,果真有人服你么?”

“本相原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不知齐将军有何异议么?”殷庭揉了揉眉心,细细的看着眼前的文书。

齐凯便嘿然一笑:“末将怎么敢呢。”沉默了片刻,似有所指的提道:“令郎倒是活泼可爱,比你这文文秀秀的爹有意思多了。”

话题扯到爱子,殷庭的眼里便显出了几分温柔来:“继羽年少,自然要好动些。”

“嫂夫人去了这么多年,贤兄就没想过要续弦么?”齐凯翘了个二郎腿歪在太师椅中,微微挑眉。

殷庭果然愣了愣,抬眼看了看他,复又垂了眼:“倒真是没有过这般打算。”

“这样么……”齐凯忽然就笑的灿烂,“莫非小殷你与我是同道中人?”

只换来一记凌厉的眼刀。

齐凯仍旧是笑的没心没肺的,“哈哈哈,我开玩笑的。说起来,之前听说你和陛下闹得僵得很,而今看来却非如此呢。你昨天刚说茶不好,今天就多了这贡品明前西湖龙井……你小殷丞相分明就是圣眷正隆嘛。”

殷庭闻言,只是回以一个略显自嘲的轻笑,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终究不曾。

景弘枕在徐皇后膝上,任她在自己头部几个穴位上轻轻揉按。嗅着鼻翼间淡淡的香气,眉头却仍旧是紧紧纠着:“梓童,你可去看过芷儿那丫头了。”

清河公主小字蘅芷,因其年幼之故,景弘其实视她若所出,自然叫的亲昵些。

徐后笑了笑,有些无奈的道:“清河虽然温柔和善,可也是拗的很。此番认准了一个人,怕是轻易不肯……陛下向来宠爱她,又为何不成全了她呢。”

“又不是朕不肯。”景弘的语气颇是无奈,“顾子正最是强项,朕见了他都头疼,你说芷儿怎么偏偏就看上他了。”

徐后仍旧是笑,“臣妾以为,顾相没什么不好,清河也没什么不好,他们二人其实挺般配的。”见景弘哼了一声,也不在意,“臣妾也曾劝过清河另择良配……陛下猜清河是怎么说的?”

景弘慢慢的睁开了眼,“朕是永远也猜不到那丫头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的。”

“清河说,不是自己看上的,哪怕是再好的,她也不要。”徐后微微垂了眼,看着自己膝上的男人俊朗的面孔,神情越发温柔,“臣妾能体谅她的心意。要寻个自己中意的人嫁了可是难得很,不是人人都有臣妾这般好福气的。”

“梓童倒是越发嘴甜了。”景弘抬手摸了一把徐后的下颔,“朕不是反对她嫁心上人,可她闹的也太厉害了些,全无半点皇家公主的矜持,再这么闹下去,她和那个榆木脑袋的刺头儿怕是都要成了洛阳城——乃至于全天下的笑话了。不是朕责怪你,可你这个当嫂子的,怎么也不知道劝着她一些。”

徐后闻言苦笑:“陛下这倒是错怪臣妾了……臣妾怎么会没劝过。”

“嗯,她素来与你亲近,这次却连你的话也不听了么?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景弘用叹惋的口气说着,眼角扫到朱色的烟罗帷帐时,却下意识的想起了某人的朱衣玉冠来,渐渐地心里就有些烦乱。

“臣妾倒觉得清河说的很有道理。”徐后仔细的帮景弘捏着肩,轻轻叹了口气,“她说,我若不这般喜欢给他看,他又怎么会知道我是有多喜欢他。”

景弘听罢,只是低低的冷笑了一声,旋即闭上了眼。“陛下……?”

“无事,朕乏了。”

番外:兰开葳蕤风霜洗(二)

殷庭入朝后很快由翰林学士晋了翰林侍读,不久擢入六部。

先是挂着礼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的名头熟悉了一年中书省的政务,接下来的三年内历任工部员外郎,比部郎中(属刑部),户部巡官,吏部主事,一路里平步青云,颇有能名。

而后裴相眉梢一挑,笑道:“兰阶,扬州刺史可是个好职务。”

扬州有漕运之便,盐运之利,确乎是难得的肥缺。殷庭被扔进尚书六部打磨了三年,天真的以为苦尽甘来,高高兴兴的上任去也。

临行前自家老师来送,似笑非笑的嘱咐了一句“好好干,千万莫要像是没见过银子一般,丢了本相的脸。”

当时殷庭很不以为然的想,苏州殷家的嫡子,哪能没见过银子呢。——待到整顿盐务查察贪弊时,见识过了那些盐商送来的贿赂,才晓得自己当真不能算是见识过银子的。

一年扬州刺史做下来,查收脏银五千万两,私盐三百万担,功勋卓着。

年末回到洛阳述职,拜谒自家老师的时候,就看见分明没比自己大多少的男人一副心疼的样子说:“怎么瘦了这么多……干得漂亮。”

述职完,便收到了吏部的任命,调任连州。

直到临走也没再见到自家老师的面,上路一日之后方才追来一个武官,说是受命调任连州都督,正好是同僚同路,顺便捎来一纸信笺。

信笺上是裴相闻名天下的行书,俊逸潇洒的写了一行诗:“若个书生万户侯。”

忍不住苦笑,谁都知道连州穷苦,民风剽悍,盗匪横行……

尚未收起信纸,那位执掌合州兵马的新任都督却已钻进了自家的马车,毫不生分的摊开一张地图,兀自讲起他的剿匪计划来。

一年后回京述职,剿匪三万,功勋卓着,只惜两人去、只他一人得还。那位大大咧咧颇有领军才干的同僚因轻身履险之故,葬骨他乡,只追封了个忠勇伯的爵位。

此番回京,在拜谒自家老师之前先去了趟太医院,新上任的太医院正年届半百却是须发乌黑精神奕奕,听他说了病情之后叹了口气开了一小瓶药丸,嘱他若是胃疾突发,服之颇是有效,但要根治,却需好生调养。

若干年后太医院正成了白发苍苍的老院正,再看见当年的殷刺史如今的殷相胃疾复发,除了递过药丸,已然不屑再说别的什么了。此是后话,揭过不提。

彼年殷庭见到裴彦时他正倚在软榻上裹在厚厚的被褥里,咳得让殷庭恨不得代他将那块不知烂了没有的肺呕出来。

笨拙的倒了杯热茶递到自家老师的唇边,却听到那本该咳得声嘶的人操着只是略哑了些的嗓子轻轻道:“那人是岑大将军很看重的晚辈,本来若是今次干得漂亮,本相有意擢他镇边立功,可惜他命中没有这份福缘……真是可惜了。”

殷庭垂了眼轻轻道:“学生明白。”

殊不知裴彦接下来的话却是:“兰阶,西戎犯境,我有意调你去幽州。你……可愿去么?”

西戎犯边,则幽州正是烽火前线,此行想来颇有些凶险。

殷庭沉默了片刻,微微欠身:“多谢老师栽培。”

好端端供职六部,正是平步青云本该擢升侍郎的时候却忽然被外调三年……个中用意,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边地苦寒殷庭不是不知,一路里的风雪已然见惯了,却不想行至幽州城外那天,忽然就雪霁天晴。

城门口披着猩红色氅一身铠甲高大健硕留着络腮胡子的男子对他抱拳,瓮声瓮气的道:“末将凉州司马、定远将军齐凯,见过刺史大人。城中兵马俱是末将统帅的。”

殷庭想了想,还了半礼,“将军不必多礼。本官年少,不通兵事,日后还要仰仗将军。”

史家给裴彦的评论里有一句是“其庙算也无俦”,作为裴彦的嫡传弟子,殷庭生平很少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此次却算是一件。

多年后小酌微醺旧事重提,殷庭看着笑的毫无形象的帝王,终是面子上挂不住,愤然的一脚将之踹到了床下:“谁会想到才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会生的那么高大威猛还留着一脸大胡子!”

次日司天监上奏,道是昨夜惊见天相星犯紫薇,帝王于是睨着朱衣玉冠的宰辅笑的意味深长,却只是淡淡揭过不提。

上文却是扯远了,让我们的故事重新回到熙容年间。

齐凯那年只有十八岁,他家是世袭武官,从五品上定远将军的职位是他父亲临终前传给他的。因为太年轻的缘故,总被人看不起,便自请到幽州任职,存志立勋。

这种心态下,留一脸的络腮胡子实在是情有可原。

初见时的乌龙并未对齐殷二人渐渐地互相欣赏产生阻碍,反倒让两人更加亲近些。齐凯总是打趣一般的唤殷庭作“小殷刺史”,殷庭便回敬他一声“小齐将军”,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让殷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齐凯笑起来朗烈的如同大漠里的日轮。

只惜化不开边城的积雪。

西戎犯边,来势汹汹,西塞狼烟一日不曾宁息,幽州城中夜夜梦枕马蹄。

战的最艰辛的时候胡骑直冲到幽州城下,援军却意外耽搁,正是落雪天气,殷庭身为刺史,却是不顾下属的劝阻,亲上城楼,站在了齐凯的身边。

一站就是三天三夜。

身后的大锅里烧着沸油,身畔堆着各色的石块土袋,城下的胡骑总不见少,城头的落雪更是在众人的践踏之下渐渐的积了起来。

齐凯不止一次劝殷庭下城休息,他却执意不肯,心里已经抱定了以身殉城的打算。

幸而援军及时赶到。

殷庭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都来不及高兴,忽然就觉得冷的不行,靴子里进了雪,双腿麻木的几乎无法行走,听着身边军士们的欢呼,整个人却像是丢了魂一样,慢慢的,慢慢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转后才得知,自己当时差点一头栽到城下去,是被同样筋疲力尽的齐凯一把拽住,从城楼上抱回刺史府的。

不久后齐凯前来探病,在殷庭床边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小殷刺史尚未娶妻吧?”

他斜他一眼:“小齐将军怎么知道?”

“没有顾忌才会这么拼命。”

“你不也是么。”

“我才不娶妻呢。”

“开什么玩笑。”

“我是断袖。”

殷庭于是有些怔忪的看向这个和自己同生共死甚至于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刮了那该死的胡子之后显得很是俊朗不凡——脑子里冒出来四个荒诞的大字。

于是试探着问道:“你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

这次愣住的便成了齐凯。

殷庭看见他愣住了越发觉得自己是猜中了,也就更加为难起来,却不想对方回过神来之后竟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我若是当真看上你了,又怎么会到现在都不出手?你莫非觉得我是那种磨磨唧唧的人不成?”年少的将军如是答复。

殷庭回京述职启程那天,正是齐凯领军开拔追击西戎败军的日子。

“小齐将军,祝你旗开得胜。”

“小殷刺史,后会有期。”

那日,幽州的冬天难得雪霁,天边悬着一轮朗烈的红日,耀眼熠熠。

第十八章

经世阁里,殷庭安静的坐在书案后,难得没有在办公,只是抿着唇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翡翠荷叶盘里那几块散着甜香的桂花糕。

齐凯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于是笑嘻嘻的凑了过来:“怎么对着一盘糖糕这么如临大敌的?我帮你吃了就是。”说着便伸手去拿。

殷庭的的视线没离开过盘子,只是轻轻地抬手,重重的拍在了齐凯的手背上。

齐凯忙缩回手,哀怨的瞪他:“怎么这么小气,莫不是御赐的不成!”

“要是御赐的本相立刻双手捧给你。”殷庭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却又忽然笑了笑,而后将盘子递过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帮我吃了吧。”

齐凯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慢慢的接过了盘子,“诶,你怎么忽然就变了脸了?莫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吧?这不是御赐的又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你哪个相好送的吧……我可记得你最爱吃这种东西。”

话虽如此,却已是拈起一块一口咬了下去,“嗯,味道还不错嘛。”

殷庭忽然就松了一口气一样的拿起了笔,熟练地摊开一本公文,“一定要说么……那是顾相的相好送的。”

推书 20234-08-28 :之子归,不我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