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景弘半晌没反应过来,向来温文尔雅的殷总裁直接笑倒在了沙发上,徒留小包子眨巴着黑亮带水打大眼睛,狐疑的看着他们两个。
所以说,大人的世界真奇怪。
第六十一章
齐凯的唇形很好,便就这么抿着都能勾勒出一个单薄的笑意,轻浮的勾起唇角的时候更会显出一种历尽世情的玩世不恭,颇有些轻狂不羁的风流意味,衬上那张俊朗的面孔,不能说是不倜傥的。
殷庭曾叹惋过,倘使小齐将军肯习字,定能将自家老师那一笔行书习得三昧,然彼时年纪尚轻的幽州司马闻言只是略缩了缩脖子,告一声“小殷刺史您继续写字儿,末将去军中巡视一番”便溜之大吉。
裴彦的行书殷庭学得九成形似,偏偏差了那一分狷狂神韵,便怎么也是算不得上乘的。
他素来喜好书法,篆隶行楷草皆有所涉猎,真正算得上大成的,到底只有那一笔规整秀润媚中透雄的柳楷,还有的便是同样以工整清秀着称的蚕头燕尾的八分汉隶体。后世将他与裴彦相提并论时,亦总不免将两人的书体相较,师生二人皆是一代书家,而“裴尤行草,殷称楷隶。”道是裴相的书体中最好的便是行书、章草和飞白书,而殷相则在柳楷、八分和铁线篆上更为人所称道。
因书见人,并非虚言。自可知二相性情之殊异。
齐凯虽说于书法一道半点天分也无,却也知道能将写的这般整顺的人性子大抵都正统不过,所谓君子端方芝兰玉树云云,说的大抵便是自家好友了。
如今这般境况确实是他从来不曾设想过的,本来见到那纸长的劳民伤财的金龙沉香笺的时候尚以为好友是遭到了帝王的纠缠,犹自幸灾乐祸的想着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然而以现在之所见,俨然已非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倘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家好友在发现自己看到字笺后至多只会苦笑一声,道一句流年不利莫要再提。何至于似这般讳莫如深,而倘若果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依着他的性子,怕不得愁死么。
小齐将军状似粗莽实则心细的紧,一时间竟还把皇帝陛下由来无因的不待见、宫中关于君臣二人关系的种种自相矛盾却又都言之凿凿的传言、乃至于那时候自己传来陛下病重的消息时好友难得失措急急忙忙便赶了回去等等琐屑都联系在了一起,融汇贯穿之后更觉得合情合理。
书案后的男人以掌覆目沉默了很是一会儿,方才竟是略带些尖刻的笑了一声,“你是用那只眼睛看出来,我殷某人竟是这般悖德逆伦不知死活不畏人言胆大包天的?”言罢还佐证了身子,强作自若的端起了茶盏。
齐凯轻轻地撇了撇嘴角,略向后靠实了,方才挑了眉看向犹自逞强的好友,轻叹了一声:“兰阶兄。平心而论,你为相十载殚精极虑,便只是纯纯粹粹的为了家国天下不成?”
端着茶盏的手在唇边停了许久,细看甚至都能看到邢窑白瓷的盏碗中澄碧的茶汤因握持的手正难以自制的轻轻颤抖,渐渐的漾开了一圈圈细细的水纹。
窗外不知什么鸟忽然就长啼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起时撞开了垂柳带出一阵不大的声响,殷庭抿了抿唇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慢慢的道:“自然……亦是有意欲建功立业、一展抱负、名留青史的私心的,也谈不上多纯粹。”
“呵,真是好生冠冕堂皇的说法。”齐凯不屑的抬了抬眼皮,抱臂冷笑,“便果真没有哪怕半分因由,是因为贪恋天颜?”
这次倒答得快,“你若执意这般想,我亦无话可说。”殷庭自垂了眼,口气淡漠得有些刻意。
齐凯于是站起了身,径自朝门外走去,“你且慢慢的自欺欺人便是,反正我是不信的……告辞。”
前脚才刚跨出门外却又转过了头来,“对了。在你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之前,可别再把我家小桃花教坏了。兄弟年纪也不小了,找个可心人真的不容易,这一辈子还不定能不能遇见第二个了。坏人姻缘可是折寿的啊,小殷丞相。”
而后径自扬长而去。
殷庭在桌下的手指扣在了那枚鎏金的铜环上,死死地向下勒紧了直至白皙的指尖都泛起了乌青。
只消轻轻用力,便能拉开满满的温柔与思念,偏就不该不敢不能,莫非真真是作茧自缚不成?
江南的五月暑气初现,晴阳艳艳的挂着,倒没有盛夏时那般的灼人。质地柔软的日光透过窗棂上的昂贵的薄纱漫过手背,映出精致的瑞草刻花。
殷庭略微眯起了眼,将被日光照着的手一点点的蜷进了袖里,另一只食指微曲,轻轻的叩着太师椅的扶手。
五月既望,未见片纸。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最初的顾虑,帝王炽烈的感情就像是愈合了得伤口,缠绕着的疼痛会在某一天忽然便消失无迹,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分明应该得意的,庆幸自己并没有为那一时的温柔冲昏头脑,飞蛾扑火似的撞进这个死局,可偏偏就是不愿相信,反而开始惦念京中是否出了什么事。
每当此时总会觉得好友实在是所言非虚,事到如今他再不敢说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似心不由己。
沉吟片刻后端起了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将桌上的几张字笺再次拿起来看了看。
真该说是苏振翮调教有方,不多久的功夫自家爱子竟也会诌两首诗了,虽说用词平仄都还算不上极好,却也有了那么两分意境,用一笔漂亮的小楷工工整整的写好了遣人送来,连字写得都比以往认真些。
忍不住就弯了弯嘴角,侧过头看了看窗外明媚的天光,温声唤道:“来人,备车,去苏府。”
在外面侍候的下人忙了应了,急急忙忙的去找管事。
未几又急急忙忙的跑了回来,很是无礼的直接推开了书房的门——却是管事自己——摸了摸脑门上的汗珠,喘着气对着蹙起了眉头的殷庭道:“老爷,圣旨到了!”
书案后的男子倏然站起身,很是不确定的反问道:“圣旨?”
管事用力地点了点头,“是,是圣旨。传旨的钦差已经到苏州城外了,让您速速准备焚香接旨。”
殷庭怔了片刻才道:“速去准备香案。”而后径自转向内室更衣。
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想,怎么会是圣旨呢。
帝王不是喜欢铺张的人,往日里送东西来除了那次派来太医阵仗颇大,都是着御林亲军快马轻骑直接宣个口谕,放下东西便要回去复命的。
然而这次来的竟是九龙黄绢的圣旨,着钦差仪仗一路里浩浩荡荡的到这里,难怪竟比往日迟了许久。
……
待到传旨的宫监小心的扶起跪在地上的相爷时,殷庭尚未回过神来。
诏书并不长,先是絮絮叨叨的夸赞了一番自己一番,到结尾的时候轻翩翩的一句“前日据太医奏,知卿已无大碍,故望卿早日还朝,为朕分忧。”
又细细的回味了两遍,竟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派太医来竟还有这般用途,亏得自己当日还很是感动了一阵呢。
便自接旨,将钦差延入厅内,兀自打起了陈情表的腹稿。
第六十二章
皇帝陛下今日心情很是不好,一个人坐在鎏金龙座上将手上的一封奏本翻来覆去的看,身上散发出的森森寒气直将六月日光里的暑热统统压下。
殿中执事的宫人都努力地把头压低了些,以免触到霉头。
浮欢轻叹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恭敬的捧上,奉于帝王,“陛下,请用茶。”
景弘信手接了茶盏,恶狠狠的磕在龙案上,“这个殷庭,当真是越来越不知好歹了!还陈情表……他莫非当自己是李密不成?若非朕知道他是家中幼子,孰知他会否红口白牙的和朕扯什么‘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真是。”愤愤然将手中反复翻看的奏本掷在龙案之上,翻开的华纸上是一笔规整秀润的柳楷,一字字都是一般大小,竟似规矩度出,“朕真想让他尝试尝试什么叫郡县逼迫州司临门!”
妃色宫装的尚仪女官抿了抿唇,强压下以手覆额的冲动,努力地绷住了嘴角,温声道:“或许殷相果真是因为太夫人之病,暂时不能回朝呢。”
景弘斜睨了她一眼,端起了茶盏,提起盏盖轻轻的拨开了汤面的浮叶,浅啜了一口,恨恨的道:“当朕派去的太医都是死的么?他母亲倘若果真病重,朕又怎么会下诏传唤?”
浮欢不再说话,兀自垂下了眉眼,心说这般相持,他们二位可真是不嫌累呢。
片刻后景弘放下了茶盏,微微向后靠了靠,沉声道:“再拟征辟诏书,着钦差前去传旨……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也要朕三顾茅庐才肯出来。”
七月的苏州多雷雨,天地间蓦地一黯,大雨便伴着电闪雷鸣当头浇下,瓢泼俨然不足以形容雨势之大,说是天河倾倒亦算不得夸张。
芭蕉厚实碧绿的叶也雨水打得发出沉厚的响声,已然睡懒了的殷庭打开了门,一股荷池边似的清水气息扑面而来,夹杂了些许草叶的芬芳。天地间一片雨幕,仿佛自家的楼阁是瀑布后的石洞一般,别有情致。
倏然银光一亮,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殷庭下意识的略缩了缩脖子,果然一声炸雷随之而来,颇是撼人。
他忽然想起爱子怕雷,有以前去看看,偏偏一阵倦意袭上来,转念便又想,男子汉大丈夫,怕雷怎么行。让他自己待着也好,胆量都是练出来,不能太娇惯了他。
便又将门关上了,自解了衣衫,吹灯上床。
暴雨总能洗去满城的闷热,竹簟上凉滑似水,正好安眠。外面长长的雨串狠狠地掼在青石上,砸出一片闷闷的声响,却被雕镂精致的红木门扉阻隔开,显得朦胧了。偶尔一声惊雷,听着虽吓人,久了倒也惯了。
殷庭闭上了眼,忽然很恶劣的想到,现下已经是七月了,洛阳城中的那位陛下收到了第二封陈情表,想必又得气得砸东西了罢。不知这次是端砚还是镇纸,真是对不起浮欢姑娘了……
细长的手指轻叩竹簟,悠悠的想着第三封诏书或许就要到了?却是眼皮渐渐地发沉,慢慢的睡了过去。
喧嚣的雨声之中,一队人马叩开了苏州城门,而后马蹄声又渐渐隐没在了雨声里。
管事正在核对府中账本,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不及打伞的青衣小厮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颇是激动的道:“不、不好了……”
管事把眼一瞪,呵斥道:“看你没大没小的!又出什么事了?”
“有……一队人马……就停在咱们府门前……领头的那个,说要老爷亲自去迎。”小厮略低了头,喘息着道:“来头好像不小,约莫二三十个人的样子,领头的那个竟然直呼老爷的名讳!”
“直呼老爷名讳?嘶……”管事放下了账本,惊疑的站起了身。
自家府上访客从来是不少的,但是小厮不识得却又会直呼自家老爷名讳的却是委实不多,想来不是等闲。便自站起身,提了门边的油纸伞匆匆出门,思量着是否会有这么一位贵客,半晌确实想起来了一个,却生生在七月江南天里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那位的话……怕是,不能吧。
定然是不能的。
转念间已经到了门口,只见一人斗笠蓑衣负手而立,站在门楼檐下,斗笠上还有水珠滴下,夜色里看不清容貌,见管事出来,只是一声轻笑,低沉悦耳的嗓音款款的道:“殷庭呢。”
身后雨幕里二三十壮勇随从牵着马站的笔直,整齐得竟似神道边的石俑。
……
殷庭是被房门萌的被推开的声音惊醒的,有些不满的想这些下人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就听管事的颤声道:“老爷,陛、陛下……陛下来了!”
那两个音节就像是冷锐的长针直扎进了耳孔里,刺破耳膜戳进脑仁狠狠的搅动了一下,刺得殷庭猛的睁开了眼,随即又渐渐的有些迷糊,本要坐起来,也只是撑起了身,疑惑的道:“乱说什么,陛下远在洛阳,怎会轻离。”
“当、当真是陛下,就站在府门口,定要老爷您亲自去接驾呢!”管事已经失了往日的镇静,声音里几乎带些哭腔,实在不知当朝天子满身淋漓的站在自家府门前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看向自家睡眼惺忪一副“管事莫非还没睡醒”的表情的老爷,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榻上的男人颇是怔忪了一下,方才忽然惊醒似的坐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唇,也不顾自己颇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的样子,趿着鞋顺手拿过了门边的油纸伞便跑了出去。
外间的天光被霹雳电光映得明灭,殷庭脑中一片混乱,满满的就是那一句“陛下就站在府门口”,甚至不及想帝王到底是怎么会弃了龙城凤阕不远迢迢亲自来了,朝中怎么无一人拦阻等等。
心里乱的不行,步子也越走越快,到后来甚至是小跑着的。
横斜的雨水迎面扑来,油纸伞也遮不去多少,不一会便打湿了额前鬓角的乱发。
门檐下灯火明灭,那人负手而立斗笠遮颜,蓑衣上雨水犹自低落,却只消一眼便能确定,这便是那个此刻应该在晗宸殿歇下了的九五之尊。
一时间连唇舌也不听使唤了,呆呆的站在门槛内望着对方,怎么也发不出哪怕一个音节来。
却是景弘慢慢的拿下了斗笠,将额前的湿发拨开了一些,笑吟吟的道:“爱卿……啧,这般狼狈的样子,朕倒是第一次有幸得见呢。”
“陛、陛下……”殷庭俨然已经有些不知是梦是醒了,好容易才从喉间挤出这两个音节,举着伞呆呆的站在原地甚至忘了行礼,许久之后才说出了一句较为完整的话:“陛下……怎会在此……”
“朕?朕病了。”景弘解下了蓑衣,向前走了两步,湿热的手掌径自按上了殷庭的额头,“不过朕倒是觉得爱卿病得更重些……诶,没发烧呢。”
第六十三章
“臣殷庭叩见吾皇万岁!”似是如梦初醒一般,殷庭忙扔了手中的纸伞,忙提摆跪下,伏身叩首,“不知陛下驾临,微臣罪该万死。”
“爱卿免礼。”景弘勾了勾嘴角,俯身搀起了殷庭,“爱卿兼领台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若还自称微臣,倒叫朕难做了呢。”
“陛下说笑了……”殷庭抬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又整了整衣衫,很是局促的道:“陛下倘若不弃,请先入内,容臣奉茶。”
景弘拉着殷庭抬步向里,拾起了适才落在地上的油纸伞,唇角微弯:“奉茶便不必了……以前只知苏杭风景秀丽,却不知雨势倒是惊人。索性朕的身量与卿相仿,料想也不至于找不到替换的衣裳。外面那几个侍卫便烦爱卿一并安置罢。”
殷庭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手臂从帝王的臂弯中扯回,又接过了帝王手中的纸伞,将帝王全都遮在了伞下,自己却大半露在了雨中,抿了抿唇道:“陛下既然圣躬欠安,又何苦长途奔波。”
“没办法,不说病了,你当朕出的来么。”景弘低笑了一声,很是无奈的道。
身后传来管事招呼那些侍卫们的声音,人走马踏加上雨声水响,乱纷纷的。殷庭就像是跌回了那夜的晗宸殿中,恍惚间这一切似乎都只是触感太过真实的梦境。
帝王执意的将油纸伞握回掌中,手臂顺势攀上了他的肩头,将两人的距离拉的极贴近,侧首望向垂着眼不躲不避的殷庭,就这副乖顺的样子得知这人虽然刚才勉强算是还了会儿魂,其实多半还蒙着呢。这么想着,揽在肩头的手便得寸进尺的顺着他身侧的精致线条渐渐向下,停在了腰际,手臂又略收紧了一些,“绝少看到爱卿这般情态,朕这场雨也算是没有白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