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养成指南——荧夜

三人又说了一会闲话，途中奥德莉亚接了个电话，随后对他们道：「纳森尼尔下午才会抵达车站，他说他会自己过来。」

伊凡看了眼时钟，「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准备午餐。」

「那我去帮忙。」赵先生跟着起身。

「不用了，你们不是很久见面了？好好聊天吧。」伊凡把他按回沙发上，朝奥德莉亚笑了笑，才走进厨房。

「海德里安。」奥德莉亚忽然唤了一声。

赵先生迟疑了一下，终于叫了原本的称呼：「……妈妈。」

「我还是喜欢你这么叫我。」奥德莉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了起来。

他们多年未见，却也不觉得生疏，大概是分别的时间对他们长久的生命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这样的短暂。

「你的情人看起来是个很温柔的人。」奥德莉亚有些玩味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我……不知道。」

她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比你年长许多的同族，我必须告诉你，他接受你的身份与否，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长短，这两者或许会有一些关系，但大多时候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谈到这件自己一直有意推迟发生的事情，赵先生就像枯萎的植物一样萎靡不堪。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赵先生丧气地道，「我是说，他真的会相信吗？」

「让他看看你原本的样子，他不可能不相信。」奥德莉亚望着墙上的装饰画，线条精致的侧脸显得有些严肃，「重点是，他相信之后会有怎么样的反应？厌恶，害怕，或者逃避，排斥——这些你都要有心理准备，因为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纷乱的思绪因对方坦然的说词而消散，他有些焦虑地喃喃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虽然理智很清楚自己必须把一切说请楚，但是一旦开始想像自己对伊凡坦白却不被接受的情景，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那件事的发生——即使他早已明白，逃避本身是无用的。

「我不是在催促你，但必须有人提醒你去做这件事情。」奥德莉亚轻声道，同时伸手过来抚摩他有些冰凉的脸颊。

奥德莉亚并不是一般意义的那种慈母，也许幼时曾经待他相当亲热，但随着他长大，渐渐地便不再以肢体行为表达感情；赵先生沉浸在这样难得的温柔中，心中有些为自己感到羞愧，却又舍不得推开这一丝温暖。

「你们感情真好。」伊凡从厨房出来，登时笑了起来。

赵先生连忙坐直身体，有些恼羞成怒地道：「那又怎么样！不行吗！」

「当然可以，我没说不行。」伊凡有些好笑，转而对奥德莉亚道：「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不是很丰盛，希望你会喜欢。」

「当然，海德里安告诉过我你对烹调很有心得，我一直很期待。」奥德莉亚起身，笑道：「我已经闻到牛肉的香气了。」

三人在餐桌边坐下吃午餐，奥德莉亚看上去很放松也很享受。事实上，赵先生知道奥德莉亚应该是很满意的，他事先告诉过伊凡，他们家的人都喜欢吃肉，现在看来，事先准备好一切果然是对的。

下午，纳森尼尔来了。

赵先生打开门的瞬间几乎是愣了一下。

纳森尼尔似乎完全没有改变，他两手都提着东西，神色平静。

「好久不见。」赵先生下意识道。

「嗯。」

纳森尼尔往四周望去，打量着屋子内的陈设，赵先生连忙把他带到客厅。圣诞树已经布置好了，装饰着缎带与闪闪发光的小饰品，看起来相当耀眼。

奥德莉亚原来正坐在沙发上跟伊凡说话，听见纳森尼尔的脚步声，她站起身，走过去与他轻拥一下。纳森尼尔看起来对于这种礼貌性的举止很不适应，脸上没有表情，两只手僵在旁边，也不知道是要推开她还是想拍拍她的背脊……

……糟了，这种好想笑的感觉是什么……赵先生努力抿住唇。

「你终于来了。」奥德莉亚微笑，瞥了眼纳森尼尔两手提着的纸袋，侧首附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什么，纳森尼尔停顿了一下，随即回头，匆匆走到圣诞树旁，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将几个方正的漂亮盒子堆叠在树下。

他竟然也准备了礼物……从数量来看，每个人应该都有份。

这个世界果然奇幻了吧——赵先生瞠目结舌，但后来想了想，又感到释然。

赵先生站在奥德莉亚身旁，注视着纳森尼尔与伊凡；这两人礼貌地握了手，正在寒暄。过了一会，伊凡朝他道：「海德里安，你带纳森尼尔去客房放一下行李。」

「噢，好。」

纳森尼尔没有表达任何意见，默默地提起行李，跟在他身后。

这间屋子在一楼与二楼各有一间客房，早上奥德莉亚已经选了一楼的客房，于是赵先生带着纳森尼尔上了二楼。

两间客房的布置都很简洁，打扫得很干净，被子与床单都是新的，纳森尼尔把行李放在地板上，在床沿坐下。

谁都没有说话，过了良久，赵先生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海德里安……」

「嗯？」

纳森尼尔望着地面，「五十年前，为什么突然离开？」

赵先生闻言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羞愧。尽管潜意识中知道不告而别是不好的，但他还是选择了这么做，真正的个中原因却是难以启齿。他别开视线，有些不自在地问：「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

「想知道为什么。」对方答得简要。

「没有什么为什么……」赵先生苦笑，「是我那时候一时昏头……总之，你把这当成是我做错的那些事情中的其中一件吧。我很抱歉……」

纳森尼尔语调平稳地道：「不要道歉。」

「好吧。」赵先生咕哝。

两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他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寂静，开口道：「你……」

赵先生发现出声的不是只有自己，转头一看，纳森尼尔也微微张唇，正直直望向他，表情有些犹疑，好像也在考虑着该说什么。想到纳森尼尔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他就忍不住笑出来了，还笑得停不下来。

「你笑什么。」

对方低声说了一句，但也并非斥骂或责备的语气，而是赵先生最熟悉的、那种家长对待孩子一般的纵容与无可奈何。

「没什么。」他努力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你累了吧？先休息一下，或者洗个澡，晚餐时间到了我会来叫你。」

十三

晚餐十分丰盛，两位客人也十分捧场；比起奥德莉亚独自吃了将近半只烤鸡，纳森尼尔显然更加喜欢红酒炖牛肉，幸好已经预想到这样的情况，食物的份量倒不会不够。

结束晚餐，他们开了几瓶酒，在客厅内闲聊。因为开了暖气，连空气的味道都是暖洋洋的，赵先生喝了点酒，居然有些昏昏欲睡。

翌日醒来，前一日还下着的雪已经停了。

赵先生窝在柔软的棉被中，只想得起来自己昨晚似乎在客厅里睡着了，之后怎么回房间的事情则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早安。」伊凡伸手过来搂住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早。」

两人只赖了一下床，便起身各自洗漱，赵先生下楼以后，才发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食物香气。奥德莉亚正在客厅看杂志，抬眼向他道：「纳森尼尔在准备早餐，你先去拆礼物吧。」

赵先生心中其实很期待，毕竟谁不喜欢收礼物；圣诞树下的礼物都标了名字，他拿起自己的那几份拆了起来。

奥德莉亚送了他一个据说很有收藏价值的古董怀表，伊凡送了他一直想要的智慧型手机，纳森尼尔送的礼物盒子非常小，摇晃起来也没有声音，他狐疑地打开了盒子，里面只有一张折起来的薄薄的纸。

赵先生把纸拿出来，才发现那其实是一张单子。

那是一张已经结过帐的取货单，可以凭着单据到店里，让对方送货到家。单子上有地址，有电话，还有一串长长的数字，大概是商品编码，赵先生看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商品，只好上网搜寻。

图片跳进视野的那一瞬间，他不自觉地笑了。

——那是一张非常漂亮的手工羊毛地毯。

赵先生选择纳森尼尔的礼物时，并未犹豫太久；纳森尼尔的喜好其实不太明显，但是过去曾经跟对方一起生活的日子中，他也发现，纳森尼尔的房间里几乎都有地毯。

于是他也送了地毯，猜想对方未必会喜欢，但肯定实用。

虽然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默契，但至少，他知道对方也还记着，他幼时他们一起卧在窗边地毯上晒太阳或者互相梳理毛发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那些太过久远的记忆彷佛都褪色了一般，让人怀念而眷恋。

后来其他人也都拆了礼物，纳森尼尔看到他送的礼物，还有礼物盒中附上的商品照片后，神色有些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海德里安送你什么？让我看看。」奥德莉亚好奇地走了过去，想一窥究竟。

纳森尼尔只是摇头，把礼物盒盖好，最终嘴角仍带着一丝隐约模糊的笑意。

假期结束，送走了客人，家里又回复了往日光景。

赵先生在某个动物保育基金会下属的分会工作，某天，同事说家里的猫咪生了一窝幼猫，问他要不要带回去养。想到家中只有两个男人，或许多些小东西也不错，赵先生开始认真考虑起来，回到家中，在晚餐时提起了这件事情。

「你说猫？」伊凡喝下一口汤，脸上也有了一丝兴趣，「你想养就抱回来吧，养一只或两只就好，再多我怕没办法好好照顾。」

得到了同居人的许可，赵先生在假日开车到同事家，买了一切必备用品，抱了两只幼猫回家。两只猫看起来很像，但不难分辨，伊凡把猫咪们抱在怀里，用手指揉抚细软的皮毛，看起来似乎很喜欢这两只猫。

「你喜欢猫？」

「是的，虽然一直没有机会养……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也怕照顾不了，所以都没养过猫。」伊凡随意地答道。

赵先生坐在一旁，想了一下，「那么，其他的猫科动物呢？我是说，老虎，或者豹子之类的……你喜欢吗？」

伊凡满含疑问地望了过来，一时没有回答。

「你难道不会觉得威风凛凛的猛兽也……也很可爱吗？」赵先生愈说愈是心虚，「虽然体型比较巨大，但是基本上跟猫也差不多啊，毛茸茸的，脚掌上也有肉垫什么的……」

对方始终没有说话。

自己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赵先生沮丧地垂下头。

过了一下，伊凡终于小心翼翼地说：「要是你喜欢的话，下次休假我们可以去动物园玩？」

「不是那个意思。」赵先生摇头，直接问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对那种猛兽有什么看法。」

伊凡把猫放回刚布置好的猫窝里，走到他身边坐下，神色中有些茫然，但仍然顺应他的问题回答：「我对猛兽没什么特定的喜恶，那不是可以选择要不要养的宠物，也可能袭击人类，有一定的危险性……」

「……」赵先生嘟囔。

「你说什么？」伊凡没听清，又问了一句。

「没事。」

——就算我要袭击人类地点也都是在床上啊！

他到底没胆子把这句话再说一次。

自己隐瞒着野兽的身份，对方又不像是会相信这种奇幻故事设定的人，他真的能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吗——赵先生深刻地觉得自己前途堪忧。

他斟酌了一下言词，道：「如果说，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你会生气吗？」

「要看是什么情况。」伊凡露出一个微妙的笑意，「该不会你真的瞒着我什么事情？」

「其实……其实我不是人类。」赵先生说完，感觉全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这种好像在出柜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伊凡沉默了下来。

赵先生低着头，四肢都有些发软……现在说出来会不会太急了？可是就像奥德莉亚说的一样，一直拖延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就在他紧张得要命，等待着对方宣读判决的当下，坐在他身旁的男人忽然突兀地笑了出来。

「那你是什么？吸血鬼？狼人？」伊凡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显然并不把他说的事情当真。

「我是说真的——」赵先生急切地强调。

「我明白我明白……你当然是说真的。」男人抿着唇，眼中的笑意却仍旧十分清晰，「我的小吸血鬼，是时间该睡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不是吸血鬼！也不是狼人！」赵先生反驳。

「不管你是什么，亲爱的，明天还是得上班。」伊凡低头吻他，吻得又深又温柔，过了一会才松开唇舌，鼻尖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要我抱你上床还是你自己去？」

「现在才九点。」赵先生轻喘着道。

「留一点睡前时间给情人不过份吧？」

「你……」

再之后，赵先生就没有馀力谈论这个话题了。

初生的小猫很可爱，赵先生每日下班回家，都在逗弄猫咪们。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大多时候照顾两只猫的人是伊凡，但猫咪们却显然更加喜欢亲近他，即便他正在忙，也会不甘寂寞地蹭着他的脚踝。

伊凡对此有些好笑，却一点都不嫉妒。

唯一有些困扰的事情是，猫咪们喜欢在他们的床上睡觉，但是基于一些较为私密的原因，即便猫咪们可怜兮兮地蹭着他，他们还是得硬着心肠，把猫放到客厅的猫窝里去。

对于每天规律上班，下班逗猫，假日偶尔出去约会的家居生活，赵先生表示他很满意。

春天又一次到来时，赵先生请了长假。

伊凡虽然不明白他请假的原因，却也没有多问。那一阵子，总是有刚洗好的床单晾在阳台上，有时他们也会换个地点增加情趣，一年份的情欲在两个月内完全宣泄出来，即便再喜欢这种事情，赵先生也觉得疲惫。

幸好，春天很快就过去了。

这一年的夏天，赵先生带着两只猫，跟着伊凡到南方渡假。他有一种预感，或许往后年复一年，都会这么平淡地过去，但他竟然还是相当期待的，因为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生活乏味。

「好久不见。」

「嗯。」

伊凡坐下，向服务生要了杯咖啡。

不用看向对面，他也知道，对方正用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打量着他。

自从那年圣诞节的聚会过后，之后每年，他们四人几乎都会一起度过，就是在那时，他们瞒着海德里安私下交换了联络方式，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偷情……伊凡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近过得好吗？」伊凡礼貌地问道。

「……」对方没有回答。

其实见过几次面以后伊凡就明白了，眼前这个人对于一些实质意义不大的行为是排斥的，例如场面话或者礼貌性的寒暄之类的……几乎是能避即避，也几乎不说废话。

他不禁觉得好笑，对方跟自己年纪看似差不多，竟然是有些不谙世事的类型。平常工作的时候，肯定是会得罪上司及同事还不知道原因的那种人。

「好吧。」伊凡放弃了寒暄，「你想知道什么？」

「海德里安最近过得如何？」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他。」

「……」对方沉默了下来。

「我一直很好奇你们是什么关系。别说是兄弟，我不相信。」伊凡自顾自说了起来，「有时他看着你的眼神，就像被宠爱着的孩子面对家长一样，信任又依赖。不过，不可能有家长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孩子。」

纳森尼尔皱了皱眉，「我们确实不是兄弟，我是抚养他长大的人，或许你把我当成他的父亲比较妥当。至于我用什么眼神看他，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