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喝完水,纳森尼尔把桌上的东西收好,直直望着他,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赵先生微微警惕,但也没有立刻走开,很快地,纳森尼尔伸手搔了搔他的下巴,他浑身一颤,不自觉地「咪呜」了一声。
才想逃开,却被抓住了尾巴。赵先生屈辱地被整只抱起,放到沙发上,而始作俑者则在沙发一侧安然坐下,大大的手掌揉了下他的圆耳朵,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本薄薄的硬皮书,翻了开来,放到他眼前。
赵先生呆住了。
「……从前,在森林里有一只塔尔贝鲁特,他过着快乐的生活……」配着书上的图片,纳森尼尔说道。
这个人居然讲故事给一只动物听!赵先生只觉得瞠目结舌,一时间以为自己遇到的可能是个脑子有病的人。但纳森尼尔似乎完全不管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书上的图片看起来像是手绘的,画着一只白色的豹子一样的动物正在大啖鹿肉。
纳森尼尔的声音还在继续:「……塔尔贝鲁特的敌手是莱奥尼达,他们同样也是朋友,在这个森林里,只有他们是最上位的猎食者,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塔尔贝鲁特在森林里发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
图片上有着闪电雷鸣加上倾盆大雨的背景,白色豹子弓着背脊,悄悄往森林的深处走去。
赵先生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感想,但心中确实有种想笑的感觉。对方居然闲到能讲故事给动物听,到底是寂寞到什么程度了?也或者,他其实该稍稍表示赞同,毕竟对方选的故事主角好歹是跟他长得有点像的生物。
他无心仔细听故事,很大原因是对方说故事的方式一点也不有趣。等纳森尼尔说到故事的主角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雌兽时,赵先生已经完全走神了……纳森尼尔的侧脸专注又严峻,跟素描用的的石膏像还真有点像……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赵先生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不知道,在他睡着以后,纳森尼尔把他抱到地毯上,瞧着他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纳森尼尔回到书桌旁,拿出信纸与钢笔,在写到一半的信件上继续写道:
「……根据我的观察,他毫无疑问是个聪明的孩子……然而,对于食物的执着也远胜于我所见过的其他幼崽。」
纳森尼尔停下笔,想了一会,思及正酣睡着的小家伙,嘴角牵动了些许。
「诚然,按照旧俗及惯例,他即将在下一个秋天到来前回到族群之中,我已为此做好相关的准备。如若奥德莉亚殿下询问,请转告她,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抚育他。」
他写上惯例的祝福语,留下签名与日期,最后把信一丝不苟地对齐折好,仔细地放入信封继而封缄。这封信最终将到达海峡彼岸,那个他将在不久的未来带着海德里安前往的地方。
四
赵先生躺在毯子上,瞄了眼正在看书的男人。不知不觉,视线停留了许久,直到对方抬眼望向他,他才惊醒过来,匆匆挪开眼神。
这肯定不是什么恋爱。当然,连暗恋都称不上,只能勉强说是一种肉体的吸引吧。望着纳森尼尔苍白的脚背,他苦中作乐地想着。
纳森尼尔不仅是个怪人,还是个男人,更是个身材不错的男人。大概是春天到了,赵先生只觉得心浮气躁,偶尔看到对方的衬衫领口间无意露出的一点肌肤都觉得心跳加速,更不要说对方替他洗澡时,手指滑过皮毛的感觉不再只令他感到羞愤,而是让他连骨子里都莫名地滋生出一股热意。
太古怪了。
赵先生只承认自己作为一个同性恋,当然会对男人躯体有反应,除此以外,跟对象是谁根本完全无关。
「海德里安,放下地毯。」
赵先生一呆,这才发现自己又无意识地咬着毯子一端,连忙张口吐出地毯,窘得无以复加。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长出新的牙齿以后,他明明不饿,却总是想咬着东西;每每自己咬着毯子或其他东西时,纳森尼尔都会用一种看着不听话宠物的严厉眼神看他。
他不只一次想,如果抵抗对方的命令,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后果……大概会被严格地管教,辅以马鞭或木棍,力求让他得到教训。想像着手执刑具的纳森尼尔,赵先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世界上也许有些人愿意用高级牛肉饲养宠物,甚至把宠物当成自己孩子一样溺爱疼宠,但那之中绝对不包括纳森尼尔。他很清楚,纳森尼尔并不是一个会手下留情的人。
咬东西的习惯一直改不掉,赵先生每每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嘴里多了不该出现的东西;过了几天,赵先生又一次被纳森尼尔训斥,才发现自己居然咬着对方遗落在沙发上的衬衫,隐隐约约还能闻到那上面残留的一点气息,一时又羞又无措,总觉得十分丢脸。
纳森尼尔朝他走过来,脸上冷淡又隐约含怒,彷佛他这个咬东西的习惯真的是上不了台面的恶习;赵先生想逃,但又无处可逃,等纳森尼尔伸手过来抓他时,他一口就咬了上去,只听见一声闷哼,赵先生茫然地舔了舔舌。
……是血液的味道。
对方神情一动,脸色完全沉了下来,彷佛满布乌云只等着闪电打雷。
赵先生却傻在当场。居然咬破皮了,真的没搞错什么吗……在换牙之前,他咬了对方却还崩断了牙齿,难道拔掉的牙跟新长的牙不是同一种材质?他呆呆想着,低下了头。
纳森尼尔不发一语,赵先生低着头,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只求能够逃过接下来可能的处罚,虽然作为野兽学猫咪装可爱什么的大概没有任何效果,但也只能够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小心地抬起脸,还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随即就瞪大了眼睛,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喵——?!」
他的声音因饱含震惊而变得扭曲。
出现在眼前的,根本不是那个古怪的灰发男人,而是那只曾经在森林里养着他教他狩猎的银灰色野兽。野兽玻璃珠一样的眼瞳直直瞪着他,赵先生下意识想逃,却在抬起前肢的那瞬间就被对方叼住了后颈,四肢都离开了地面,动弹不得。
被扔在墙角,狠狠咬了好几下,赵先生痛得蜷缩起来;虽然他很清楚自己并未真的受伤,却还是觉得不甘,嘴里发出了含恨的呜咽声。
……那只野兽,是那个人。
姑且不论对方到底是什么生物,从那时候在草原上,它给他猎物教他生存,直到现在,他突然出现,就这样饲养他,明明两者是同一个人,却一直都隐瞒着他。赵先生既委屈又愤怒,等震惊逐渐消却后,眼眶却开始发烫。
野兽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做完处罚,然后便松开了利齿。
赵先生发了一会呆,意识到纳森尼尔似乎没有要变回人形,也没有离开的迹象,连起身的力气都失去了。为什么对方要这么对待他,在草原上成为同伴以后,对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在那之后却又重新出现,以人的身份饲养他……
赵先生的视线定格在对方银灰色的毛皮上。
跟他自己的很像,长短、光泽、甚至包括花纹,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底色深浅有些差异;对方的是略深的银灰色,他的则是介于白色与灰色中间而更接近白色的浅灰。
赵先生慢慢抬起脸,对方玻璃珠一般的眼瞳还在瞧着他,专注而令人毛骨悚然,既像是打量评估,又像若有所思。
……不可能,绝不可能!
赵先生挪开视线,死死瞪着地板。
但一切都说明了他逃避的真相,纳森尼尔的耳朵跟他一样是圆形的,里头有一圈白色绒毛,牙齿跟他一样尖锐,比他大了好几倍的脚掌上一样有肉垫,爪子一样能收起来……还有尾巴,一样又长又灵活……
他想说话,喉间却只能发出一串「喵喵喵」的声音。
「闭上嘴。」
纳森尼尔把他叼起来,像扔啃干净的骨头一样毫不温柔地把他扔到地毯上。赵先生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发出的只是一阵低沉的声音,毫无起伏,是野兽的语言,但他竟然听懂对方要表达的意思。
他忽然把他压在地毯上,熟练地开始舔毛,身上又酥又痒,赵先生绷紧身躯,却抵抗不了毛发被梳理的愉悦,最终身体变得柔软,连脑海中的意识都逐渐模糊。
等一切都结束后,他就像被蹂躏过一样倒在原地,心情郁闷又低落。
纳森尼尔变回人身,这次赵先生看得仔细,骨骼与肌肉的变形快得几乎不可思议,耳边传来微弱的脆响,只过了一瞬间,纳森尼尔又成了人类,裸着身体曲起一只腿坐在地上,似乎毫无阻挡他视线的意味,也对此不以为意。
赵先生愣愣看了好一阵子,只觉得有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并非情欲,亦非心动,只是身体深处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但在很短的时间内又平息下来。他困惑地挠了挠胸口,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赵先生还是闹别扭了。
野兽跟饲主是同一人,而且这个饲主跟自己可能并不是毫无关系,除了因为骤然得知真相而震惊以外,赵先生还很愤怒。但如果要细究生气的原因,他又说不出来。诚然纳森尼尔是他开始第二段人生以后唯一能称得上伙伴的人,即便在种族或血缘上可能有关联,但实际上,他们什么都不是。
那晚,纳森尼尔照旧准备了晚餐,赵先生郁郁寡欢地趴着,对男人沉稳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用脸颊蹭了蹭地毯,尾巴微微晃着,察觉男人离开房间时,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纳森尼尔把晚餐端了过来,一整锅炖牛肉。赵先生望了男人一眼,却动也不动,彷佛视香喷喷的晚餐如无物。他几乎可以瞧见,纳森尼尔的眉心已经有皱起来的迹象,但却没有想要停止闹别扭的意思;诚然这么做很幼稚,但反正自己现在都不是人类了,幼稚一次也不算什么。
冷战于此刻开始,却在一个钟头后宣告结束。
纳森尼尔对于他拒绝进食并未表现出太多情绪,赵先生后来才知道自己搞错了,纳森尼尔真正生气的时候,往往不会让人发现他的情绪,而是用行动表明一切。
赵先生被抱起来的时候甚至没有挣扎,心里还有些疑惑,但男人坐到沙发上,把他打横放在膝盖上,接着便抬起了手掌……之后发生的事情无须赘言,赵先生从未被这样处罚过,虽然并不是十分疼痛,但被羞辱的感觉却远远凌驾于其他感觉之上。
他发出几声微弱的呜咽,想逃又被紧紧箝制着,最终只能含恨用爪子抓了对方大腿几下,权充泄忿。
「坏孩子。」纳森尼尔叹息似地说,然而也完全没有手下留情。
对方并没有弄伤他,等被放开以后,他狠狠咬了纳森尼尔的手掌,对方却只是高深莫测地望着他,似乎并不觉得疼痛,也没有要把手抽回去的意思……如同纵容一般,忍受着他加诸于他的伤害。
沉默了一会,赵先生渐渐放松力道,最终松开了牙齿。
直到这时,他才能真切地感觉到,眼前的灰发男人确实是曾经与自己一起生活的野兽,他强迫他学会狩猎与分辨饮水,又纵容他偶尔爬到他身上睡觉,甚至用小小的脚掌踩他,那样的专制与纵容,一丝不苟的态度,甚至是对他的照料,无一不是过去曾经历的光景……
「海德里安?」
谁是海德里安。赵先生恨恨想着。
只是纳森尼尔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彷佛慰抚似地碰触他的下肢;他怔了一下,对方的手在刚刚处罚过的地方掠过,顺着那上面的皮毛。赵先生明知对方这是抽完鞭子又给糖,却怎么也没办法抗拒。
喉间似乎发出了咪呜的声音,身体也蜷了起来。
他听见男人低沉的笑声。
从过世以后,自己的人生不仅翻开了新的一页,从普通的生活过渡到奇幻的世界,世界观都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赵先生望着兽形的纳森尼尔,木然地想着。
虽然自己穿越成野兽已经十分不可思议了,但亲眼看到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裸着身体变成野兽、或者从野兽变回人,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变化十分不合常理;纳森尼尔身为人时身高确实很高,但变成野兽后身长远超过两米,重量似乎也不太一样,莫非这个世界跟他想像的根本不是同一回事?也许走出这栋房子后,他会在远处的森林里遇见精灵与矮人也说不定。
不过这也很难说,毕竟纳森尼尔除了能变成兽形以外,其他的行为举止跟一般人类根本没有什么显着的差异;也不会一抬手就放出魔法火焰什么的,日常烹煮食物都是朴实地用煤炭生火加热,所以赵先生一直以为对方就是个普通人,当然现在他知道这是一场误会。
况且,纳森尼尔的变化给了他一个提示。如果,作为野兽的纳森尼尔能从野兽变成人,那么作为与他在种族上可能有关连的自己,是不是也能变成人类?赵先生每每想到这件事,都又期待又怕是自己想得太多;毕竟,直到现在,他都还只是只普通的动物,身体上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平稳的生活持续到春末,某天赵先生醒来,才发现自己变成人了。毫无徵兆,也无任何预警,他就这样变成人了。
镜子里的人是男的,但是相当年幼,大约四五岁的模样,是白种人,所以不仅皮肤苍白,连头发眼睛的颜色都很淡薄,虽然眼窝低陷鼻梁也挺,一副外国人的长相,但轮廓跟上辈子自己小时候还是颇为相像的。赵先生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无语。
不知何时,纳森尼尔走进房间,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望着他。
赵先生张了张唇,有点费劲地想发出声音,但最终只能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类似「啊」或「唔」的声音。他觉得有点丢脸。身上凉飕飕的,一丝不挂,即便那是一具小孩子的身体,里面的人却已经成年很久了,他不免感到羞耻起来。
发现自己变成人后,他急着想看自己的模样,根本来不及拿毯子或其他东西遮掩身体。心中正犹豫着该怎么做时,赵先生只觉得腿一软,忽然就跌坐在地上。
纳森尼尔拿了毛毯过来裹住他,把他抱起来,脸上仍是一副十分复杂的神情。赵先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却也没有多想,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另外一件事上——
他的头发是灰白色,眼睛介于蓝绿之间,但颜色很淡;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与纳森尼尔很像,要是旁人看到他们,肯定会觉得他们就是一对父子……
「……Pa?」他试探地发出声音。
纳森尼尔听见了,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在大部分的语言中,叫唤父亲与母亲往往都是极为相似的发音,例如Pa与Ma,纳森尼尔说的是英语,虽然不排除是另一个世界的英语,但应该也会知道这是在叫父亲。
对方没有反应,让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纳森尼尔并非他的父亲,忧的是如果纳森尼尔不是父亲,那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对方又为什么要养着他?
想着这些琐事,赵先生很快就累了。身上裹着毛毯,在微凉的早晨,他又一次睡着了。
从人变成野兽,再从野兽变成人,赵先生表示他压力很大。
自从变成人,纳森尼尔理所当然把他当成幼童对待,教他穿衣服,教他用餐具吃饭;当那只大掌圈住他的手教他握住叉子时,赵先生脸都青了。但在片刻后,他就发现纳森尼尔的举动是有必要的,如果不这么做,他堪称瘦小的手根本握不住叉子。
还有,纳森尼尔为了方便教他使用餐具,居然让他坐在腿上;虽然作为野兽时也曾经趴在那肌肉结实的大腿上,但那完全不是同一回事……赵先生深深觉得,对方一定有强烈的控制欲。
赵先生承认自己还是有点不习惯这副身体,手脚有时很难使劲用力,但对方这么做已经有点过火了。然而,如同过去他曾经有过的无数次抵抗,这次的结局仍然没有任何变化,纳森尼尔又一次用强制的手段让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