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变成人以后,锋锐的爪子没了,连牙齿也不复锐利,就算咬了纳森尼尔,说不定连齿痕也不会有,他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反抗对方,只好自我安慰地把纳森尼尔当成是服侍他的佣人,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就像现在,早晨梳洗过后,他赤脚站在地毯上,而纳森尼尔拿来袜子,单膝跪在他面前替他穿好袜子;赵先生毫不怀疑,要是自己鞋带松了,纳森尼尔也会替他系好。
他们两人的身高差距极大,他甚至还不到纳森尼尔的腰部,可想而知,比起牵着他走路,对方大概宁愿把他抱起来。这个猜想在几天后获得了验证,纳森尼尔让他穿上合身的白衬衫、深色西装背心与短裤,再加上长袜与皮鞋,甚至在领口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赵先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不免抽了几下。
过去作为一个东方人,幼时的赵先生从不会打扮得这么做作,常常穿着T-shirt短裤,这种装束方便他与朋友们出去玩,直到出社会以后,他才开始学着穿西装打领带;然而纳森尼尔肯定是审美观异于常人,要不然谁会没事让一个五岁小孩子穿得这么整齐。
那天下午,赵先生第一次走出那栋关了他几个月的房屋。当然,事实上是纳森尼尔抱着他出去的;总之,接触到外头的空气时,赵先生回头又看了看自己居住数月的屋子,如他想像,是一栋有些陈旧的洋房……他心中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感动,然而这份感动悲哀地在五分钟后宣告破灭。
一辆车子朝这栋屋子驶来,最终在门口停下。
那是一辆崭新的车子,但外型却十分地……复古。赵先生起初觉得有些眼熟,随即想起,这种款式的车子,他只在电视或电影里看过。等纳森尼尔抱着他上车,让司机开车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纳森尼尔之所以用煤炭生火煮食物,不是因为他偏好,而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直到二十世纪初期,煤炭都作为一种普遍的燃料存在;而这种外型的古董汽车上市,则是十九世纪末以后的事情。
赵先生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黑。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怎么了?」纳森尼尔问。
赵先生猛然回神,摇了摇头。
年代什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假设这个地方真的是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不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时间吗?赵先生愈想身体愈是僵硬……纳森尼尔说的是英文,但是口音并不明显,很难推断对方到底是哪里人……万一到时候战争打到自家门口怎么办!
赵先生愈想愈心慌。
这时车子已经驶上了大路,前座的司机沉默寡言,纳森尼尔也没有说话。赵先生麻木地看着车外的建筑与行人,但车子并未停下,司机最终把他们送到了港口。纳森尼尔抱着他下车,赵先生注意到,除了几艘较小的船以外,港口里停着一艘巨大的轮船。
这时纳森尼尔暂时把他放了下来,接过司机递来的行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整理好的,上船时,赵先生趁着对方把船票递出去时细细瞧了一眼,只隐约看清了几个字样……依稀是RMS……而后纳森尼尔轻松地抱起他,一手提着行李,缓缓走上甲板。
赵先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轮船,唯一的印象还是上辈子看过的「铁达尼号」,里头的轮船号称是一艘不可能沉没的船,但结局却令人唏嘘。赵先生对剧情已经没有多大印象,连男女主角长相都不记得了……当时他正在与一个小了自己几岁的青年约会,根本没把心思放在电影上。
况且,不可能真的那么巧合。赵先生乐观地想着——这艘船,就算年代接近,也不可能真的是铁达尼号;如果真的是铁达尼号,他却死于一场自己早已知道的船难,这也未免太讽刺了!
赵先生这样安慰着自己,但是心底的不安却迟迟没有消褪。
五
三个月后。
春末的午后,巍峨的建筑内,一名穿着整齐的幼童在床上躺着。他白皙的皮肤几乎没有血色,只有脸颊上因熟睡而有微微一抹淡红,浅色的头发并不服贴,甚至有一撮头发翘了起来,他微微张着唇,睡得很熟。这名看似嗜睡的孩童,自然就是被迫与纳森尼尔一同远渡重洋的本文主角,赵先生。
「海德里安,该起床了。」
纳森尼尔推门进来,赵先生迷迷糊糊睁眼,发出一声模糊的声音,如同抱怨一般,但还是坐起身,揉着眼睛强迫自己清醒。等对方的手掌开始在他身上拉平衣物皱摺时,赵先生配合地抬起头,方便纳森尼尔替他整理领结的同时,偷偷叹了口气。
经过一段日子的航行,他们抵达了某个地方。赵先生杞人忧天,晕船晕得一塌糊涂,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后来知道那艘船并非铁达尼号,一切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兼有被害妄想症时,赵先生简直都要无地自容了。
他们下了船又换乘火车,直到几天前才抵达一处位于乡间的庄园。这个地方的主人是谁,或者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赵先生一概不知,只知道庄园的主人似乎并不在家,纳森尼尔带着他住下来,大概是要等待庄园主人回来。
由始至终,赵先生都茫然地任由纳森尼尔安排一切。
虽然心中并不是没有疑惑,也不是不好奇,但实际上,他还是保持着沉默。自从变成人以后,赵先生起初还不太能控制说话的声音,过了一阵子,在纳森尼尔的教导下,伴随着不间断练习,他渐渐可以发出比较复杂的音节,只是担心自己过于迅速的进步会显得太过怪异,所以面对纳森尼尔而需要发表意见时,他都尽量以简单的单字表达。
他却不知道,对于他的藏拙,纳森尼尔心中存在着些微担忧。
在幼崽能够变成人以后,一旦它们知道发出声音的方法,那就意味着学会交谈的时候已经不远了,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东西;但海德里安或许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还或许不知道如何掌握说话的方式,常常只是用最简短的字词表达,这点非常诡异。
打从这个孩子出生开始,纳森尼尔便面临了一种窘境——这孩子不按常理的成长完全出乎他意料,以至于他只能以一种随遇而安的方式面对它。
最初他遵循规则把刚出生的它留在森林里,这孩子却只学会了怎么从母鹿那里得到奶水,过了一定的日子,居然也没有断奶的迹象,整天懒洋洋地在一小块地方休憩,不肯像其他好奇心旺盛的孩子主动到森林里冒险。
纳森尼尔趁着对方睡着把母鹿带走。于是如他所料,海德里安果然断奶了,只是断奶后却对树林里的野莓产生了兴趣,这几乎是前所未见,即便成为人以后他们什么都吃,但作为野兽,它们却是绝对的肉食性动物无疑。纳森尼尔无奈,只得亲自去教导对方捕猎。
诚然,海德里安还是只幼兽,当然不懂得怎么猎食,但在被教导前便自己学会捕猎的幼兽也不是没有,纳森尼尔自己就是个好例子。后来他发现海德里安牙齿比一般幼崽还要脆弱些,心里才有些释怀,因为新生的乳齿脆弱而不吃肉食,那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些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咀嚼好的食物喂给对方,也替对方舔毛清洁身体,教导对方一切,虽然有时曾遭受了微弱的抵抗,但他不以为忤。他想不出为什么自己会被抵抗,但可以明白的是,这小东西十分有主见。
纳森尼尔享受着对方的抵抗,即使不容自己的权威被侵犯,偶尔念及对方年纪还小仍然会放纵他一些……不知不觉,他在那片森林里待了太久。纵然海德里安学会了独自猎食,他遗忘了自己该离开的事实。
终究他离开了,但依然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那孩子。
海德里安并未辜负他的期待,虽然是一只刚长成的幼崽,却在森林中独自存活下来。好几次,当对方遇到危险时,纳森尼尔始终冷眼旁观,他不能帮助海德里安,因为那是幼崽必须自己面对的挑战。
学会在野地生活,甚至与其他动物争斗,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它们本来就不是人类,即便化成人类的模样,穿上人类的衣服,融入人类社会,他们终究还是不折不扣的野兽。
因此,意识到海德里安已经可以独自于森林中活下来,甚至一直撑到换毛期即将到来时,纳森尼尔的心情亦是相当复杂;他感到喜悦,因为对方猎食的技术是他一手教导,但又不免有些怅惘,毕竟换毛期到来这件事同样意味着海德里安将在不久后以人类姿态生活。
所以那个早上,看到小男孩呆呆站在镜子前,纳森尼尔其实是非常讶异的。纵使明白海德里安将变成人,但这一切比他预期的提早了好几个月,所以他确实有些措手不及。
根据旧习,他必须在幼崽变成人后带着对方前往他们幼时曾经居住的地方,在那里接受教导与同时学习怎么以人类方式生活,纳森尼尔对此并不担心,只是海德里安的状况让他有些头痛。
变成人以后,他忽然就跟他疏远了。倒不是说海德里安不理会他,只是那孩子不知为何总有些闷闷不乐似的,大概也不喜欢坐船,常常一整天都窝在舱房内,睡觉或者发呆,偶尔纳森尼尔拿了食物想逗他,或者替他洗澡,对方也没什么特别反应。
他总觉得,对方年幼的小脸上写着着淡淡忧郁;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可能是错觉,海德里安多半只是不习惯用人的姿态生活;他想起有一回对方想拿爪子挠他,却在伸出小手后愣了一下,最后默默把手收回去又心有不甘的模样,不由得失笑。
纳森尼尔抱起海德里安,往客厅走去。
海德里安一脸还想睡觉的表情,眼睛慢慢闭了起来,纳森尼尔没打算纵容他,伸手用力捏了下软绵绵的脸颊,海德里安顿时睁开眼,埋怨地瞪他。但是那色厉内荏的姿态完全没有任何威慑力,纳森尼尔心底一软,在把他的脸按到怀里前,唇轻轻碰了下白皙的额际。
大概是年纪渐大,纳森尼尔觉得自己也变了;年少时,他对幼崽没有任何兴趣,但到了现在,他却主动要求成为监护人,抚养这个孩子,这件事让很多人都吃了一惊,纳森尼尔自己虽然对此有些犹疑,但并没有后悔。
依照惯例,雌性负责生育孩子,雄性负责抚养孩子,他们不像人类有婚姻制度,也不太会忠诚于某个特定对象,雌性的数目又远少于雄性的数目,所以新的幼崽出生时,往往并不知道生父是谁,只知道母亲以及监护人的存在,而纳森尼尔正是海德里安的监护人,直到这个孩子完全成熟进入青年期后,他们才会分道扬镳。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是他一手教导的……想到或许怀中的孩子将会长得比他还高,甚至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纳森尼尔忽然觉得,其实养育幼崽也没什么坏处。
纳森尼尔把海德里安抱到客厅里,朝站在窗边的女人微微躬身行礼,随即转身退出客厅。他并不是没看到海德里安迷惑不安的神色,以及恳求他留下似的眼神,但他还是视若无睹地离开。
那位女性名叫奥德莉亚,正是海德里安的生母。虽然这是他们母子初次会面,而海德里安还不太能说话,但想必这位殿下大概是想与儿子独自相处的。
塔尔贝鲁特一族与人类社会习俗不同,至今都仍是母系社会,由女性掌管族中事务,而这位年轻的奥德莉亚殿下则在近年被拔擢为职掌政务的政务官之一,且全凭个人实力而非卖弄交际手段,纳森尼尔对其也有些敬佩。
回到房间,午后阳光相当灿烂,他褪了衣物化成兽形,趴在海德里安最喜欢的地毯上打起了盹。
不知道过了多久,浅眠的纳森尼尔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立刻认出了那是海德里安的声音,却也没睁开眼,侧耳听着有人打开门,走进来后又关上门,接着朝他走来。
纳森尼尔闭着眼,只觉得腰侧微微一痛,睁眼一看,才发现是海德里安气呼呼地拔了他一撮毛,小脸有点红,大概是埋怨他抛下他独自面对陌生人。纳森尼尔并不生气,只是有些好笑,示好地伸出舌舔了下海德里安的脸颊,没想到对方却反而更生气了,又一次伸手,似乎打算故技重施。
他有些无奈,但又着实弄不懂这孩子为什么生气,只好把对方压倒在地毯上,斟酌着力道把对方制住,因为动弹不得,海德里安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老老实实地任他压着。
纳森尼尔化为人身,抱了对方到怀里,问道:「怎么了?」
他裸着身体,也不觉得不自在,只是海德里安不知为何有些坐立难安,推着他的胸膛,想从他腿上下来;因为被明显地抗拒了,纳森尼尔反倒起了兴味,完全没有松手,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海德里安摇摇头,低着头,眼眸有点湿,苍白的耳朵都红了。
是在害羞吗?纳森尼尔这么推测,随即又否决;海德里安又不是没看过他的身体,再说,这孩子根本还没到发情期,也没被教导那些事情,不大可能多想。难道是方才与母亲见面时出了什么事情?纳森尼尔纳闷地想着。
直到很久以后,他都没发现海德里安这时的害羞根本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赵先生不太高兴。
莫名其妙变成野兽,又从野兽变成人,接着多出了一个实质上的母亲,相信谁都会有精神错乱的感觉。
纳森尼尔把他留在客厅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没想到这个神色有点冷漠的陌生女人居然过来拥住他,哄他叫她妈妈。赵先生愣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咕哝一声,没想到立刻得到了两个印在颊上的亲吻作为回报。
这时赵先生再迟钝,也猜出自己只是被托付给纳森尼尔抚养,眼前的女人是他的生母,也是这栋宅邸的主人。
这个自我介绍名叫奥德莉亚的女人长得十分好看,淡灰的头发挽起,露出白皙的皮肤,颈子上戴着一串宝石项链,身上穿着庄重的深色裙装,倒像是个年轻贵妇。
奥德莉亚花了不少时间试图逗他说话,但赵先生就是咬紧了牙什么也没说,最后,瞧见对方脸上好像有点失望神色,才略微愧疚地低下脸,小声回答了一些诸如「住得舒不舒服」「喜欢吃什么」或者「想不想出去玩」之类的问题。
最后被问到「觉得纳森尼尔怎么样」时,他茫然地抬起头,所幸对方并不强求答案,只是又亲了他几下,就放他离开了。
赵先生走出客厅,愈想愈生气。或许纳森尼尔是好心让他们单独说话,但无预警地面对一个陌生人,赵先生仍觉得十分尴尬。
然而,奥德莉亚的归来让他们的生活起了不少变化。
首先是用餐,往日都是纳森尼尔抱着他教他用刀叉,但奥德莉亚显然是个力图让孩子独立的母亲,在她的建议下,已经对坐在男人大腿上被喂食这件事麻木的赵先生,终于得到了独自用餐的权利。
第一次看到奥德莉亚的兽形时,赵先生十分惊讶,雌兽比纳森尼尔那样的雄兽体型小了不少,身上花斑颜色也很淡,那天她替赵先生舔毛,赵先生窘得简直想找个地方钻进去;他从未这样与一个异性亲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眼前的雌兽又是他这一世的母亲,他纵使尴尬窘迫,也没有拒绝的馀地。
幸而奥德莉亚似乎很忙,常常待在书房里办公,赵先生不必经常与她独处,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奥德莉亚,相反地,他对奥德莉亚还是有好感的,只是对方作为母亲,不免有些比较亲腻的动作,赵先生至今还是只能接受印在颊上的亲吻,吻在额头或头发上太过肉麻,他光是想想都觉得奇异,在奥德莉亚第一次这么做时便诚实地表达了情绪,于是奥德莉亚弄清楚这个儿子不喜欢跟人太亲近的习性后,便不在意这些事情了。
秋天到来时,这栋宅邸迎来了新的客人。
两个男人,两个孩子。赵先生观察了好一会,才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跟他自己与纳森尼尔的关系相近,是抚养人与被抚养人的关系;那两个男人之中一头卷发的叫艾默西,总是笑嘻嘻的模样,抚育的孩子叫做达斯汀,是个活泼且聒噪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