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爹离题了,咳!咳咳……关于族长传承,爹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杀了我。」
什么!?「爹,您、您在开什么玩笑,别、别逗女儿了……」说话的声音薄弱得近乎哀求,不愿相信轩辕鸿的话,但心里比谁都知道这不是可以逗人笑的话题,更清楚父亲不开玩笑的严肃个性。
「这就是成为族长前所要学的最后一件事,历代交替传承皆是如此——杀了前任族长,用他的血完成守护瑶光的结界。」
「不!不可能!不可能!」轩辕奉先尖呼,转而紧扣初次相见的时之妖,寻求支持。「瑶光,这不是真的对吧?爹是胡诌的对吧?」
瑶光回她淡淡的微笑,轻轻地拉开她的手,温柔却也残酷地拒绝成为救人的浮木。
一瞬间,轩辕奉先觉得荒谬,过去与瑶光相谈甚欢的画面,自己将她视为密友的感情——一切的一切,突然变得极度荒谬、可笑。
「瑶、瑶光……」好不容易拥有的坚强崩溃,轩辕奉先觉得自己又回到过去那个青涩无助的时候。
刚在逆军的时候,瑶光给了她心灵上的支持、引导她找到自己的方向,她也将她视为至友、导师,但——为什么是这样?
「是真的,女儿,这是身为族长的宿命。你——咳咳……你若不依,爹只好以轩辕一族族长的身分命令你——」
她捂住耳朵,拒绝听进任何声音。「不、不要!不要——」
「杀了我——咳!咳咳咳……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
「不、不要——」
听见轩辕奉先的尖叫声,毕罗德与尚隆双双来到马车前,掀开帘子,就看见这对久别重逢的父女对峙以及——
「敢问这位性感大姊是打哪来的?轩辕老伯的姘头?」
「闭嘴,尚隆。」明明有脑子,为什么总要说些没脑的话?
在听见毕罗德叫尚隆的名字时,轩辕鸿惊讶地彷佛看见魔兽,呛咳了好一阵,脸色青白交替。
「你、你是尚隆?咳!咳咳咳……逆、逆军头、头子尚隆!?」
「不愧是父女,反应如出一辙。」尚隆看向轩辕奉先,只见她坐在一旁泪流满面。「父女重逢是值得大哭特哭没错,不过你这种哭法就有点夸张了,怎么回事?不管是这丫头难看的哭脸,还是那位面带微笑的性感大姊,谁能给我一个交代?嗯?」
这样的人竟是逆军首领?轩辕鸿皱眉。困惑为何瑶光指引他,让女儿投奔逆军,这副轻佻的模样、流里流气的说话态度——他不明白。
文人秉性的他立刻对「尚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在心中打上问号。
「为什么非要轩辕奉先杀你?」没见到一个父亲会要求自己的孩子杀他,毕罗德无法视若无睹。「想死,不要污他人的手,自己了断。」
「同感。」尚隆满意地搭上毕罗德的肩膀,半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毕罗德,难得你跟我又一次的心灵相通。」
「谁跟你?」毕罗德肩膀一低,让宣称心灵相通的伙伴惨遭滑铁卢。
「唉,就知道你害羞。」
「……」沉默才是上策——这是毕罗德最近的心得,特别是面对像尚隆这种人的时候。
「两位,这是我轩辕一族的家务事,请两位不要干涉。」
「家务事是吗?」尚隆点头,展现顺应民意的王者风范。「那我就找你轩辕一族的人来管就是了。」
「什么?」
「明老头!还躲在前面做什么!给我过来!」
「臭小子!为什么你就是学不会什么叫礼貌!」真气人。「敬老尊贤会不会写啊!都教你几年了!不受教的死小子!」
这声音……「大、大哥?」
「我不是你大哥。」明老头——轩辕明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过来。「我已经被逐出轩辕一族,不是轩辕明,这里的人都叫我明老头。」
「大哥……」
「伯伯?」轩辕奉先如梦初醒,泪眼望着明老头。「您是明伯伯?」
「好吧,看在这声伯伯喊得好听的分上,我让你叫。」明老头张开双臂。「乖侄女,你吓坏了吧?」
「伯伯……呜——」觉得自己被瑶光背叛、父亲又逼她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落得孤立无援的轩辕奉先一见明老头张开双臂,就像失足落海的人发现浮木,扑向前投入他的怀抱,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我不懂,我不懂啊!为什么、为什么……」
侄女的哭泣哭得刚上任的伯伯心都揪成一团,疼得要命。
不出声还算人家的伯伯吗!「瑶光,自己的恶作剧自己收拾。」
时之妖淡淡一笑,对于人类在眼前上演的闹剧,似是相当满意。
五百多年前,关于轩辕一族的发迹,在族长轩辕安烈与天尾狐的交易中,其实还有一段只有在族人间流传似真似假的流言——
「天尾狐并没有窥知星轨的能力,但它知道怎么找到我。」瑶光代替疲弱得无法再说话的轩辕鸿开口。「它让轩辕安烈来到我面前,请求我赐予他窥星的能力,当时我提出一个要求,只要他答应,我就赐予他这项能力。」
「什、什么要求?」已收拾好心绪的轩辕奉先急问。
瑶光定定看着她,平静地说:「新接任的族长必须刺杀上一任的族长,以其鲜血完成传承守护的仪式。」
轩辕奉先不敢相信族人间流传的传闻竟然是真的!「为什么!为什么做这么残忍的事!你怎么可以提出这样的要求!」
「残忍?」瑶光平板的声音毫无情感。「你该质疑的是当初轩辕安烈为什么答应这样的要求吧?没有他的答允,不会有今日父子相残的情况。」
「她说的没错。」明老头频频点头。
「的确,是那家伙贪心。」尚隆抠鼻,边道。「打猎有什么不好?嗤。」
「嗯。」
三个男人、三种态度,同样认同。
哭红的眼不敢置信地瞪视这三个男人。
「轩辕奉先,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不劳而获的,任何事都要付出相等的对价。当时的我想看看人类究竟能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牺牲到什么地步,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同样的,我也提供与性命几乎等值的代价,窥星的能力是我的本能,无法给予,只能暂时添附,使你们的双眼能窥星轨;换句话说,历代族长均与我的性命相连——我用我的生命与自由试探人类为满足私欲所愿牺牲的尺度,这样的交换哪里残忍了?若你的祖先不觊觎窥星能力,自然不会答应;但很显然的,欲望战胜了他。」
「那是、那是为了改善族人的生活才不得不答应——」
「不得不——听起来像是被我迫害似的。但你仔细想想,用这理由就能消弭他从此让你的家族一代又一代重复子弑父的传承吗?那不过是你为他们脱罪的借口。」见她无语,瑶光续道:「人类有人类的极限,妄想超越这条界线,就要付出等值的代价——这是定则,人类画地自限的伦理道德在定则面前没有任何意义,定则就是定则,不因身分种族或其他因素动摇。」
「他没有选择——」
「有的,轩辕奉先,不要被情感蒙蔽你的理智——选择转头离开或是答应——当初的轩辕安烈不是没得选,而是他的智慧不足,狭窄的视野只看见一条路,就以为轩辕一族只有这条路能走。」
「舍弃原有的生活,认为利用这项异能造就轩辕一族的地位远重于依赖父子相残才能完成的传承——在我看来,人类这种自我牺牲的情操只是更突显人类的愚昧无知。」
「你……好残忍。」
「——人类,果然是愚蠢的动物。嘴上说着大道理、以极高的标准评论他人的行为,对于无法做到的自己或亲人则给予无数个宽恕的理由,你敢说你从未犯过错?」
轩辕奉先哑口无言,对于瑶光的话,她、她——
「人类的确是愚蠢的动物。说谎、犯错,依凭感情左右批判他人——人类犯错有的是为了自我满足、有的是为欲望,但其中也不乏是为了爱;不像你,只是为了好玩。错就是错,不会因为犯错的原因变成正确的事;但原因会左右这个错误的价值——那个叫轩辕安烈的男人犯错的原因与你立下这种交替仪式的理由相比,显得高尚许多。」
「毕罗德……」
啪啪啪……瑶光修长十指拍出赞赏。「改变者,五百多年来,你是第一个敢这么对我说话的人。」
又是改变者?毕罗德注意到她对自己的称呼,启口欲问,却被尚隆打断:「别胡来哦,时之妖,他是我的人」主权宣告,他人勿动。
「谁是你的人!?」
「别害羞了,我们都这种关系了。」
「哪种——唔!?」毕罗德怒瞪捂住自己嘴巴的男人。
「破坏者与改变者吗……」瑶光沉吟了声,转而看向轩辕奉先。「选择必是有两方以上存在只能择其一才叫做『选择』——轩辕奉先,请牢记这一点,事情并非无解。」
语毕,瑶光的身影消失于众人面前。
轩辕奉先胸前的七彩石闪了一下,又回复暗淡。
「这家伙——」明老头啐了声。
只有轩辕鸿唤了声「老友」,依依不舍地想留住给予他过人知识的时之妖。
离开扎营夜息的营地,轩辕奉先只身穿过树林,来到河边,满天星斗倒映在河面,俨然就像地面上另一条银河。
灿烂星光,曾经是轩辕奉先心中最大的支柱。
之前白天全副心神投入在逆军迁徒的筹备,到了夜晚,她会到农作区外的斜坡上观星。
浩瀚的星空总能安抚她的不安。逝去的亲人,她想象他们一定已经化作天上繁星,虽然只是想象,但只要想着化作星星的家人正在俯看自己,多少也减轻了点寂寞的感觉。
经常,瑶光会加入,为她解说星象,借机教她许多。
以后,那样谈心的相处恐怕是不可能了……
今夜,满天的星斗像是在嘲笑她自作多情,瑶光并不将她当朋友看。
「但她陪你走到今天也是不争的事实。」
「赫!?谁!」轩辕奉先紧张四望。「人呢?」明明有听见声音……
「后面。」
轩辕奉先依声转头,往下俯视。「毕罗德?你怎么在这?」睡觉吗?她发现他好看的金眸闭着。
「在你走到这里之前我都在这。」毕罗德说,好心提醒:「你自言自语的毛病还是没改。」
「呃……对、对不起。」她是不是打扰到他了?轩辕奉先脚跌一转。
「这里不属于任何人。」
「咦?」
「我没有赶你的权利。」
「这个意思是……我可以留下来?」不会打扰他?
「你也可以走。」
「我、我留,我要留。」轩辕奉先立刻原地坐下,才想到自己的行为并不得体,窘红了脸。
……沉默就这么笼罩在两人之间,只有淙淙流水声配合着风吹树林舞婆娑,低吟着自然的乐章。
好像说些什么比较好……「那个——谢谢你为、为我的祖先辩、辩解……」
「与替你祖先辩解无关,只是听不惯那种说法,但不代表认同你祖先那种愚蠢的做法。」至今他仍无法接受怎会有人愿意,用子弑父的仪式交换看懂星星的异能?他实在想不透。
……刻意开启的话题就这么被打飞到北大荒。
「呃……这么晚你在这做什么?」
「与你无关。」两人之间再度降温,瞬间天寒地冻了起来。
轩辕奉先悄悄吁了口气。
不知怎的,毕罗德的冷淡令她觉得莫名地轻松,老实说,一整天下来她已经受够关切的眼神与态度,他一如过去的态度反而让她感到自在。
「可、可以的话……」她这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但她真的好想——「你不说话没关系,我知道你本就不爱说话,但请、请让我说话——好吗?」
毕罗德张开眼,金眸对上红云飘了满脸的轩辕奉先,缓缓闭上。
这算答应了吗?
就当是了,她真的好想说!
「那天,准则——就是现在带领悍军的将军——率领禁军到我家抓人,我在爹娘的帮忙下从轩辕府里逃出来,当我得知只有我一人悻存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追寻家人的脚步寻死;但——我的命是爹娘和哥哥们所救的,不能让大家的牺牲白费,我必须要帮他们活下去!
但当时的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随波逐流了好一阵子,一边躲避官兵的追查,一边寻找逆军的行踪——我不敢轻易相信人,怕对方偷偷跑去报官,更怕连累到好心收容我的陌生人。」
「一路上,若不是有瑶光陪我说话、鼓励我,我早就撑不下去了。」她径自说着,嗤了一声,露出苦涩的微笑:「多讽刺啊,支持我的竟然是我如今必须亲手弑父的原因,为了轩辕一族的将来、为了传承族长的地位交换窥星的能力。」
横卧五步之遥的毕罗德终于开了金口:「你说这些没问题吗?」
「什么?」
「那颗石头。」他提醒。
轩辕奉先下意识摸摸胸口。「啊,我还给我爹了,毕竟他才是族长,与时之妖间的联系是族长的工作。」
轩辕奉先没有说,当她的父亲向她要回七彩石时,她的心情极度复杂。
有失落、有难过、有依依不舍,也有欣喜;但最明显的——是她觉得松了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
「其实——冷静下来以后再回头想瑶光的话——唉,我还是不成熟——的确,当初我的祖先轩辕安烈还是能做选择的,的确没有不得不换的问题,他可以选择换,也可以选择不换,虽说狩猎维生不是件轻易的事,但舍弃原来引以为傲的本领才能换来的能力——总让人无法安心。」
「你有现在的你就能做的事,不用舍弃什么,谁也抢不走。」
「是的,我有现在的我就能做的事——不需假借外力,我有现在的轩辕奉先就能做到的事!而那些,更重要。」
状似睡着的男人唇角微扬。
轩辕奉先注意到他脸上表情的小小转变,在今晚结束前,终于绽放今天第一抹笑容:「谢谢你听我说话,毕罗德。」
人心瞬息万变,只有时间,始终依照自己的规律移动。
五天后,尚隆领军的奇袭部队顺利赶到坦斯罗小径前,与迁徒队伍会合,与悍军一战凯旋,再加上又救出轩辕奉先的父亲,从头子口中得知具天述国国师地位的轩辕一族(目前仅有三人)投奔逆军,全军士气顿时高涨。
高涨到,没有人发觉隐藏在小径里的骚动。
来了、来了……那个人来了——
小径深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地面上蜿蜒爬行。
那个人接近了,即将进入、即将进入——
坦斯罗在等着,坦斯罗在等着——
不能让「它」发现、不能让「它」发现——
保护……一定要保护……
第九章:坦斯罗小径
坦斯罗小径,又名翡翠小路,顾名思义,沿途的景色必是十分美丽、绿意盎然,否则怎对得起它的小名。
进入坦斯罗小径,只见径道绿草茵茵,踩在上头轻柔舒畅,沿途两侧松树林立、葱茏灎翠;日阳澄光泛射,衬着含露薄雾,时而折射七彩霓虹,美不胜收。
这条路,恐怕是逆军迁徒的村民们走到目前为止,走得最心旷神怡的一段路了,不单孩子们的笑声响彻山林,大人们也有说有笑,有的甚至脱鞋打赤脚行走,就算已走了大半天,也不觉得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