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的话,爹不想教那孩子……不是因为那孩子不受教,而是——那孩子知道得愈多,对他而言未必是好事,在学得知识之前,那孩子更需要学着当一个人,自小体弱多病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
「——我爹曾经这么说过。」忆起父亲,轩辕奉先不禁热泪盈眶。「而我——后来才知道,领旨带军冲入我家、杀死我家人、族人的就是他!」
领旨带军?「哟哟,傻丫头,你漏了口风哦,一直守得死紧的身世秘密,就这么稀里呼噜说了出来?」
「我——」轩辕奉先紧抿。
「身世不重要,艾妮亚;重要的是你爹在里头?」
轩辕奉先点头。「是的。昨日联络时,他是这么说的——拿尚隆的人头到安丰镇外十分里处的关哨岭换回我爹。」
「真怪呐……」
「哪里怪?」一直插不上话的鸣雷不甘寂寞问起死对头。
「他怎么确定你会乖乖照做?那个叫准则的难道不担心你会向尚隆求救,领逆军和他开战吗?」
「我不可能这么做……」轩辕奉先苦笑。「我怎么可以这么做呢?现在最重要的是将村人迁到安全的后方,怎可因为我个人私事延误正事——我不可能这么做,准则也知道我不可能向尚隆求救。」
「说得好像他很了解你似的。」
「他求教于我爹时住在我家……」
「换句话说,就是吃你家、住你家、用你家,最后还把你的家人杀光光?」得到对方点头响应,鸣雷低呼。「哇呜,那人跟咱们一样冷血无情到极点哩。」有同志的感觉真好!
「这样的人才可怕——毕罗德,你不必为了我这么做,我的事与你无关。」
「是与我无关。」毕罗德说,俊美的脸孔依旧面无表情。「但遇上了,就只好解决。」
「不过是救人,干嘛搞得这么累。」鸣雷用他的大脑思考出一套救人方程式——「冲进去大打一架,把人带走,再杀出来——简单、扼要、迅速、明确,又省时还不用花脑袋!」多好啊!
「跟整个军营的人?」那里的人数没有上万也有五、六千,他们才四个人,怎么打?
「呃……好问题。」鸣雷送她一根称赞的大姆指。
……谁来把这只笨狗拖出去宰了?听说这个国家西南外海有个小岛,岛民流行冬天以狗肉进补。
「都给我闭嘴。」金眸凌厉警告扫过两人,落在轩辕奉先身上时才稍见和缓。「轩辕姑娘,你认为对方说的话可信吗?」
「我、我信!」轩辕奉先双手紧握。「只要有一点可能,我就不会放弃。我……我不想尝到那种痛苦,只眼睁睁看着亲人遇害,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她不要再重蹈一年前的覆辙!
她的话柔和了毕罗德的面无表情。「我明白了。」
「谢谢你,毕罗德。」
「这句话等我顺利救出你爹再说也不迟。」
「不,我要先说,还有——我必须向你道歉。」轩辕奉先的坚持与话语,让毕罗德讶异地低头。
感谢的词句他可以理解,但道歉?为什么?
感觉到被注视,轩辕奉先有点困窘。「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道歉。其实——在来到这里之前,我还在怀疑你是不是真的会帮我,对不起。火神在上,我为什么会怀疑你呢?」
「明明你——在甘泽的时候,就算素不相识,你还是伸出援手救我,我怎么还——真的很抱歉,毕罗德。」
「嗯。」算是接受。
「……你生气了?」
「我没有。人本来就没有义务无条件去相信另一个人。」
不知怎的,说这话的毕罗德让轩辕奉先瞬间觉得心痛,直觉开口:「那么在你身边相信你的人——他们该怎么办?」
「……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轩辕奉先拉拉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情势危急、无法救出我爹,就、就请你放、放弃、不要因此牺牲自己,我爹他也不会希望自己被救是因为有人牺牲,而我也不希望你——」
「我不是为了牺牲才来,我没那么高贵的情操。」
而是为了救出你爹……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轩辕奉先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
藏木于林,藏人于人群——想要不动声色潜入,自然就靠乔装。
击昏两名脱队到林内方便的士兵,换上军服,毕罗德与轩辕奉先成功进入军营,但下一个问题立刻困扰他们。
轩辕奉先的爹——轩辕鸿被关在哪里?
「在那个帐篷。」不待毕罗德问,轩辕奉先手指左前方门帘挂了墨绿布条的营账。「我爹、我爹就在那个帐篷里!」
她就要见到爹了!就要见到她爹了!轩辕奉先激动地颤抖。「爹……」
毕罗德拉扯她,暗示她冷静,两人跟上已巡逻至第三列营账的队伍,往军营右侧移动。
还不够近……毕罗德暗自丈量距离,思考救人后如何将人从军营最后方逃到前方顺利逃脱。
和爹……和爹只差一点点距离,就只差一点点就能见到了!
「再等一下。」毕罗德低语。
两人所跟的巡逻队此时转了弯,往第四列营账移动。
轩辕奉先所说,囚禁她爹的营账就位于第六列靠左的营账。
还差一点点——
咚!咚咚——突然,军营外鼓声震天!
「——来袭!敌人来袭!有敌人——」
伪装成天述军的毕罗德与轩辕奉先讶然相视。
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简单。」尚隆大手一拍,将他领军奇袭悍军的事简述带过。
说简单,真的非常简单,一句「因为这样所以那样,结果这样」就带过。
「什么叫这么简单?」谁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毕罗德青筋隐浮,一方面不解尚隆为何老是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近乎挑衅的说话方式,一方面也同情逆军必须服从这样的头子。
「就是这——么简单。」
「……」或者,这种说话方式只限对象是他?「请别用这么简陋的词句说话,这样只会让人困惑。」
「是简『单』不是简『陋』,要说简陋,应该是指你们住的旅店。」
「你又知道我们住什么旅店——」艾妮亚话说到一半打住。「慢,你知道我们在哪?」
「这条路我走了好几年。」
「尚隆,我厌恶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毕罗德挑明说。「也许你偏好让人困惑以彰显你的高明,但在我眼里,这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故弄玄机。」
「像你这种直率的说话方式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罗德,你这种让人又爱又恨的直率个性,让我不知道要拥抱你还是揍扁你才好。」尚隆喝了口茶,眺望脚下位于山谷的小镇。「你总要让我能保护我的朋友啊。」
所以才不说是谁或朋友的字眼——「你可以直接了当,说你不方便说。」
「你也知道我人好,说不出那种拒绝的话。」
最好是这样。毕罗德皱眉。「抱歉。」他为自己的强迫表示歉意。
「……你还真不是普通他马的直率。」
「错就是错,道歉是应该的。比起你他马的迂迥要好太多了。」
他又让他后悔自己乱教「他马的」这三个字的愚行,尚隆暗泣在心里。
「我得到消息,天述军并未全面撤军,所以留了几个朋友查探未撤军的是谁的人马,没想到对方会以轩辕鸿为人质要挟轩辕奉先。」
「等等,你早就知道她的身分?」
「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又来了……「你一向对自我的感觉都这么良好?」
「非常良好。」尚隆笑眯眼,说得相当自然。
「我说毕罗德,你别妄想打穿他的厚脸皮,那可是比金刚岩还硬的东西,与其抗议,不如适应还比较快。」艾妮亚衷心建议。
「喂,火妖,你跟尚隆是有什么过节吗?这么损他,他做人还不坏啊。」
「你这个吃人嘴软的臭狗。」艾妮亚冷啐,蓝眸凶恶地瞪视鸣雷口中的肉饼。
刷刷刷!三口解决大肉饼,湮灭证据。「死火妖,我哪有!」
这两只——毕罗德发自内心地叹息。
「逆军的人来自四面八方。」走近他的尚隆突然压低声,一反平常只要开口就是引人注目的高调。「不可能一一彻查,但也不可能不予接纳——逆军是为人民而存在的,这一点绝不可能改变。」
「这就是你说话颠三倒四的原因?故意搅得人一头雾水?」
「和你说话真是方便,毕罗德,世上知音能有几人——」
「绝对不会有我。」他飞快打断,拉回正题:「你为何发动奇袭?」
「距离太近了。悍军不撤兵反而往前挺进七十分里,而先锋部队扎营的位置离我们迁移的路线近得让人担心——你不觉得这事有蹊跷?」
「你是指内贼?」
「我刚不是说了吗,加入逆军的人来历庞杂,不过——查是不是有内贼或内贼是谁,只会造成军心浮动、上下交相猜忌,我只好换个方式,当务之急,是要让那些村人能顺利离开。」
「所以你要他们赶路。」
嘿嘿……「没错,让队伍走到安全的距离之外,我再领部分人马回头奇袭,目标不在击溃,只是想拖延时间,一方面也吓唬这些留下来的天述军,逼他们退兵——」
「没办法,虽然准则带领的悍军并非善战的军队,但有个芒刺在背的感觉很糟,且再让他们跟下去,会危及本营根据地,比较意外的是途中得知轩辕鸿的下落,心想或许能顺道救出轩辕鸿,没想到你们的动作那么快——对了,天述军的军服还挺适合你的。」
「……轩辕奉先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分?我不认为对方会随便挑人要挟。她是谁?」
「哦,头一回看你主动问起一个人,怎么,喜欢那个小丫头?」
「我不——」
「别开玩笑了!?」吵得不可开交的两只魔仆突然转头朝尚隆大吼,连字句都一模一样。「你(你)干嘛跟我说一样的话!」
毕罗德微愕,尚隆大笑出声:「哈!只有这时候才看得到你们的默契,哈哈……」
「笑够了没?」
「差、差不多了……嘻——」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轩辕奉先来自轩辕一族,她的父亲轩辕鸿是轩辕一族的族长。」
「轩辕一族?」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就在这时!
「不!不可能!不可能!」轩辕奉先的尖呼声从两人后头的马车传来。
毕罗德与尚隆对上目光,极有默契地同时回头奔向马车。
尚隆掀开车帘,只见原本还躺着的轩辕鸿一脸正色端坐,细瘦的手直往前伸,似是想探问女儿,而后紧紧收拳置于腿侧。
苍苍白发随风凌乱飞扬、眼神带着浓浓的哀伤,却也有异常的坚定。
「杀了我——咳!咳咳咳……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
「不、不要——」
第八章:窥见星轨的代价
轩辕奉先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从在悍军营账里看见被十字捆绑的父亲起,她就觉得自己像是掉入一场梦境,真实,却又虚假。
明明躺在眼前的,是她以为已失去的至亲;但,她害怕触摸,怕一碰,眼前的爹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她好怕,好怕真的只是幻觉;但又好开心,光是听见呼吸声,她就开心得想哭……
「咳!咳咳咳咳……」轩辕鸿突地猛烈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
血亲天性,轩辕奉先不加思索,立刻挪动身位,拍抚父亲剧烈振动的胸口。「爹!爹!爹!?怎么——」好瘦!掌心传来的触感,是那样冰冷、薄弱,肋骨根根分明,不复记忆中的厚实。
「……奉先?」
「是我、是我啊,爹!」轩辕奉先拧干方巾,为父亲拭去脸上的脏污,边道:「是您的奉先啊,那个逃离家、没有和大家同生共死的不孝女——呜……」
「乖、女儿——不、不是你的错,一切、一切是命运——瑶光破例告诉爹,但爹不信,明明选择了相信,结果就会不同;偏偏我——孩子,是我做了错、错误的选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在改变面前胆怯,欺骗自己、蒙上眼睛走既定的命运,竟荒谬地祈求未来、我的君王能有所改变……」
「选择既定之路,如何改变未来?」轩辕奉先胸前的七彩石冒出声音,接着发亮、自轩辕奉先的领口溜出。「轩辕鸿,若你当时听我劝告,想办法告老还乡,你和你的家人就不会受这种苦了。」光芒尽退,马车内多了一名女子。
「瑶、瑶光?」轩辕奉先不敢置信地打量眼前身着淡黄衣裳的女子。合身剪裁将体态衬托得玲珑有致、曼妙,大眼、丰唇,性感得连同为女性的她都不禁怦然心跳。
原来——时之妖的实体如此冶艳;原来——时之妖是女的。
「初次见面,轩辕奉先。」
「是、是的。」正襟危坐。
她的紧张逗笑了瑶光,但轩辕鸿的呻吟声立刻将两人拉回现实。
「轩辕一族有轩辕一族的责任……老朋友。」
「到这时候还坚守着吗?」瑶光的声音柔了些许。「或许我该佩服,五百七十几年了,你们克尽职守的固执令人惊叹。」
「守护你,是我轩辕一族的荣光,本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你,瑶光,幸好、幸好是死前相逢,火神保佑,我轩辕一族得以延续职责继续守护——咳!咳咳咳咳……」
「你确定?」瑶光看了看轩辕奉先,后者还是一无所知的模样,兀自沉浸在与父亲重逢的喜悦中。
因为无知而得到的短暂喜悦——真让人有点同情。
轩辕鸿咳了几声,待呼吸稍顺后才道:「奉先原本就是我轩辕一族的族长继位人,本以为无法完成交替仪式,得让你——」
「对我而言,在哪都一样。」
「爹、瑶光,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这是成为族长前你所要学的最后一件事。」
「是的,爹。」轩辕奉先端肃俏脸,竖耳准备倾听父亲交代的一字一句。
「扶我起来。」
「可是您的身体——」
「扶我起来!」
拗不过轩辕鸿的坚持,轩辕奉先将父亲扶坐起身。
「关于轩辕一族与瑶光相遇的事,过去——咳咳咳……不碍事。」接过女儿送上的茶水,轩辕鸿啜了口、顺了气后,再度开口:「过去我已说给你听,唯独前后任族长的传承仪式未曾提及。」
「是的,爹。」
「那日府里一别,以为你我父女天人永隔,没想到还能再见——火神保佑,这是神意,要你接下族长重担,守护瑶光、协助逆军推翻……推翻如今已根烂叶枯的天述国——」话说到此,忠臣不禁泪下。「刚登基时是那样意气风发的贤王明君为何现在——」
「爹——」轩辕奉先不知要如何安慰父亲的老臣心。天述帝的施政如何,过去亡命的一路上她已亲耳听闻、亲眼看过,对于当今皇帝并没有太多好感。「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多说无益。」